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十一回 品茗傳神殷勤迷座客 賣書怯試慷慨說名姝

  周計春他很明白,自己不過是個開豆腐店人家的兒子,決計不應抱那種奢望,去和孔家大小姐交什麼朋友。所以他心裏對於大小姐儘管是羨慕,然而他卻沒有一點自私的心事在內。這很明白,是爲了齊大非偶的那個緣故了。不過齊大非偶這個原則,到了現代,是否合用,這卻是個問題。因之在計春心裏,也偶然有些盪漾。

  這時候在孔家大小姐後面緊緊地跟着走,看了她那周身的輪廓,又聞到她身上的脂粉香,這已經是麻醉得可以了。偏是這大小姐,走在半路上,卻回頭向他一笑。這一笑時,在那猩紅的嘴脣中間,露出來一排白牙,非常之動人;而且這種笑相,卻很有幾分像菊芬,因之孔家大小姐一笑,他如同受了一種極大的感觸,突然地在御道白石板上站定了。

  世良自然不知道他是什麼緣故,就問道:“你爲什麼不走?”計春笑道:“大概是被太陽曬昏了,我覺得腦筋有一點暈。”孔大小姐聽他如此說着,也突然地站住了,迴轉身來問道:“你怎麼了?”

  一路之上,她並未和計春交談,彼此更也不曾從中有什麼稱呼語,這時她毫不客氣的,說上一個你字,又問是怎麼了,這不能不讓計春十分安慰一陣。聽這種口音,簡直是朋友,而且像極熟的朋友。心裏想着,默然了一會,故意低着頭,微閉了眼睛。

  世良慌了,連忙向前扶住了他道:“孩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計春心裏想着,這忠厚的父親,千萬是不可騙他的,便慢慢地睜開眼來,微笑着搖了兩搖頭道:“沒關係。偶然頭暈一陣,閉上眼睛一陣子,那就好了,我們再向前走罷。”

  大小姐的脅下,正夾着一個皮包,立刻打開皮包來,在裏面取出一個小小匾銀盒子,一按機鈕,倒了幾粒小丸子出來,用手心託着,伸到計春面前道:“你把這個吞了下去,一會兒就好的。大熱天出來,這樣的防暑丸藥,總也應該帶上一點。”

  計春見她那白雪也似的手伸到面前來,怎叫他的心裏,不會有些感覺?這就對了那手,先看着出了一會神,然後才向大小姐笑着道了一聲謝謝。他謝是謝過了,然而他還不曾伸出手來接人家的丸藥,兩隻手先在衣服大襟上,擦了兩下,然後偷看過了人家的臉,覺得人家並沒有什麼介意之處,這才把手掌伸着,讓大小姐倒了過來。

  他接着那丸藥一看,雖然粒子不大,但是那丸藥的外面,乃是銀灰色的,當然是堅硬、乾燥的,怎樣能吞了下去?這樣想着時,他兩隻眼睛,自然也就不免望了丸藥,未曾吞下。那大小姐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事,便道:“這不要緊的,丸子有些甜津津的,含在口裏,過了一會子,再吞下去就是了,吞下去罷。”

  她說時,就望了計春的臉,計春見人家是如此屬望殷勤,這就不能再延誤了,舉起手掌來,將丸藥送到口裏去。世良也覺幹吞丸藥,這事有些勉強,不過兒子已經是坦然處之的了,自己也沒有什麼話說。總之看計春的神氣,對於這位大小姐,卻是尊敬得厲害。這也是孩子們讀書有得,不忘恩義的好處,也就不必管他了。將來兒子有一天發達了,也許成了他常講的那句話,要千金報德呢。他心裏如此想着,也沒有說什麼話。

  大小姐想,鄉下人總是沒有出息的,見了城裏人就說不出話來,他見了女子,更說不出話來了。不過這孩子,倒生得很俊秀,真不像是個鄉下人呢。他既是鄉下人,看在同鄉的分上,指點指點人家,有什麼關係?她如此想着,向前面指着道:“那前面宮門口上,有茶桌子,我請二位在那裏喝一杯水歇歇腿去。”世良拱拱手道:“大小姐請便,我不敢當。”大小姐道:“這要什麼緊?你這樣大年紀,還分別個什麼男女嗎?至於喝杯茶的錢,那很有限。你是同鄉,總知道我家事情的。”世良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只好在口裏連說是是!

  說着話時,已慢慢地走近了門樓下面了。寬敞的地方,擺下了若干副座位,遊人們正是紛紛地入座。熱的茶香味,以及涼的汽水瓶和玻璃杯子撞擊聲,這對於行路疲乏而又口渴的人,卻更有一種引誘力。

  孔大小姐是不再招呼,走到一副茶座邊站住,手上拿起一把小牙骨灑金扇子,連向世良父子招上了幾下,口裏卻還道:“請坐請坐!”世良到了這時,真覺得有些情不可卻了,便向計春道:“那麼,我們就坐一下子吧!”計春當然是巴不得有這種機會,鼻子裏就跟着哼了一聲,到了茶座邊。

  大小姐笑着問道:“你們二位是要喝熱的呢?還是要喝涼的呢?”她的眼光,先落在世良身上,隨後就轉到計春身上。計春雖不低頭,眼光都是向下看着,很明顯的,表示着他還有些害臊。孔家大小姐自行坐下,將茶座的夥計叫來了,吩咐要了一壺茶,涼的要了兩瓶汽水,笑道:“隨便用罷,我是不會招待客的。”她說着,自己拿起一隻杯子來,倒了一杯汽水,仰起脖喝了。

  那世良父子,一來是萍水相逢,受人家的招待,有些不慣;二來人家是位小姐,總覺得處處不免受着拘束;因之他二人緊緊地把了一隻桌子角坐着。世良倒了兩杯茶,一杯自用,一杯給兒子。計春忽然心裏一動,這可有些不對,一來父親不能倒茶給兒子喝,二來也不應當將主人翁置之一邊不去理她。這兩層都是讓主人看見心裏要不高興的,於是趁父親把那杯茶還不曾分過來,先就取到手裏,兩手捧着,隔了桌子面送到孔大小姐面前來。不過他雖是送過來了,可不知道要說一句什麼話好。因之只是擡着眼皮看人一眼,在那個時間,不但是不說話,而且他還微微地咬了自己的下嘴脣皮呢。

  大小姐看他要客氣不能客氣,要大方不能大方的樣子,卻很是好笑。可是她一方面又很能原諒計春,他實在是不慣這種交際行爲,那有什麼法子呢?她同時也望了計春微微笑着一點頭道:“多謝了。”

  世良這纔有了機會插嘴,便道:“一個小孩子,大小姐和他客氣做什麼。”孔小姐手捏了玻璃杯子,似乎有點什麼感觸似的,凝了一會神,自己竟微笑起來了。她放下了玻璃杯子,在皮包裏拿出一張名片來交到計春這邊來,笑道:“二位左一句大小姐,右一句大小姐,倒好像把大小姐三個字,來代表我的名字,這可有些不敢當了。這上面便是我的名字,以後就請叫我的名字罷。”說時,手向名片一指,周世良連連道着不敢。

  計春看她那名片,乃是孔令儀三個字,心想這個名字,太文雅了。以前我總愁着,要怎樣纔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呢?心裏也就猜着她的名字,無非是什麼貞,什麼淑;現在都不是,卻是這樣一個文縐縐的字面,這叫人哪裏猜得出?這可好了,和她已經通過話了,也知道她的名字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看人家那種大大方方的樣子,正是交朋友就交朋友,那要什麼緊,完全是一種不在乎的神氣,我這樣想入非非的,這算一種什麼意思?真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天下真有這種人不成?他在看到名片之後,頃刻之間,那意思卻在肚裏,連打了九個轉身。因爲他心裏如此沉沉地想,那雙眼睛望了那張名片,也就只是望着,一動也不動。

  令儀小姐在他對面坐着,也都看到肚裏去,看了他只微微地笑,心想:不要看這孩子外表老實,也是肚子裏用功的;要不然,一張名片遞了過去,他就觸了電一樣,那倒爲着什麼呢?想到這種地方,那笑意就更深了。

  計春偶然一擡頭,恰好與令儀四目相射,見她那黑溜溜的眼睛,正好朝着人一轉,計春以爲人家看破了他的心事,嚇得滿臉通紅,一手拿了杯子,一手拿了茶壺,就向杯子裏斟了去。可是他拿的不是茶杯,乃是喝汽水的玻璃杯子。那玻璃杯子裏面,還有大半杯汽水,誰也不曾喝,糊里糊塗地,自己卻向這裏面倒了下去。

  他原是不曾加以注意,偶然一回頭,纔看到自己是向汽水裏加熱茶,這就不由得自吃一驚,哪有這樣的喝法。這不是說鄉下孩子,太沒有見過事嗎?他連忙將壺和杯子,一齊向桌上放下時,對面的孔令儀小姐,已細看得清清楚楚了。她料着人家在省城裏讀書,不能是汽水要喝涼的都不會知道,這分明是他想事情想出了神,所以弄錯了。因之她只當沒有看見這件事,手裏拿了茶杯子,昂了頭四處觀看。計春心想這倒謝天謝地,沒有在人家面前發覺出來,自己也不再加考量,端起那玻璃杯子,不分冷熱,一飲而盡。放下杯子來,又偷看令儀一下,見她並沒有什麼感覺,這才放了心。自己隨即微微咳嗽了兩聲,來遮掩他那不自然的態度。

  這桌子除放了冷熱飲料而外,還有幾隻乾果碟子,令儀見他父子二人,並不曾伸手,就抓了一把瓜子,又把餅乾塊子,送到這邊桌子角上來。笑道:“別枯坐着,隨便吃一點。”

  本來世良父子,都覺得很窘,在人家一處相盤桓,怎好泥菩薩一般,一句話也不說呢?不說話也罷了,怎好一點動作沒有呢?這倒好了,人家將瓜子敬了過來,藉着嗑瓜子的工作,可以聊以解嘲了。於是父子二人,就不約而同地,一粒一粒,鉗着瓜子向嘴裏嗑。這雖不至於枯坐在這裏,但是彼此面面相對,依然是沒有話說。

  令儀也有些感到無聊了,便想着話來問道:“周老先生!你們府上,有幾個人在外唸書?”世良笑道:“喲!小姐!還禁得住有幾個唸書的啦?只是這一個唸書的,我已經累得不得了呢。”

  令儀也伸手在桌上,抓了幾粒瓜子嗑着,頓了一頓,然後向世良道:“你還有幾位小先生呢?”世良指了計春道:“我就是這一個孩子。”

  令儀笑道:“了不得!只有這一個孩子,你倒送他到這樣遠來念書。”世良道:“大小姐!我雖是個鄉下人,多少總還懂得一些道理,把兒子關在家裏疼愛,疼愛是疼愛了,慣得孩子成了一個廢物,那只是害了他,又何苦?現在放孩子出來唸書,雖然是遠一點,究竟不過一年二年的事。等這日子熬過了,孩子學些本領,就有了個出路,這一輩子是好是歹,都在這裏決定了。若是他成器的話,到我晚年,或者還可以依靠他呢。所以我送他到北京來念書,雖然捨不得,但是向大處想,究竟合算啦。”

  計春望了他父親,低聲道:“你老說的話,夾七夾八,人家聽不清楚。”令儀笑着點了幾點頭道:“這幾句話我聽清楚了。關在家裏養活,那是眼前的疼愛,鬧得老大無成,結果是害了青年。放了青年出來讀書,養成一個人才,將來的好處無窮,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世良用手一拍桌子道:“對了。”令儀卻嘆了一口氣道:“我就埋怨我父親,看不到這一點。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日,我都在繡房坐着,存心把我養成一個廢物。你看這不是笑話嗎?”

  世良道:“大小姐!這話不是那樣說。我們這種人家把孩子唸書,望他學成一種本事,將來好養家餬口。像你們府上,家財萬貫,又只有小姐一個人,坐在家裏想法子要怎樣花這些錢,還愁想不出法子去花呢!還要大小姐去掙錢嗎?”說到這裏,令儀微微一笑,恰是計春也微微一笑,兩個人微笑相對着,這倒讓世良有些莫名其妙。

  世良望了計春道:“怎麼着,我的話有些不對?”計春和這位大小姐對坐在一處有了許久,他的膽子,比較要大些了。看了令儀一眼之後,這就低聲笑道:“你老人家說的話,可是不大對。一個人生在世上,沒有錢,不要緊,沒有知識可不行。有了知識沒有錢,可以想法子去賺錢;有了錢沒有知識,這知識可是金錢買不到的。不要說有了錢,就可以不要知識。就譬如這位大小姐家裏,有那些個產業,有那些個家財,必定要一個讀書明理,富有常識的人,才撐得住這種局面。固然像大小姐這種人,是很能幹的,現在也可以當家了。可是大小姐畢業之後,學問增高了,更可以把她府上那些家產,想法子擴大起來。那不比在家不求學要好得多嗎?”

  他說這一番話時,眼睛可不向令儀望着,好像完全是和父親去講理,並不幹令儀的事情。說完了,他也不看令儀,自拿着茶杯,倒了一杯茶喝。

  令儀將手上的小摺扇子打開來,放在鼻子下,掩住了自己的嘴脣,兩隻烏眼珠,卻在扇子頭上,向計春臉上看着。等到他把話說完了,然後將扇子拿下來,在胸面前連連搧了幾下。恰是世良的眼光看過來,這就向他微笑道:“你們小先生年紀雖輕,說起話來,可是很有分量。照這樣一說,他這人可了不得啦!”

  世良聽到人家說他兒子好,他總笑嘻嘻地。而況孔家大小姐,又是自己向來崇拜的人,當面這樣很親切地誇獎着,決不是一句虛話。於是擡起手來,摸了自己的鬍子,微笑着道:“這是大小姐誇獎的話。他統共讀過幾年書哩?”令儀看了世良那樣高興的樣子,自己也就想着:一個大姑娘,對於一個初見面的男孩子,這樣誇獎,未免有點着痕跡;而且對人家太看得起了,也就顯着自己太沒有什麼知識,於是不加可否的,跟着一笑了事,在皮包裏自掏出兩張鈔票,還了茶錢。世良看見,又少不得道謝了一陣。

  令儀擡起手錶來看了一看,笑道:“該走動走動了。這裏面地方太大,回頭可不能仔細看完哩。”世良心想,這就覺得人家盛情可感了,哪裏還能夠讓她在前領導着走?便道:“大小姐有事,請便罷。好在我們買了一張地圖,照着圖畫來走,大概也沒有什麼錯。”

  計春在一邊想着,這又是父親的不對,人家剛剛會過了東,這就要和人家分開來走,顯見得鄉下人只會佔別人家便宜的。可是那位孔小姐倒不注意到這上面,就向世良點着頭道:“假使你們小先生進學堂,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話,我也可以幫一點小忙。因爲我那親戚,也在教育界裏做事情。這一條路子,我倒是很接近的。”她說着這種話,分明是有告別的意思,計春也只好眼望她走開,沒有法子挽留了。然而所幸的她竟答應了幫忙,有小事都可以去找她,倒還種下了一個好機會。可是世良,他又偏偏理會不到,卻向令儀連拱了幾下手道:“這可不敢當,這可不敢當!”令儀笑道:“我不過說句空話,事情沒有做到,老先生倒來上了這些個不敢當。”說着話時,大家離開了茶座,按了參觀的路線,向東路走去。

  令儀的高跟鞋子,走得咯咯作響,已離開遠了。計春跟在後面,還隔着個父親,當然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孔令儀走了十幾步路,就向世良點點頭道:“我先走一步了,再會罷。”這一句話說後,她就越走越遠了。世良連說請便請便,這就帶了計春一路遊覽。

  但是走進一幢殿來,回頭一看計春時,這卻發現他板住了面孔,微鼓着嘴,好像有一件什麼大不樂意的事。世良靠近了他低聲問道:“孩子!你怎麼了?”計春道:“我不怎麼樣。”他雖是如此說着,然而他的臉色並不曾平和下來。世良道:“你走累了嗎?這種地方,我們是不容易來的,來了之後,總要看個充量才走。”計春道:“那自然啦!我也沒有說不看完就走。”他說這話,自不與世良的意思衝突,然而聽起他的話音來,便有很不高興的意思在內。世良對了他的臉上看看,便道:“我們沿着路線,隨便看看就去罷。不要久耽擱了。”計春道:“我在北京唸書,這回看不到,下次還可以再來。你老人家是作客的人,第二次到這裏來,知道是什麼時候。花了錢買票進來,爲什麼不看足了再走呢?”

  世良倒不明白兒子是什麼意思,既然板住了面孔,怨氣撲人,卻又體諒老父不輕易到故宮來,總要看個明白;這倒不可埋沒了他的好意,還是勉強跟了他繼續地遊覽。心裏也就盤算着沒有別的事情會引起計春的不快,除了和孔家大小姐說話,有點言語不合,這纔會引起他的不高興,可是當自己和孔家大小姐談話的時候,他也在當面,因爲我說得不清楚,他立刻和我改正過來了,還會有什麼不對的呢?自己如此想着,也就只好靜悄悄地跟着計春一路走。

  計春繞着各處宮殿看了一週,恰是事有作怪,以前初進故宮門,所看到的那對男女,現時又在面前發現了。那個男的,挽着那個女子的手,簡直是寸步不離,親密極了。心裏這就想着:中國人的古訓,說着男女之間,有什麼緣分。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這話不會是假。好像這兩個人這樣要好,不見得起頭就是這樣子的,當然先是得了一個機會接近,然後慢慢地要好起來。現在自己和孔家大小姐,也是這樣初見面的一個機會,就這樣地好起來,若是跟着好了下去,到了將來,那還有止境嗎?只可惜今天自己不努力,父親又是這樣的外行,把這機會錯過了。他如此想着,在不高興的態度中,游完了故宮,又在不高興的態度中,走回會館去。

  他因爲走出了一身汗,到了屋子裏,立刻就去開了箱子,找小衣來換。在他找小衣的時候,首先有一樣東西,在箱托子上射進他的眼簾。這不是平常的東西,乃是自己臨行的前一晚上,菊芬私私地塞到自己手上來的一張相片。你不要看她那一點點年紀,卻是什麼事情,她都明白。她知道送相片給人,是最有情的了。而且又知道送相片不必公開,在這些事情上面,覺得這孩子實在有些小心眼,而且對於自己也實在是有情,自己有了這樣好的未婚妻,還有什麼不足的。今天見了孔令儀,倒那樣神魂顛倒,這不是笑話嗎?對了,從此以後,不要再想到大小姐身上去了。她未見得比菊芬美,而且年歲是大得多,憑着什麼想她?爲了她有錢嗎?

  他手上拿着相片,對了菊芬那微轉黑眼珠而帶着笑容的影子,仔細看了一遍,覺得就有那麼一個活潑潑的小姑娘站在身邊,自己也微微笑了。世良在屋子外面進來,也笑了。他道:“我看你這一下午,你都繃着臉,這會子,你也笑起來了。”計春不便說什麼,放下了相片,自去換衣服。世良看他的態度,完全恢復常態了,雖不明白他的不高興,何以突然而來,又何以突然而去,這也只好不去追問了。

  這天晚上吃過了晚飯,計春什麼事也不管,就在燈下寫信。世良知道,除了乾媽以外,並沒有別的人,可以令他這樣急於寫信去的。若問明白了他,倒會讓他害臊,這也就只好不說了。計春寫完了,急急地就拿着信出門去,這又用不着猜,無非是寄信去了而已。這樣一來,世良是決不疑心兒子有什麼軌外的思想,就是計春自己,漸漸地也把在故宮裏遇着大小姐的那段事情給忘記了。

  到了次日上午,馮子云卻派了一個人來,請他父子二人,到家裏去吃午飯。世良父子,都是把馮先生當唯一靠山看待的,當然的,就按照時間到馮先生家裏來。馮子云這回上北平來,是有久居之意的,所以他的家眷,也就跟隨着來了。他們教育界分子,家庭總多半是新人物,所以計春到北平來了以後,也就見了這位馮師母一回。因之計春對父親說,到了馮家,要引他見一見馮太太。世良聽了,心裏倒是好笑,這個孩子,是個最怕和婦女們說話的,不料他倒有那種勇氣,能介紹自己和女太太們去見面,他心裏悶住了這樣一個啞謎,自然是奇怪着。然而到了馮先生大門口來,就把這個啞謎給揭破了。

  原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卻有一輛汽車在這裏停住着。世良這倒呆了一呆:馮校長若是請坐汽車的貴客來吃飯,讓自己來作陪,這可有些讓人爲難。一個開豆腐店的人,是校長先生做主人來請,又陪的是闊客,相差得不是太多了嗎?他站在衚衕中間,頓了一頓,就在這個時間,一陣笑語聲,大門裏面走出幾個人來。其中有一個,世良認得很清楚,就是孔家大小姐;她怎麼也會到這個地方來呢?這可有些奇怪了。她正和那大門裏面送出來的一位中年婦人說話,點了個頭之後,笑嘻嘻地坐上汽車走了。

  那位中年婦人,先望着汽車出了一會神,然後迴轉頭去向女僕們道:“你看這也是錢太多了的緣故,一個當女學生的人,又是在外作客,單獨地還坐一輛汽車,這真是豈有此理!”她說完了這話,偶然一回頭,看到了計春,卻笑着點頭道:“周計春!你父親也來了嗎?”

  計春於是走上前兩步,向她一鞠躬,然後指着世良道:“這就是家父。他是個小生意買賣人,他不會應酬,師母不要見怪。”於是告訴世良道:“這就是馮太太。”世良深深地作了幾個揖道:“我們孩子,總是在這裏打攪,我心裏真說不過去呀!”馮太太向他點着頭道:“請到裏面坐罷,馮先生已經等着你們很久了。”馮太太閃開到一邊,讓着他們進去。計春在前面走着,引了世良向客廳方面走。

  這就聽到馮子云在客廳隔壁的書房裏,大聲呵叱着道:“這種人,念出書來了,也是廢物。我看到她就要生氣……呵喲!周計春來了。”說着話,馮子云已經由書房中走到院子裏來,自己卻掀起客廳門的簾子,讓他父子二人進去。他隨後跟了進來,笑道:“你們來得不湊巧,正好我在發脾氣。你若是不明白這個原因,倒好像是我在罵你呢。”

  他如此一說,計春心裏就明白了,這不是罵別人,一定是罵孔令儀了。自己也不知道孔令儀有什麼事情不對,惹着馮先生這樣的生氣,也就不好說什麼。可是周世良他對於這些老夫子,依然是有些敬鬼神而遠之,絕對地不會應酬,又是向馮子云連作了三個揖,才笑道:“我的孩子,總是在這裏打攪,我心裏真過不去。”馮子云笑道:“這樣一說,倒好像我發脾氣,是對你們了。”世良比着兩手,連連亂碰自己的鼻子尖,彎彎腰道:“那怎樣敢當,那怎樣敢當。”

  馮子云笑嘻嘻地伸着手讓他二人在正面沙發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是和你們說得好玩,請坐罷。”世良兩手反撐着沙發椅子邊沿,慢慢地坐了下去。一擡頭,看到馮子云在下首椅子上坐着,他又起了身子想站起來。

  馮子云笑着,叫他只管坐下,點點頭道:“這隻怪我脾氣發得不是時候。我今天約你爺兒倆來吃飯,本來要痛痛快快地談上一陣,偏是來了這位孔大小姐,說的話,我有些聽不入耳,所以我生了氣。你們來了,這就很好。我們談談罷,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世良又微微一起身子,表示很謙讓的神氣,笑道:“我們孩子,總是在這裏打攪……”

  計春聽了,真是着急。怎麼老是說這句話呢?不等世良的話說完,立刻就插嘴道:“但不知那位孔小姐,在這裏說些什麼?”馮子云道:“也並不是她有什麼失禮之處,只是我看着這樣有錢人家的子女,究竟是社會上一個廢物罷了!我原不認識她,大概在省城女子中學的時候,她上過我幾天課,就認得我了。到了北平來,她有一個親戚,也在教育界,倒和我熟,曾和我商量過一次,讓我設法把她插入大學附中,我隨便地答應了;也沒有了解,是要我怎樣設法。剛纔她坐着汽車來了,帶了許多東西送我,她吐出意思來,卻是希望免考,我說免考怕不容易,一個學生免了考,其餘的學生,都要援例要求起來。她又說不能免考也不要緊,希望我和她先弄到考試的題目,然後她在外面做好了稿子,帶入試場。我本來想說她幾句,以爲她不該公然運動我。轉念一想,她並不是來找事,乃是爲讀書來運動我,總覺情有可原。便道:你千里迢迢地跑來讀書,目的總是要求得一種學問,你考得上,用不着來求我;你考不上,就算免考讓你入校了,功課趕不上,也是枉然。依我的意思,你只管去考,考不取,自然北平補習一年半載也是求學。你猜她說什麼?她說:補習也可以,她願意考取了學校以後,多花錢,專請兩個先生補習;若是考不取學校,一來家庭不能接濟學費,二來說出去了,也與面子有關;說穿了,她爲的是錢和虛面子。我真生氣!這樣的年輕,不造就也罷。有錢有勢,再要和她加上一個虛銜,一定是害人害己。”馮子云如此發脾氣,計春就不敢說什麼。

  聽差送了茶煙進來了。世良抽過一支捲菸,又喝了一口茶,這才笑道:“據馮先生這樣說,學校是不容易考啦?”馮子云道:“計春是用功的學生,怕什麼?反正考的功課不能跳出他所讀的書之範圍以外,他讀過的書,卻怕考,那也算我枉爲提拔他了。這個我都放心,你不必管。不過有一件事,我在你父子當面要說一說。現在的青年,把求愛這個問題,看得比讀書還要重過十倍,像計春這樣的人才,在男女同學的學校裏,很容易發生問題。”

  世良不等他說完,連連搖了手道:“馮先生!這個你放心。我這孩子,沒有別的好處,就是老實。見了太太小姐們,簡直說不出話來。什麼問題,也不會有的。”馮子云看計春時,見他通紅的臉,端了杯子喝茶。同時,馮太太就在窗子外笑起來了。她道:“這可好啦。先生請家長放心,家長又請先生放心,現在放心不放心,只在學生自己了。”她這雖是一句笑話,然而卻是一句讖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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