現代青年第三十三回 無路忍歸來幾番生死 彌留依老弱半夜淒涼

  北平這地方,雖是雪夜十分嚴寒,但是有兩種人,無論如何,他必須出來的。其一是打更的更夫,其二是站崗的警察。所以周世良賣硬麪餑餑,雖然是苦,但是總可以找着同志。在他藏在那牆角里一小時以後,兩個巡邏警也就由此經過了。

  雖然那屋子裏面,有牌聲送出來,這並不足以使巡警注意。因爲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鬥牌消寒,這是人家關起大門來的私事,當然也就不得加以干涉。只是有一件事,便把他們引着停住腳了,便是這牆角里有道黃光放了出來,上前一看,乃是一盞玻璃罩油燈,更在燈光下,發現一個餑餑筐子,還有一個人倒在牆腳下。

  一個巡警叫起來道:“了不得!這裏有了倒路的了。”另一個巡警也擠上前,他是年歲大而又富有經驗的人,聽着這話,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便道:“不要緊!還有氣。趕快向局裏打電話罷。”這時,巡警也顧不得驚動打牌的人與否,硬叫開了大門,在他們號房裏,藉着電話,打到了局子裏去。

  在半小時以後,世良就由汽車送到了官醫院。在他醒過來以後,睜眼看看,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裏。他是住醫院有經驗,一睜眼就認得,心裏可就想着,我莫非是做夢,怎麼又到了醫院裏呢?他猛然間可不知是何理由,閉上了眼睛,仔細想想,他才明白了。這是昨晚上出去賣餑餑,在人家牆角落裏,曾凍得身體不能支持,就這樣昏睡過去,原來又是死裏逃生了。

  睜開眼來看着,大夫和看護都紛紛地來問他,病體怎麼樣了?世良口裏雖表示着好得多了,可是他心裏,卻大爲不解。一個賣硬麪餑餑的,北平上有一個不爲多,死一個不爲少,在街上倒斃了就倒斃了罷,爲甚麼一定要把我救活呢?

  他心裏這樣地埋怨着大夫,可是大夫卻格外地多事。當他在官醫院裏診治了兩個禮拜之後,大夫對他說:“你可以出院了。但是你在這一個冬天,都不能再出來工作。因爲你的身上,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再要凍死在路上,就不能救活了。”周世良道:“我要不出來工作,哪來錢吃飯?不凍死也要餓死了。”

  大夫聽說,仔細一盤問,才知道他是一個孤身漢子,自然全告訴了警察,依然由警察將他送回會館去,而且找着了會館董事,說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會館裏當供給他過冬的衣食,不然,就打發他回原籍去。

  董事聽了這話,當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當時只答應再爲設法。又過了兩天,世良的身體,差不多完全恢復健康了。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再把牀底下的一隻洋鐵箱子打開,裏面存儲的米,只好敷衍四隻箱子角。雖然自己還有兩三塊錢餘蓄,這又能夠維持幾天呢?爲了求活起見,這餑餑生意,還是不能不做。他又想着:那天在路上凍得暈死過去,只因爲那晚大風大雪,豈能每晚都是那樣子的冷法嗎?

  他如此想着,揹着藤筐,提着燈,向外就走。當他走到院子裏時,卻有幾個同鄉的學生,站在那裏。有兩個都穿了西服,脖子上繞了毛繩圍巾,手上戴了皮手套,肩上卻掛了一雙溜冰鞋。還有兩個,是皮袍上再加了皮領大衣。不過這大衣卻比皮袍子短了一大截。據說,這是西服大衣,套在中國衣服上穿,是最摩登的式子。其實穿這種大衣的,不見得有罩中國衣服的長大衣不穿,不過是北平學生穿衣服的一種辦法罷了。

  世良一看了這種裝束,便知道是學生。尤其是他們把帽子歪戴了,在帽子辮帶上結了一塊學校的徽章,就表示出那活潑的青春態度來。記得帶了計春初次來會館的時候,就看到這一羣學生。現在他們依舊地當學生,可是自己的兒子,就不知混到什麼所在去了。

  他心裏這樣的想着,望着那些人,自不免發怔。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頭上戴了尖頂毛繩帽子,又架了大框眼鏡,活現出那淘氣的樣子來。世良回想初見面的時候,記得他穿了短腳褲子,那淘氣也不下於今日,於是望了那少年只管出神。他卻笑道:“周老爹!你令郎進了哪個學校?”

  世良知道自己父子這段故事,同鄉大概都清楚的。他這樣問着,分明是有意譏笑。便道:“唉!不要提起。”

  那少年笑道:“你只望把兒子唸書畢了業,就做老太爺,到現在還是背這破藤筐了。你那考第一的兒子,也是無用,還不如當年留他在家裏看牛呢。”

  世良聽了這話,比用刀尖挖他的心還要難過,一陣頭暈,天昏地暗,人站立不住,和餑餑筐子手提玻璃燈,一齊向地面上滾了去。這一下子,把全院子的人都驚動了,圍擁上來看看。有幾位年長有經驗的,說世良中了風,不能亂動,於是悄悄地將東西撿開,把他擡上牀去睡着。

  那個說幽默話的學生,以爲世良中了風,完全是自己兩句話所刺激的,嚇得心慌意亂,立刻打了電話給陳會董,說是同鄉的周老頭子想兒子想得要死,趕快來一趟罷。

  當會董的人,就最怕無主的人會死在會館裏,聽了這個消息,不敢露面,就派了他的兄弟陳仲儒來了。全會館的閒人,借了這個題目,忙亂着有大半天的工夫,方由醫生打了藥針,將他救活過來。陳仲儒等他神志完全恢復過來了,便到他屋子裏來,陪着他談話。

  見桌上放了餑餑筐子,看看桌上,又看看他的臉。這時,他兩個顴骨高撐,嘴瘦削着尖了起來,那黃手背上,帶着粗如綿繩的青紋,正有些像雞爪。賣力氣的人,會瘦到這種樣子,那滋養不足的成分,也就大大地可想而知了。便道:“周老爹!你的令郎,恐怕是不在北平了。你老在這裏等着,無衣無食,怎麼是個了局?再說,你的身體也是太弱了,便是想找活路也不行。在外出遠門的人,無非爲了一種圖謀,或者是名,或者是利。你既不爲名,賣硬麪餑餑也不算利,你在這裏留戀做什麼?”

  世良看了窗子外面幾個學生來往着,呆呆地看了去,只管流下眼淚水來。他坐在牀鋪板上,斜靠了磚牆,頭歪着垂在肩膀上,那眼淚水牽絲般地向懷裏滾來,淚珠點點滴滴地滴在手背上,他也不去理會,只管讓它在手背上溼着。

  陳仲儒道:“周老爹!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你若是願意回家的話,我和哥哥商量,在公款下和你籌一筆川資。”正說到這裏,卻聽到窗子外的學生們叫道:“老李!我們瞧影戲去吧?”老李答道:“我要到北海溜冰去。”陳仲儒將嘴向外一努,低聲道:“周老爹!你聽見嗎?把子弟去念書,有什麼用。放了功課不念,一個要去看電影,一個要去溜冰。你家裏沒有一萬八千家產,苦扒苦掙教兒子唸書,落到現在……”這話不好說了,就頓了一頓。

  周世良依然將頭靠住了牆壁,懶懶地道:“照着陳先生這種話說,窮人家子弟就不能唸書了?”陳仲儒道:“情理是情理,事實是事實。這個年月,不講情理,所以窮人不能唸書,除非中國另外闢個窮人城,窮人就可以唸書了。”

  世良靠了那牆,默然着許久嘆了一口氣道:“你這話有理,我錯了,不該把兒子唸書。”陳仲儒道:“說起來,我也應當負一點責任的。設若去年你們初來,我不把你們介紹到懷寧會館去住,如何會認得孔小姐?不認得孔小姐,令郎也許不會落到現在……”

  他說到這裏,又躊躇起來,世良抱着拳頭拱拱手道:“你放心!我怎能夠那樣不懂好歹呢?”陳仲儒道:“周老爹!你假如願回去的話,我就在良心上要好過些。川資一層,都在我身上。”說着,伸手連拍兩下胸膛。

  世良低頭想了許久,才答覆了他那句話道:“陳先生!你看我有些不行了嗎?”陳仲儒雖看出他的身體極其虛弱,但是他這句問話,卻不解是什麼意思。因道:“你是太辛苦了。”世良點了幾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罷!”說着,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陳仲儒看了他這情形,也是的確替他難過,望着牆上掛的日曆道:“你哪一天走呢?”世良道:“鄉下人本來不懂得陽曆。但是這個一號,我可記得清楚。因爲我是一號到的北平,我還是一號離開北平罷。有三天的工夫,我想你先生總可以替我設法。”

  陳仲儒道:“你既然要走,當然是越快越好,又何必萬分無聊地在這裏住着呢?”他口裏說着,就把自己身上揣的日記小本子掏了出來,將這件事明明白白地記在上面,然後告辭而去。

  世良到了這時,是沒有什麼可惦記的了。他只望那日曆上的紙條,撕着發現到了一號,然後離開這痛心疾首的北平。

  可是那日曆只撕到三十一號,陳仲儒就給他把川資辦來了。在那昏黃的燈光下,陳仲儒掏出三十塊錢現洋交給他。他兩隻黃蠟似的手,顫巍巍地捧住那一大截現洋,在那顫巍巍的時候,就帶向着陳仲儒作揖,同時兩隻眼睛裏的眼淚,雙管齊下地向洋錢上落着。

  陳仲儒道:“周老爹!你不必這樣,這樣倒讓我更是不好過。這錢並不是我的,不過是公衆的錢,經了我的手來轉交給你的。”

  世良點點頭道,“我明白。但是我是個能自己賣力氣的莊稼人,而且原本也有田種,爲什麼千里迢迢跑到北方來累同鄉呢?我真該死!”說着,連連地頓了兩下腳,那眼淚流下來的程度,越發是像兩股泉水了。

  陳仲儒看了他這樣子,也不免替他難過。便道:“我想令郎出去奮鬥去了。不外是兩條路:一條是成功,一條是失敗。成功了,他不能不來找你這老子。失敗了,他也不能不回家去,你們父子們,總可以見面的。你要和你兒子見面,你必須撐持你這身體,留得父子團圓罷。”

  世良雖明知這話未必然,難得人家有這樣的好意來安慰着,只管是和人家點頭作揖,口裏連道:“我一定記着陳先生這句話,好好地保養。”但是他的環境,怎樣能夠讓他好好地保養呢?

  次日,他上了三等火車,遇着無票乘車的人太多,擠得他沒有座位,只好把鋪蓋卷放在人堆裏,自坐在鋪蓋捲上。在火車上坐了兩天兩晚,不但是周身骨頭痠痛,而且兩腮上因虛火上升,只是發燒得泛紅,而且一路之上,沒有一個伴侶,更想到回去把什麼臉見人。沒有什麼解悶的,就不住地去抽旱菸。兩天兩晚地旱菸抽下來,腦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

  到了漢口,偏趕上了下水輪船的獨班,打算進統艙去找着鋪位,由漢口到安慶,茶房一定要他五塊錢。世良去了二十多塊錢的車票,又去了三塊多錢的船票,卻拿不出五塊錢來買鋪位了。他倚恃着自己出過幾回門,也就不在乎,找到二層船艙後梢,就在廁所外面船板上展開鋪蓋來。

  這四九寒天,江風是極冷的,睡到晚上,這後梢二三十個窮坐客,都忍耐不住,只得起來,在艙外邊,避風的船舷上走來走去,運動運動,藉以取暖。當打那官艙門外過的時候,隔着玻璃門向裏張望,只見那官艙裏的客人,脫得只穿一條薄薄的短夾襖,在大電燈下打麻雀牌。世良看到,心裏就想着無錢的人出門,不但是受罪,而且是受氣。從今以後,回到了家鄉,永遠不想出門了。

  這樣懊喪地在船上又經過了一天一晚,到這日下午八點鐘,到了安慶了。江風依然是颳着不算,卻又漫天漫水,下着鵝毛片的雪陣。這是外國公司的航船,安慶並沒有碼頭,船就在江心裏停輪了。

  雪霧裏面,在水面上,浮蕩着三五星燈火,便是岸上開來的划船,運送客人。下船的客人,肩挑揹負,各帶着行李,人疊人地擠在船邊上,等到划船靠近大輪了,上船下船的人,罵着喊着,跳着跌着,甚至哭着,滾着,鬧成了一團。

  世良雖是在船上吹了兩天的江風,沒有生氣了,然而輪船在江心下船客,只有一二十分鐘工夫,若不搶下划子,就要被輪船帶到下水大通蕪湖去了,所以他側了身子擠在人堆裏,一手拖着鋪蓋卷,一手高捉了網籃,伸長了頸脖子,也只是向外擠。

  這船邊的欄杆,開了一個缺口,垂着三級梯子到江面的划子上去。然而這還去着划子有四五尺高,梯子前面,又沒有什麼遮攔的,人走到了欄杆缺口,待要下梯子,那後面的人一擁,你站不住腳,如不跳,便只有滾下去。

  世良兩手都有東西,氣力又不行了,於是網籃行李互相顛撞着。後面一位挑擔子的太湖客人,一頭籮筐,向他腰眼裏一撞,他便提了東西倒栽下划子去。他的頭正碰在人家木箱上,一陣麻木,痛得半晌移動不得。然而上了划子的人,叫着罵着,有的找人,有的找東西,哪個來管他。

  江上的風雪,越發是大,划子載得客人又過多,逆了風雪,半時靠不攏岸。等靠了岸時,世良兩隻腳兩隻手,都凍得麻木了。一路之上,他也想得爛熟了,到了安慶,先要找着倪洪氏母女,向人家道歉,告訴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而且乾脆把兩家親事廢了,不要耽誤菊芬孩子的前程,所以他登了岸之後,將行李寄放在小客店裏,自己冒着風雪進城,就去訪倪洪氏。有半年了,她母女是否還住在原處,不得而知,且先到那裏,向鄰居打聽再說。他想定了,便是這樣辦。

  安慶城是建築在山坡上的,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級,電燈是很遠相隔一盞,又不大明亮,加上這雪陣又非常的密,路途更有些模糊。世良急於要去見人,在雪的石級上走着,不分高低,就摔了四五跤,而同時覺得有些氣喘,只覺呼吸有些急促不靈。他以爲這是累得,並不理會,依然向前走。

  好容易到自己開豆腐店的所在了。這樣風雪之夜,人家多半是關門睡覺了,向哪裏去打聽倪家消息呢?若去敲人家的門,深更半夜,恐人家不願意。他記起來了,街的轉角所在,有一個巡警的崗位,向那裏去打聽,於是高高低低,又跑向那崗位邊去打聽。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卻是有一盞電燈高懸着。他看到周世良撞跌着走過去,很是注意地看着,及至看清楚了便道:“咦!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世良道:“我剛下船,來找倪家母女。她住在……”他說到這裏,頓時兩腿軟着,身子蹲了下去。

  警察道:“周老闆!你怎麼了?”世良竟是坐在雪地裏,做聲不得。警察彎了腰向他臉上看看,見他臉色慘白,眼睛微閉,失聲叫了一句不好,立刻將警笛吹着,引了四五名警察跑着向前來。

  這時世良會說話了,擡起手來,招了兩招道:“請各位!把倪家母女叫來,我先和她們說兩句話。”警察都是這街面上的熟人,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兒女親家,這病人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這樣大的風雪,哪還能久在街頭,這也不問世良同意與否,就趁着附近開門看熱鬧的人家,借了一把藤椅子,將他放在上面擡了向前走,只轉了一個彎,就到了倪家。

  因爲她們自世良去後,孔善人給了她們十塊錢搬家費,逼着她們搬了。她們也是一時找不着房子,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後門口一間小屋子住着。這樣的風雪之夜,母女兩個,守着一盞孤燈,有什麼意思,因之蓋着厚被也就安然地入夢了。這時聽到街上一片嘈雜的聲音,她們也就驚醒了。後來那聲音居然鬧到門口,而且拍起門來。這讓她兩個,更爲吃驚。

  倪洪氏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披着衣裳先坐起來,口裏叫道:“誰打門?我們姓倪。”外面警察答道:“正要找姓倪的。周老闆回來了!”菊芬睡在娘跟前,將被蓋着頭,聽到這話,頭向外伸着喊起來道:“乾爹回來了!”只這一聲,她自己也就坐了起來。倪洪氏也顧不得她了,出了臥室來開大門。

  門開了,四個警察,不容分說,將人擡了進去。倪洪氏所住的,除了臥室而外,便是一間小小的過道。這時警察將病人擡到過道里,她又大吃一驚,趕快在臥室裏取出燈來相照,這可不就是周老闆嗎?只見他臉色慘白,嘴脣發青,這是一種極不好的現象,手上捧了的油燈,那玻璃罩子只管玲玲作響,幾乎要落下來,這可以知道她抖顫到了什麼程度。

  有一個警察將燈接了過來,因道:“你最好找一牀被先給他蓋上,再燒一杯開水他喝。”世良立刻擡起手來,眼睛向倪洪氏望着,搖了幾搖,倪洪氏道:“周老闆!你這是怎麼了?”世良道:“大嫂子!我不行了。”說着,有氣無力頓了一頓,又接着慢慢地道:“我……我不能……害你。叫他們,把……我擡出去……”說到那個去字,已經是沒有聲音了。

  倪洪氏一陣心酸,眼淚就流下來。便道:“周老闆!你放心,這不像你的家一樣嗎?你真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女兒。”這兩句話,大概讓世良深深地受着感動,那枯瘦的臉上,也就流下兩行眼淚來。

  菊芬已是披好了衣服,一面扣着鈕釦,一面走出來。她一看到世良面無血色,垂手垂足地躺在藤椅上,哇的一聲便哭了。倪洪氏牽着她向後退了兩步,連道:“傻孩子!你哭什麼?乾爹受的寒,睡一會子就會好的。”

  這時左右的街坊,也都被這些聲浪驚醒了。見倪洪氏留一個要死的人在家裏,覺得她有俠氣。大家受了她的感動,有火的送火,有熱水的送熱水。警察到了這時,也感到人家不過是親戚而已,怎好把病重的人,向人家家裏擡,也就自告奮勇,去找了一位西醫來。

  那醫生診了脈,便將倪洪氏拉到一邊,低聲和她道:“這個人既是剛剛下船的,當然有許多別後的話要說。現在我和他打一針強心針,讓他再延長一些時候,有什麼話,你們就趕快地去請他說罷。”倪洪氏道:“他是這樣地不行嗎?”醫生道:“無論如何,今晚是不能過去的。我看到你們家貧寒,這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誤了事。”那醫生也不再多說話,自去和病人注射了一針,醫藥費也不要倪洪氏出一文,提了皮包,徑自走了。

  倪洪氏看到世良的樣子,就知道不行,現在醫生如此說了,她更是知道無望,於是走到世良面前,彎了身子,低聲向他道:“周老闆!你有什麼話說嗎?計春呢?”

  世良道:“計春這孩子……不必提了。”說時,他見菊芬也站在面前,就擡起一隻手來,戰戰兢兢地向她指着道:“她是一個好姑娘,你不要誤了她的前程。我們還是那句話,我們以前訂的婚姻,不必算了。”

  倪洪氏流着淚道:“周老闆!你不必爲難,我早就說了,計春得着一個有錢的岳丈,他的書就可以念得出來了。你去後,他若肯認我的話,我依然把他當做乾兒子。我決不能爲了我的丫頭,誤了他的前程。”

  菊芬在一邊聽了這話,公公將死,也不要她了。自己有了什麼錯事,讓他父子兩個都看不起呢?傷心之餘,還加着一分委屈,這就心裏更是難過。索性跑進屋子去,伏在牀上,號啕大哭。

  世良雖是沒有什麼力氣說話了,但是神經還是很清明的。聽到菊芬這樣哭,於是眼望了臥室裏,用手指了兩指。倪洪氏明瞭他的用意,就向屋子裏叫道:“孩子!你出來罷,你乾爹想你呢。”

  菊芬哽咽着,走了出來,只管掀起一片衣襟,不住地揉着眼睛。她哭着走着的時候,世良只是用眼睛看了她,一直等她走到面前來,然後向她連連地招着手,將她招到了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孩子!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弄錯了,我這樣子辦,那全是一番好意。你計春哥哥,他不是人類了。我不能教你這樣好的孩子,和那種人成婚配。你說,你懂了我的意思嗎?”

  菊芬揉着眼睛,點了幾點頭。世良握了她的手不曾放,卻望了倪洪氏道:“大嫂子!做父母的人,都是呆子。費盡了力氣,不但是兒女們不見你的好處,只要望到不受他們的累,也就死都閉眼睛了。但是你這個孩子,可是不同;以後,你對於兒女的前程,不要爬高望低,總要安守本分做去。”

  他這一串話,說得太多了,未免有些吃力,於是喘了幾口氣,閉了眼睛,休息了一會。因有人說話聲,他又睜開眼來,向屋子周圍看看,見還有幾個鄰居坐在這裏。於是抱了拳頭,向四周拱拱,慢慢地道:“諸位!這倪家大嫂子,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若不是她放我進來,我就做了一個倒路鬼,以後還得請各位另眼相看。”說着,頓了一頓,又道:“我那兒子……他……他也並不是壞人……不過是人家勾壞。……”他越說聲音越小,而且連貫不起來,到了最後,索性將不曾說出來的話,完全停止不說。

  坐在旁邊的鄰居,低聲向倪洪氏道:“這是快不行的樣子了,就在這地方和他搭上一個小鋪,讓他平平安安去罷,而且也應當和他預備後事。這樣夜深,什麼也不能辦了。明天一早,可以到孔善人家裏去……”

  菊芬聽了這話,立刻搶着道:“什麼孔善人?孔惡人罷了。我孃兒兩個就是噹噹,也可以辦乾爹的善後。”倪洪氏就拍着她的脊樑道:“乾爹這種樣子,你還鬧脾氣啦?”鄰居們也有知道周倪兩家事情的,覺得讓他們向孔家化棺材,是觸忌諱的事,就不便說了。

  夜色漸漸地深了,來管閒事的,自不能久在這裏陪伴,各各回去,最後就剩她母女二人坐在這裏。到了六點鐘,那窗子外的雪片,還是一陣陣地向下涌着。這過道里,雖是兩面都有門關着,但是在門縫裏有冷風射了進來,只覺滿屋子寒氣襲人。屋子裏點了兩盞煤油燈,放在撐住門的小桌上,是爲着和這可憐的孃兒倆壯膽子的,但是那燈焰都爲了油快要熬幹,漸漸地矮縮下去了。

  靠牆已經搭了一副牀板,墊了一牀草蓆子,上面鋪着一牀褥子,世良直挺挺地和衣睡在上面。她孃兒倆將兩件長大的棉衣在他身上蓋着。因爲僅有一牀被,不能不留着自用呢。

  這時當……當……一種很沉着的聲音,由雪空裏送了進來。世良忽然輕輕地問道:“大嫂子,這是什麼聲音?”倪洪氏道:“這是迎江寺打天明鍾。快天亮了,熬過了這一關,你老人家就好了。”

  世良抱着拳頭,苦笑道:“佛菩薩!保佑你母女二人,我告辭了。計春……那孩子……年輕……你原諒……”在他斷續不成語調的時候,那抱拳的手,慢慢地垂下,眼睛也閉了。

  這是人家兒子的父親,辛辛苦苦兩番破產爲了兒子的父親;南北奔走,九死一生,爲了兒子的父親。兩盞煤油燈,有一盞煤油燈焰,慢慢地挫下去,以至於全熄了;象徵着這兒子的父親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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