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二十五回 別具陰謀暗布迷魂陣 各存退步難拋赤子心

  這又是一個所在。陳子布還是在搓着手,臉上發出笑容來,也是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着,然而他對面坐着的一位女子,不是袁佩珠,換了孔令儀了。

  令儀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向外靠着,淡淡地笑道:“她不會覺悟的。我不希罕她道歉,我也沒有那閒工夫,和她計較那些。下個禮拜一,我就進學校去了。計春已經寫了很詳細的快信,回家去了,限他父親在一個禮拜之內,把要求的事,完全答覆。若是他的父親不能容納,他就登報脫離家庭。”陳子布淡笑道:“這件事,你應當還考量一下才好。因爲周君沒有到二十歲,在法律上還沒有什麼地位。”

  孔令儀笑道:“這個我們早已知道。現在他只要登報聲明一下子就得了,又不到法庭裏去起訴,過了二十歲,我們纔來進行一切,那總行吧?”子佈道:“一登啓事,他父親馬上追了來,又當怎麼樣呢?在法律人情上講,他管束自己的兒子……”

  令儀表示着很有把握,將頭靠住了椅子背,昂起來哈哈笑道:“一切計劃,我們都安排已定,這倒不用別人操心。”子佈道:“是不是你們逃到外國去留學?”令儀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也許。”

  子布在身上掏出菸捲盒子來,取了一根捲菸在嘴裏銜着,也架起腿來,然後將茶几上煙插上的火柴取了一根,在皮鞋底上擦着了,才點上了煙,左手拿了那白銅菸捲盒子,在右手心裏打着,充分地做出放浪的樣子來。

  令儀斜眼地看着,微笑道:“老陳!你以爲我和姓周的訂婚,沒有誠意嗎?”子布笑道:“這是笑話了。別的什麼可以鬧着玩,訂婚哪裏有鬧着玩的?不誠意就不訂婚;訂了婚,自然就有誠意。”

  令儀道:“是了,你因爲我訂婚是真的,不需要我這樣一個朋友了;所以我託你辦的事,你都是取敷衍手段,不肯實在地和我去辦。”子布笑道:“這話說在孔小姐口裏,未免有些侮辱女性吧!難道男子和女子交朋友,都是不願女友訂婚的嗎?那麼,翻轉來說,女子和人交朋友,都是候補……”

  他把話突然停止了,將煙盒子揣進袋裏,用手在衣襟上按了幾下。令儀道:“你別打岔,把那句話只管說完了。”子布聳着肩膀只是笑,不肯說下文。令儀道:“這是我呀,若是袁佩珠,哼!她能放過你。”

  子布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失言,我也很聞名的,周君在貴省是個有名的用功學生;這樣的朋友,多交幾個,是與自己有益呢,能不能介紹我和他交一個朋友呢?我並不是一位小姐,大概你不會拒絕的吧?”說着,將肩膀連連又聳了幾下。

  令儀以爲他這種舉動,不會含有什麼壞意。就笑答道:“是我的朋友,當然也就是他的朋友,我自然是樂於介紹的。王媽!來,把周少爺請來。”陳子布想着:這可透着新鮮。豆腐店的小老闆,一下子跳着做少爺了。

  不多一會,計春來了,子布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自己穿的還要整齊漂亮,頭髮梳得油亮,一陣陣的香氣,先透着向人鼻子送了來。子布搶着向前,和他握了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久仰久仰!好幾次在交際場合上遇到,因爲沒有得着孔小姐介紹,未曾交談。”計春半鞠着躬笑道:“我不懂得什麼。”

  令儀坐在一邊,看看陳子布,又看看計春,覺得自己的未婚夫,實在要比自己的朋友高上一籌。架了腿,抖着高跟皮鞋,向人笑嘻嘻地揚着臉子。計春向子布鞠着躬,請他坐下,然後才問他貴姓。

  令儀笑道:“你瞧,我這人真大意了。我原是要介紹你兩個人做朋友的,倒忘記替你兩個人報告姓名。”於是指着陳子佈道:“他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大學生,姓陳號子布,對於交際一項,更是拿手。凡是摩登男女,他都認識。”轉過臉來向計春道:“這是密斯脫周。”

  子布笑道:“孔小姐做事有點不公,介紹我的時候,就加上許多形容詞。到了周先生那兒,連臺甫都不告訴我們?”令儀笑道:“他是個老實人,叫我介紹什麼,將來跟着你學學,學得也摩登了。自然我就也會把他的本領,介紹給人知道。”

  子布笑道:“跟我學什麼?這句話,我可是不敢當。現在就有一件合作的事要求周先生,不知道周先生可能俯允?”計春聽了這話,肚子裏爲難着,可不敢答應他。

  令儀笑道:“喲!陳先生會有事要和他合作,什麼事呢?”子布笑道:“你先彆着急,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令儀笑道:“自然是不相干的事。若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會來找他!”

  子布聽她言中帶刺,心裏頭很不高興,覺得這樣看得起計春,令儀不該反用俏皮話來損人。便笑道:“若說是不相干的事呢,可又算是很有面子的事。因爲我有一個朋友要結婚,缺少一個儐相,我想約周先生辛苦一趟。不料我還沒有說出來,就碰了孔小姐一個釘子。這叫我還說什麼呢?”

  令儀卻也不曾料及陳子布是來邀計春去做儐相的,這卻是自己太冒失地得罪人了。便站起來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把話說錯了。他一定去,若是要做禮服的,我也就一定給他做一套禮服。”子布笑道:“不相干的事,孔小姐倒看得很鄭重起來了。”令儀向他點了兩點頭,笑道:“對不起!我這裏和你道歉了。”計春坐在一邊,只看他兩人的做作,並不做聲。

  子布笑道:“好罷!我斗膽還是奉邀,今天我那朋友約我吃飯,順便我約周先生一路去見見面。周先生肯枉駕嗎?”計春站起來答道:“人家並未約我,我怎好去叨擾呢?”

  令儀向他道:“既是陳先生有這樣一番好意,你就隨他去罷。那個主人翁是陳先生的朋友,當然是個明白人,他自然知道你不是去蹭吃蹭喝的人。”子布聽了這樣的轉彎迷湯話,微笑着向令儀望着。

  計春到了這個時候,受着令儀的懷柔政策,又成了馴羊了。令儀既當着面說可以去,哪裏還敢推辭?便答應着和子布一路走。子布臉上帶着笑,心裏可惡狠狠暗說了一句:不怕你鬼,到底上了我的鉤。於是拍了計春的肩膀,二人很高興地向外面走來。

  據子布和令儀所說的,是到他的朋友家裏去吃午飯。他朋友的父親,是一位博士,乃是書香人家。當學生的人,到博士家裏去,這是適當其分的事。還有甚麼可說的呢?

  三十分鐘以後,他們到了那位博士家了。那是一個小小綠色洋門,門框上一個圓球電燈,上有一個紅色美字。計春心裏先就納悶,社會上哪裏有姓美的。

  子布手按着門鈴,所謂朋友的長輩出來了,也就是子布所謂的博士。她穿一件白辮滾邊的黑綢旗袍,短頭髮梳得溜光,尖尖的臉子,雖不曾抹胭脂,也擦了一層很濃厚的粉。兩隻耳上,還拴着兩隻小金圈圈。計春看了,又是一怔。這婦人怕有五十上下,尚是這般打扮。

  那婦人看到子布,便笑道:“陳先生來得正好。我們情美,在家裏正悶得很呢。這一位先生貴姓?還沒有來過呢。”計春聽了這話,很覺不解。但是他的一隻手,已被子布挽着,情不可卻地,就隨他一路走了進去。

  走過一重小小的院落,正北有三間洋式房子,紅色的窗欄,玻璃裏面,垂着鏤花的雪白窗紗。那婦人早搶前一步,將門打開,讓他二人進去。計春以爲這必是那位老博士的書房。進去看時,卻是三間地板屋。左手一間,垂着綠色的門簾,另兩間,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紙四面糊了。屋子裏除了沙發而外,一切都是立體式芽黃摩登傢俱。屋子裏的陳設,鮮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也是鋼琴話匣的歐化物件,卻找不着一本書,這很像是一位時髦小姐的客廳。

  計春正在這樣揣想,還不曾決定下來,卻聽到那裏邊屋子裏,嬌滴滴地有女子的聲音叫道:“老陳呀!我成了相思病了。”子布笑道:“你想誰?我和你找那個人去。”

  裏面人又道:“你說想誰呢?我想別人,用得着在你面前說這話嗎?”子布笑道:“好濃的迷湯!一進門就灌,把我灌醉了,我出不了大門,看你怎樣辦?”他說着這話,人就向那房門口走來。

  屋子裏人大叫道:“別進來,別進來,我在換衣服呢!”子布笑道:“換衣服要什麼緊?我們夏天常常就在一處游泳的,誰沒有看過誰的脊樑呀!”說着,就伸手去掀那門簾子。

  屋子裏亂叫起來道:“呀喲哎!媽呀!你把小陳拉住,他要向人家屋子裏跑了。”那個婦人這才跑向前,一把將子布拖住。笑道:“她是真在換衣服,你可別搗亂。”

  計春站在屋子中間,看得呆了。這分明是一個住家人家,如何小姐的言語行動,是這樣的放浪。無論是孔令儀袁佩珠,對於這位小姐,那也就望塵莫及了。

  那婦人將子布拖住了以後,就請二人坐下,取出茶煙進客。隨着門簾子一掀,屋子裏那個女子也就出來了。她穿着桃紅色鑲白辮子的旗袍,一面走着,兀自一面扣紐袢。搽着一張紅臉,彎而且細地畫了兩道長眉,頭髮燙得蓬鬆彎曲,垂在脖子後,兩耳吊了兩根長耳墜子,走起路來,搖擺不定,飛揚豔麗,那另是一種風格,決非自己平常所遇的摩登女子可比。

  子布就向前介紹着道:“這是周計春先生!是南方新到的一位闊公子。”又向計春道:“這是陸情美小姐!交際界的……”情美就瞅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恭維。”於是伸出手來和計春握着笑道:“歡迎之至!歡迎之至!只是我們這裏屋子小,又招待不週,請你原諒一二。”

  她手伸將出來的時候,一陣迷人的香氣,也就隨着直送到人的鼻子裏來。計春雖是和女性也接觸慣了,然而像情美這樣的女子,似乎另有一種勾人的魔力。在那一握手之下,也就情不自禁地,神魂飄蕩起來。

  情美讓計春在沙發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就捱了計春坐下。子布坐在橫頭的一張小沙發上,卻是毫不爲意地在抽菸卷。情美將手做着蘭花式,在茶几上端了一玻璃杯茶,遞到計春手上,笑道:“周先生喝一杯熱熱的茶!這比舞場裏的香檳,應該喝得自在一點吧!”說着,一雙溜黑的眼珠,就向計春一轉。

  計春聽着這話,心裏有些明白了,大概她是舞場裏一個伴舞的舞女,怪不得有許多青年,都沉醉在舞場裏,原來這舞場裏的舞女,是這樣醉人的。

  子布見他只管向情美打量着,心中暗喜。卻由茶几下伸出一隻腳來,將情美的皮鞋輕輕踢了兩下,然後笑道:“周先生的步法也是很活潑的。只是他向來沒有到有舞女的地方試過。”

  情美向計春又勾了一眼,笑道:“和女朋友到跳舞場裏去,要講許多規矩,那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和我們在一處跳舞,在場的舞女,胖的,瘦的,長的,矮的,各式各樣都有,你高興和哪個跳舞,就去和哪個跳舞,全聽你的便,那可另有一種趣味。”計春向了她笑着,卻說不出話來。

  子布伸了一個大拇指道:“情美,她是皇宮舞場的一個臺柱,步法怎樣好,身段怎樣好,那都用不着我去當面恭維了,單說她這一番交際手腕,落落大方,說話有趣味。在她們同道裏面,簡直找不着第二個。”子布這樣滔滔不絕地恭維情美,計春未便不做聲,拼命地掙扎着,說出四個字來,乃是“那是自然”。

  子布笑道:“既然你很贊成她,今天晚上,我請你到皇宮去,和情美同舞兩回,你去不去呢?”計春也曾聽說,到跳舞場裏去,是一樁極端費錢的事,子布邀自己到這種地方去,如何敢答應。便笑道:“這位你的朋友……”只說到這裏,臉就紅了。

  情美看他這情形,就知道他是個雛兒,將身子一歪,靠住了計春,便笑道:“我是舞女裏頭的俠客,講的是四海之內,皆爲朋友,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說着,伸出一隻手來,勾搭着計春肩膀。

  在這個時候,已看得清楚,計春穿的西服,由裏到外,都是上等質料,那背心口袋裏的金錶鏈子,和外面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全不是平常專談外表的西服少年所能有的。就笑道:“周先生爲什麼不賞光?怕我們做舞女的會敲竹槓嗎?”計春正是這種心事,被她一語道破,倒不能不用話來遮蓋,便笑道:“不瞞陸小姐說,我並沒有到舞場去過,一點兒規矩都不懂得。”

  情美將嘴向子布一努,笑道:“嘿!他可以做顧問。”子佈道:“說什麼做顧問?我已經有言在先,由我來請。”情美道:“由你來請,那是今天晚上的事,難道人家就去一回,不去第二回,若去第二回,以至於七八上十回,回回都可由你來請嗎?”子布笑道:“第一回還沒有去,你又定下七八上十回的預約了。”

  情美眼珠斜瞟了計春道:“周先生!你放心。我決不能敲你的竹槓,去不去由你,可是你今天得給我一個面子,就說可以去幾趟。將來你不去,我還能到你府上去找你嗎?”這幾句話,真個說得計春笑不得,哭不得。因道:“我一定去的,只要陸小姐不嫌棄。”

  情美聽他這句話,又是露了狐狸尾子了,有一個舞女嫌棄舞客的嗎?便向子佈道:“不管周先生的意思怎麼樣,總算是給面子的了。”子布沒有答話,一會兒起身出外去了。他回來之後,卻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交給情美道:“我有一個姓邊的朋友,他說認得你,叫我帶一張片子來問候。”

  情美接過那名片,只見上面用鋼筆寫了幾行字道:“他富可百萬,不可錯過,留他吃飯。”情美將名片揣到身上去,向着子布點點頭道:“謝謝你,要你這樣費心。這個朋友,我是對他很表示好感的。”只說了這幾句,立刻向計春道:“我家裏有蔻蔻粉,衝一杯蔻蔻喝,好嗎?”計春道:“不用費事。”情美喊道:“媽!叫劉媽衝兩杯蔻蔻來喝,把我匣子裏裝的牛奶糖,咖啡糖,裝兩碟子出來。”她說着,自有人答應了。

  子布笑道:“陸小姐爲什麼這樣客氣?平常我來的時候,沒有這樣子招待過呀!”情美道:“今天有了一位新客,你不知道嗎?”說着,眼珠向計春一溜。

  計春心想:小說上說的有,姐兒愛俏,鴇兒愛鈔。這個舞女定是看中了我年輕貌美,所以特別對我有情,這真應當到舞場裏去敷衍她一回兩回的。在他如此想着,蔻蔻也來了,糖果也來了。情美也不必人家招呼,竟自把話匣子開了,擺上了音樂片子。自己站在話匣子邊,懸了一隻腳,丁冬丁冬,跳着地板響。

  大凡會跳舞的人,聽到了音樂,不免就要腳板響了起來。計春被令儀教導着,早就會跳舞了。現在耳聽音樂,眼看舞女,如何不想跳舞?那情美也就是他肚子裏一條蛔蟲,只讓他眼睛向這邊看了一眼,立刻就笑向他道:“周先生!我們先來試一試好嗎?”計春笑着,還沒有答覆。子布就暗中踢了他兩下腳,笑道:“陸小姐這樣特別優待,就是不會跳舞的人,也應該勉強奉陪呢。”計春聽着,心裏自然明白,就起來和情美合舞。

  在跳舞的時候,情美輕輕地捏着他的肩膀,向他道:“今天在我這裏便飯了去,肯賞光嗎?”計春怎能夠不賞光?自是答應了。一個初見面的舞女,對於來賓,有這樣好的表示,自是至矣盡矣!

  他們是上午來的,到了下午電燈明亮的時候,方纔回餘子和家去。因爲令儀和他有約,鋪蓋行李,儘管放在公寓裏,但是每日都要到子和的書房裏去休息,所以出了情美家,依然到餘家來。

  他一到,令儀就迎了出來問道:“你到哪裏去了這樣大半天?我實在放心不下。”計春笑道:“你這叫多心了,有陳子布在一路,我還能到袁佩珠那裏去了。”

  令儀道:“袁家我知道你是不會去的。陳子布是個娛樂大王,什麼娛樂的地方,他也能去,我就怕他會帶你到一種不相干的地方玩去。”計春道:“人家只管拉住談話,又留着吃飯,我也沒有辦法。”令儀道:“那位老博士,有多大年紀,爲人很和藹嗎?”計春皺了眉道:“不要提起,他頑固極了。”

  令儀扛着肩膀,咯咯地笑道:“你指望到處都有如花似玉的小姐們陪着你開心呢。也應該讓你受受憋。今天你受憋受夠了,我應當陪你去玩玩的了。你說,願意玩哪一樣?”計春正色道:“我不能玩了。那位老博士,對我說了,讓我常常去和他研究學問。我說過一兩天就要上學。他聽了這話,很不高興,以爲我不識擡舉,連他約我談話,我都不去。我們當學生的,怎樣可以得罪這教育界的泰斗?所以我就說了在沒有進學校以前,要天天去叨教。他見我這樣說了,才高興起來。今天晚上九十點鐘,我似乎要去和他談談。”

  令儀道:“你說了半天,哪裏來的這樣一個博士,我還不知道呢。這博士他姓什麼?”計春只知道北京城裏有一個無大不大的吳博士,就隨口答道:“他姓吳。”

  令儀道:“什麼?你和吳博士會談得這樣子好,那你真是幸運了。多少留學生回來,他還不肯正眼兒瞧一瞧呢,你一個這樣年輕的中學生,他會看得起你嗎?”計春道:“所以啦!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失卻的機會。”

  令儀雖是不喜歡讀書,但是博士這個名詞,卻是聽得很入耳的。高興得將身子顛了兩顛,用手一撅計春的臉腮道:“你這小傢伙!真是運氣來了,門板也攔不住,你怎麼糊里糊塗地,就會和這位大博士認識起來了呢?你交別個朋友,我勸你考量考量。若是和他這樣大名鼎鼎的人來往,我是十分贊成的。你晚上去,我用汽車送你去罷。”

  計春一想:汽車伕是令儀的耳目,便笑道:“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穿着這樣漂亮的西服去見人家,就怕人家說話,於今索性坐了汽車去,那不是一樁笑話嗎?北京城裏坐汽車的中學生,除了你還有誰?”

  令儀手扶了臉,想了一想,因道:“你這話也很對。汽車是不能坐,我讓門口的熟人力車子送了你去吧。”計春聽到,卻是不敢拒絕,笑着答應了。

  吃過了晚飯,令儀讓聽差僱好了門口的人力車子,把計春送到吳博士家裏去。計春坐車坐到半路途中,照數付了車錢,卻自己一個人向博士家裏來。

  所謂博士之家,門口有一個電燈泡扎的月亮門,門框上有電燈扎的四個大字:“皇宮舞場”。計春笑嘻嘻地整理着西服領子,隨着那來往的紅男綠女,也就進到裏面去了。跳舞場裏是如何的情形,大概現在中國能看新聞紙的人,十有七八都可以想到,充其量,也不過是摟着女人在光滑地板上走路罷了。

  當計春的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的時候,他父親周世良,一雙赤腳,也在狗牙齒一般地磨板上走着,肩上還挑了一擔水呢。他心裏有事,眼睛並不向前看,不經意向前猛可一撞,撞在人家轉彎的牆角上,把前面一隻水桶,撞得直翻過來,水傾了滿地。後面那隻水桶,失了平衡的牽扯力,也就向後直墜下去,兩隻水桶,都砸得只剩幾十塊木板。

  世良猛然地被兩隻水桶震撞着,腦筋也是一陣混亂,先站在巷子中心,發呆一會,然後在地上撿起扁擔來,將扁擔頭把木板撥到牆腳下去。然後自己笑了起來道:“打碎了也好!遲早這一碗苦飯,我是吃不成功的了。哈哈!”他用腳把水桶的散板踢了幾踢,然後扛着一根扁擔,一溜歪斜地走了回去。

  當他離豆腐店還有幾十步路的時候,只見倪洪氏站在街心。只管向街兩邊張望。見着世良來了,連忙迎向前來道:“周老闆,你倒回來了,可了不得!”世良滿肚子裝了不耐煩回來,已經是不分東南西北,現在經倪洪氏這樣兜頭一問,又吃了一驚,臉色便分外地不好看,心房撲撲亂跳了一陣,向後退了兩步,望着倪洪氏道:“什麼事了不得?”

  倪洪氏道:“孔善人家裏剛纔派了兩個管家來了,追問着計春有信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這店鋪不能租給你開店了,而且也不能讓我在這裏住,限我們三天之內,就要搬出去。三天之外,若是沒有搬,他就派警察來將我們趕了出去。這三天之內,我們到哪裏去找房子,就是找得到房子,我們也沒有搬家費呀!”

  世良將兩隻帶了魚尾紋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便道:“什麼!他要把我們趕了出去。他憑什麼,要把我們趕出去?你給他看守房子,這麼些個年了,又沒有犯一點子錯,爲什麼把你趕出去?我呢,是租房子的,又不差他一文房租,他又憑什麼趕我?至於他恨我兒子要娶他的女兒,我先和他說了,把這婚事取消,這還有什麼對他不住?他女兒打電報回來,不也是說要退婚嗎?他的女兒要退婚,我這邊也要退婚,這件事情就等於沒說,何必苦苦地還要與我爲難?”

  倪洪氏坐在一張矮竹椅子上,兩手抱了膝蓋,作個沉思的樣子,許久才道:“這件事,到了現在,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了。”說着,連連地搖了兩搖頭,世良道:“大嫂子!你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倒有些不懂。難道你疑心我也想發橫財,嫌貧愛富去攀那一門大親嗎?”

  倪洪氏回頭向自己後院子看了一看,見並沒有人在那裏,這才低聲道:“你不知道,剛纔孔家的人說,孔家大小姐,接連打了兩個電報回來,又說,計春只是訂了婚,又沒有結婚,他們的婚事,用不着退,只要把我家這婚事打退就完了。孔小姐有身份,家裏有錢,和我們這窮孩子爭一頭親事,不能失敗了。他們在北京由朋友勸和着,已經和好了。現在只要我們家拿出憑據退婚。孔善人接得這些電報,氣得不得了,路遠山遙,管不了他的女兒,只好在我們頭上來出氣。”

  世良抱了一根扁擔在懷裏,斜靠着屋子裏的一根直柱,凝想了許久,將扁擔靠牆放下,兩手同起同落,拍着大腿道:“這件事我有辦法了。大嫂子!你不用爲難。”

  倪洪氏兩手互抱在胸前,昂着頭看了屋瓦下的椽子,彷彿一根一根地數着一般。許久,她兩手按了大腿,向世良道:“周老闆!你不用着急。這件事,我有一個辦法了。好在他要我們搬家,還有三天的期限呢。這三天之後,我包着孔善人不能再來和你爲難。”

  世良因自己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卻沒有去留心倪洪氏的話。當天和夥計依舊做完了那一作午後豆腐,到了晚上,在燈下把半年來的出入賬目,盤算了清楚,人欠的都是些零碎小賬。欠人的,也不過是三四塊錢。

  把賬目結了,業已夜深,半敞着房門,抽了兩袋旱菸,然後悄悄地走到後院門邊。向倪家看了去,只見那窗戶紙上,燈火煌煌的,那喁喁的談話聲,兀自向外傳了出來,這分明是她孃兒兩個也不曾睡呢。倒不知她兩個人有了什麼事?向着她家窗子,連連地搖了幾下頭,自回房睡覺去了。

  次日起來,依然把早作豆腐做出。但是並不在店房裏做生意,帶了一杆旱菸袋,直奔孔大有家裏來。這時,孔家那些僕人,都認得他了,雖是瞧他不起,卻又不敢十分地得罪他,便有人將他引到外客廳裏坐着,讓他等老爺的話。

  這個外客廳,裏面套着一間小客廳,有門相通。卻也另有門可以出入。在門簾子外聽到裏面窸窸窣窣小動做聲音,似乎那裏面有人,但是不知裏面是什麼人,卻不敢探望。

  不多大一會,聽到一片雜亂的腳步聲,走到隔壁屋子裏去,接着,便是孔大有的聲音道:“你是爲了房子的事來嗎?你不必說,我的意思,已經決定了,你趁早找房搬家,我把房子讓你白住了幾年,結果,鬧了這樣一場大笑話。倘若是還讓你住在那裏,倒好像我有心和你攀親戚。”一個婦人答道:“孔老爺!你錯了,你們大小姐打了許多電報來,不都是要我家把親事打退嗎?這個我一點不爲難。”

  孔大有搶着道:“哪個和你說這些?我只是要我的房子,別的不管。”那個婦人道:“房子我自然退還你,我這樣的窮人,還能霸佔你的房子不成?”

  孔大有道:“你既然退房子,萬事俱休。你白住了我幾年的房子,也應該感謝感謝我,能夠故意住我的房子,來坍我的臺嗎?”那婦人便是倪洪氏。她道:“我願把我女兒和周家的親事退了,你們大小姐,就可以無掛無礙定那百年好事了,再說房子也搬,免得我們礙你的眼。”

  孔大有喝道:“廢話!哪個和周家是親戚?你女兒退婚不退婚,和我有什麼相干?”他口裏說時,邁着步子,人已經走到這邊客廳裏來,擡眼看到了世良,用手指道:“你又來做什麼?”

  世良道:“你不是要我搬家嗎?房子是你的,我有什麼法子。我一定搬,不礙你有錢人的眼。只是我要請求你一件事,隔壁大概是倪家大嫂子。她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你千萬不可迫她搬家。她母女靠十個指頭過日子,不但是租不起房子,搬家費都出不了。”

  這時,有人捧上紙煤煙袋,交給孔大有。他坐下來連吸了兩袋煙,屋子裏默然的,只聽到水菸袋呼嚕呼嚕作響。他抽完了兩袋煙,才向世良道:“我現在也想明白了,我不能管住女兒,也和你不能管住兒子一樣。這事也不能怪你,但是我家用人很多,把這話傳揚出去了,說我女兒嫁給手下一個開豆腐店的房客,那不是要命嗎?所以,我望你們搬走,你和倪家若是肯搬下鄉去住,我可以替你們出這一筆搬家費。你們願不願結親,那是將來的話。眼前,倪家不能退婚;倪家退了婚,不是便促成我們小姐嫁你兒子嗎?我已經有了電報到北京去,託人將我們小姐弄回來,兩個人拆散開了,這事也就好辦了。”

  世良道:“孔老爺!你既然說有情理的話,我們也可以和你說心裏頭的話。你在省城裏,上結官府,下結紳商,我們在你勢力圈子裏,敢怎麼樣?我現在決定了,把豆腐店就盤出去。盤個五六十塊錢,自己到北京找兒子去,哪怕討飯,我也要把他逼了回來。他……他……他來了航空快信,要和我脫離父子關係,我怎樣捨得呢?我就是這個兒子。我當了爹,又當媽,好容易把他帶到這麼樣子大。他……他……”

  連說兩個他字,世良道不出下文來,卻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兩手戰戰兢兢地,交給了孔大有。他放下水菸袋,將信看了一遍,中間有幾句緊要的話是:

我的身,生不了我的心。我的心,不能像你那樣想不開。我受了孔小姐這種推衣解食的待遇,我不能不和她訂婚,而且孔小姐答應我一同去上學,什麼花費,都是她負責,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再打消這場婚事嗎?我爲了我一生大事,不能不跟了孔小姐走。父親不答應這婚事,是犧牲我一生。我以前讀書,所爲何來呢?你若是不把倪家婚事打退,我爲了救我自己,只有和你老人家斷絕父子關係。因爲你看人家的姑娘,比自己兒子還重呀!還要兒子做什麼?……


  孔大有看完了這信,頓了腳道:“我這個賤丫頭,竟是處處拿錢去買動人,可惡可惡!好罷,老周!你若是能把你兒子招回來,也是和我解了圍,我送你一百塊錢盤纏,你馬上就走。”世良搖着頭笑道:“老爺!你又說到了錢。我窮是窮,但是非分之財是不要的。我去找我的兒子,爲什麼要你出錢?”

  孔大有襲了善人的大名而後,給人的錢,只有人家磕頭作揖來稱謝的,卻沒有碰過人家這樣一個釘子,一時氣得沒有話說。世良看了他發愣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有些錯誤,於是站起來和他深深作了兩個揖。這幾個揖,自然是有原由的:他們這一對歡喜冤家,也就實行其爲歡喜冤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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