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洪氏看到小計春替父親洗豆乾布,其志可嘉,其行爲又可憐。她正嘆息着,想這樣一個兒子而不可得。周世良笑着由豆腐店裏走了出來,向倪洪氏拱拱手道:“你老心事好,倒要你大姑娘給我洗豆乾布。”倪洪氏笑道:“周老闆!你造化,生了這樣一個好兒子,再苦個幾年,你就有接腳的了。這孩子真是讀書明理,說出話來,大人都是想不到的。”
世良又笑着拱拱手道:“你老誇獎,你老眼前也就是這一位姑娘嗎?”倪洪氏道:“不,我原生了兩個孩子,大的……大的自小給了人,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原是不肯把親生骨肉給人,是這孩子的老子窮瘋了,瞞着我,偷着送給了別人。我五十歲的人了,只有這樣一個小黃毛丫頭,以後的日子,我就不敢想。”
周世良道:“你們城市裏人,都說着男女平等啦。養姑娘也是一樣的,姑娘好,現在也可以出來做事,也可以掙錢養家的。”倪洪氏道:“男女平等,那不過是句話罷了。有錢的人家,把女孩子送去念書,那也不過是好玩,哪有人真的把女孩子去念書,指望着她來養家的呢?女孩子聰明一點,清秀一點,將來招一個好些的姑爺也就是了。”
她說到這話時,那蹲在地上洗豆乾布的計春,卻向對面的菊芬偷看了一眼,倪洪氏道:“小兄弟!你不必洗了,讓她慢慢地給你洗出來了就是。你不是說要預備功課去考學堂嗎?你還是去預備功課罷。”計春擡起頭來,向他父親看了一眼,意思是表示着問:可以讓她洗下去嗎?世良看倪洪氏說話,卻是誠意,就對他道:“這位大娘體恤你呢,你就讓這位小姑娘給你洗下去罷。你趁着這個工夫,可以去看看書。”計春於是向倪洪氏點頭道謝,自向豆腐店裏去了。
倪洪氏望了計春的後影,她是不住地點頭,那意思就是說:這個孩子真好。世良看到別人這樣愛惜他的兒子,當然心裏十分地高興,自己也禁不住微微地笑着。
倪洪氏笑道:“周老闆!你生了這樣一個好兒子,你自己也是多麼高興呵!”世良手摸了自己的胡茬子,笑道:“你老誇獎,你若不嫌棄的話,就讓這孩子拜在你老跟前做乾兒子罷。”倪洪氏笑道:“好哇!我這個乾孃,別的好處不會有,若論到洗衣漿衫,縫聯補綴,我是拿手。這些小事,全交給我好了。”世良道:“若肯這樣,那是我孩子的造化,挑一個日子,讓他給你老磕頭。”倪洪氏道:“那都是用不着的,叫一聲乾孃就是了。你哪一天開張,哪一天就是好日子,哪一天就叫我做乾孃罷。”世良笑道:“這就好極了。有你這樣一個老太指教他,比我好得多呀,男子們對於管家這些事,總不會像女太太這樣見得周到的。”倪洪氏道:“周老闆!到我們家裏來喝一杯茶罷。”世良拱了兩拱手道:“不必費事了,我也要去收拾店房了。”說着,也就轉身而去。
菊芬回過頭來,向母親問道:“你說的話是開玩笑的呢,還是真的呢?”倪洪氏道:“當然是真的。我爲什麼開玩笑呢?”菊芬笑道:“我以後叫那孩子做什麼呢?”倪洪氏道:“自然叫哥哥。”菊芬道:“我不叫他。叫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倪洪氏道:“小孩子!哥哥妹妹的叫着,有什麼要緊?”菊芬道:“他若算是我的哥哥,以後也到我們家來吃飯嗎?我還多着一隻好花碗呢,讓他拿去吃就是了。”倪洪氏笑道:“嗐!你真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人家有人家的家,爲什麼要到我們家來吃飯呢?”菊芬倒不明白這個理由,既然不是一家人,哥哥倒可以叫得的?不過自己向來沒哥哥姐姐,覺得是不如這街上的小朋友們,於今有了計春做哥哥,這也就可以和別個小朋友一樣了。她心裏如此高興着,不多久的時候,就把一盆豆腐乾布洗完了。
晾布的繩子邊,有個小小的窗戶,正好望着豆腐店的店房裏,窗子下襬了一張桌子,計春左手託着頭,右手拿了一枝鉛筆,靠了桌子,正向窗子外望了天上的雲彩出神。
菊芬向裏面笑道:“你在想筆算題目嗎?我也會的,你是算加法呢,還是算減法呢?”計春看她身後院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這就紅着臉笑道:“你也念過書嗎?”菊芬道:“念過一年多哩。在平民學校裏唸書,真有意思。現在我媽說我慢慢地大了,不讓我去,你說奇怪不奇怪?大了就不讓唸書,你也比我大得多,怎麼你爸爸倒讓你到省裏來念書呢?”計春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因爲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菊芬撅了嘴道:“女孩子就不準唸書嗎?街上女學生,可多得很哩。”計春道:“將來我要上了學,我可以對你媽說,叫她讓你上學去。”
菊芬見計春表示着好感,兩隻手攀住窗臺上的板子,伸了頭向裏面望着道:“我告訴你一句話,以後我們算是一家人了。我媽說,我可以叫你做哥哥呢。”計春還不曾答話,世良卻在身後笑起來道:“當然要叫哥哥,他比你要大兩歲多哩。”菊芬倒沒有什麼感想,依然將兩手攀住了窗戶上的木板,計春可把臉臊得通紅,低了頭,只管將鉛筆在紙上亂塗着,不敢擡頭看人。
世良見這女孩子雪白乾淨,兩隻烏眼珠,很靈活地看着人,這就向她笑道:“你叫他哥哥,你知道要叫我做什麼?”菊芬將牙咬了下嘴脣,望了世良搖了兩搖頭。世良口裏銜了旱菸袋,靠了牆站定,口裏連噴出幾口青煙來,然後微笑道:“你媽喜歡他,要他做乾兒子;我也喜歡你,願你做我的幹姑娘。我們掉一下子,你也叫我乾爹罷。”菊芬道:“小的時候,我也有乾爹的。我還記得,乾爹買了好些吃的東西給我呢。”世良口裏銜了旱菸袋嘴兒,不住地發着乾笑,點點頭道:“那是當然的。你要叫了我做乾爹,我一定也要買東西給你吃;不但買東西給你吃,還要買花布給你做衣服穿呢。”
菊芬聽到這位乾爹有這樣好的意思,知道計春是乾爹的兒子,倒不能不聯絡他,就向他笑道:“哥哥!你要叫了我媽做乾孃,我媽也一樣地會買東西給你吃,買布給你做衣服的。”計春因父親在這裏,對於她的話,不好怎樣去答覆她。菊芬將下巴伸進窗戶裏來,索性叫道:“哥哥!你說是不是?哥哥!”計春真讓她叫得窘極了,只得低了頭寫字,向她連點着幾下頭。
世良道:“計春!你這孩子有些不識擡舉,人家叫你哥哥,你爲什麼不答應?”計春聽說,不敢做聲。世良銜了旱菸袋,噴了兩口煙,也就走了。
計春低了頭,寫了許多字,忽然一擡頭,看不見菊芬了,心裏可就想着:她叫我沒有答應,父親不說破,倒也罷了;父親說破了,她不會怪我嗎?如此想着,心裏未免有些不安,寫兩行算式,就擡頭向窗子外院子裏看看。
過了一會子,菊芬手上拿了兩個沙果在晾的衣服下面吃。她見計春不時地偷看她,於是將手上的沙果,高高一舉大聲叫道:“哥哥!你也要吃一個嗎?”計春如何敢大聲答應,站起來笑着點了兩點頭。遙遙地聽到她叫起來道:“媽!你還給我兩個沙果,不是我吃,給我哥哥吃。”計春越是怕她叫哥哥,她越是將哥哥叫得厲害。計春真沒有法子,只得紅了兩片面皮,伏在桌沿上。
這次菊芬不在窗子外面說話,拿了兩個沙果,推着門進來,向計春道:“哥哥!你吃罷。我媽說,我那裏還多着啦。你要吃,我再去拿去。”計春拿了沙果在手上,向她笑道:“你爲什麼這樣大聲叫我?”菊芬被他如此一問,倒問得有些莫名其妙,望了計春,半天說不出話來。計春看到她發呆的樣子,就笑道:“你只管叫我好了,可是別那樣大聲音。”菊芬道:“爲什麼不能那樣大聲音呢?”她說這話,聲音又是非常之大,倒弄得計春更不好意思,只好不說了。
從此以後,菊芬叫着哥哥,自己並不加以攔阻。第一二日,計春始終是不敢答應,叫過了兩天之後,也就覺得很平常,由她去叫,不再害臊了。
這個時候,周世良已經將豆腐店佈置得清楚,挑了一個日子開張;同時,計春也就向倪洪氏叫起乾孃來。世良因爲一個人竈上竈下忙不過來,又託着倪洪氏,找了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名叫小四子的,在店裏打雜。
城市裏不認識字的婦女們,她們一樣地也需要聽些新聞來安慰這枯燥的人生,這新聞的材料,無非是對門夫妻吵嘴,隔壁婆媳失和。像本街上有這樣一個老頭子,爲了兒子唸書,賣了田到城裏來開豆腐店,這就是頭等新聞了。所以周世良的豆腐店開了張,就是不買豆腐的人家,也要來買兩塊豆腐,看一個究竟。因之在開張這兩天,豆腐店生意卻是很好。
世良爲了報答孔善人家裏那番好意起見,每日早上,就要裝兩瓶滾熱乾淨的豆漿,送到孔家去。倪洪氏在豆腐店開張後的第三天,就發現了這件事,到了下午無事,世良端了一大面盆水,放在院子裏石臺階上,光着脊樑,在那裏擦抹,倪洪氏拿了一隻女鞋幫子,在那裏繡鞋頭上的大紅花朵,就閒閒地問道:“周老闆!你忙了這一天,該休息了。我那乾兒子呢?”
世良兩手拿了手巾頭,在脊樑上倒揹着,來回地磨擦,聽了這話,停止了磨擦,向人做一個很躊躇的樣子答道:“考學堂去了,還沒有回來呢。”倪洪氏道:“這不要緊,考完了他自然就回來了。”
世良道:“這個我是知道的,就怕他肚子裏沒有貨,那可要他的好看了。”倪洪氏道:“不會的,這孩子平常這樣用功,又是要面子的人,怎樣也不會交白卷子的。”這句話說得世良也有些信任了,於是背了手拉擦着手巾,又在脊樑上磨擦起來,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菊芬由屋子裏跳出來道:“我到店門口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人隨了這句話,已經跑遠了。
世良將手巾在水盆裏只管揉搓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氣,就向倪洪氏笑道:“這孩子叫哥哥叫得親滴滴地,比親生兄妹,還要親熱許多哩。”倪洪氏微笑着,突然又正着顏色問道:“周老闆!你每天早上送兩瓶豆漿到孔家去,這是他們家預先定的呢?還是每日零買的呢?是他家大小姐要喝的吧?”
世良正和她談到菊芬身上,倒不明白怎樣話鋒一轉,就轉到孔家大小姐身上去,便道:“是他們大小姐要吃。我念她的好處,每日送兩瓶去。兩瓶豆漿,要得了多少錢?不過天天要人跑上一趟罷了。我倒不相信,這樣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倒會愛喝這種東西。”倪洪氏道:“不,這位大小姐,她是個好人,她不會作假的。”
世良擦了一把臉,又在牆釘上取下了旱菸袋,在口裏銜着,向倪洪氏望了,做個很可考量的樣子問道:“呵!你認識這位大小姐嗎?”倪洪氏的臉色突然一變,然而她覺得這種態度不妙,立刻又裝出一種假笑來,遮蓋她的憂鬱和恐怖的狀態。笑道:“這位大小姐,是乳媽帶大的。這位乳媽和我認識,由乳媽的手上,常交些針線給我做,所以我知道這位大小姐。我在女學堂門口,看過這小姐兩回,她並不認得我。周老闆!你若是到她家去,可千萬不要提起這一件事。”
世良聽了,倒有些莫名其妙,正想問這是什麼原因,菊芬手上提了文具小口袋,一路喊了進來道:“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倪洪氏先笑道:“哥哥回來了,你快活得這個樣子。”計春走到院子裏來,世良問道:“怎麼是考到這時候纔回來,你都考對了嗎?”
計春笑道:“照我自己說,都是考對了的。可不知道學堂裏先生看這卷子對是不對。”說着話時,他看到石臺階上,放着父親一隻洗面盆,分明是父親擦澡了,於是就向前撈起手巾擰乾着,將水潑了。世良道:“我的事,你實在不用管,好好地給我念書就是了。”計春將手巾臉盆送回屋子去,菊芬拿了小文具袋,也就跟了去了。
倪洪氏點了兩點頭道:“你看他兩人相處得真好。周老闆!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我把這女孩子給你做兒媳婦罷。”周世良不覺啊呀了一聲,接着道:“你有這樣好的意思,我睡着了都會笑醒來;你這樣一個好姑娘,給我開豆腐店的人,你老不把她委屈了嗎?”
倪洪氏道:“笑話,我家又不是家財萬貫,也不是做了大官,有什麼委屈她?”世良笑道:“只要你有那個好意思,我還有什麼話說?我只有管着我計春,好好地念書,報答你的大恩。”
倪洪氏道:“這話我們擱在心裏,不要說破,讓他兩人混得熟熟的,一說破了,小孩子一年比一年大,害起臊來,兩個人就會你躲我我躲你了。”世良點了頭笑着。這兩位做父母的,有了這樣一個口頭契約,對於這一雙兒女,更是彼此疼愛起來了。
計春有這樣一個好父親,又添上一個倪乾媽處處照顧,一個菊芬妹妹前後追隨,他的環境,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加上他投考的那個模範中學,這校長馮子云,也是一個不同流俗的教育人才;他接着鄉下劉校長來信,已經將計春好學的話,完全介紹過來了。馮子云在未看計春捲子之前,就決定了成全他,後來看了他的卷子,實在不錯,就高高地將他取了。
計春上了學,世良首先得了一種安慰。他又是個鄉下人,吃苦耐勞是他的本色,所以豆腐店的生意,他也經營得很有起色。他照例是半夜四點鐘起來,開始磨豆腐,五點鐘篩漿,六點鐘包着豆乾,帶做買賣,一直到九十點鐘,都是這樣忙着。十一二點鐘,吃過了午飯,就開始挑水浸豆子,兩三點鐘,又要包第二批豆乾;直要到晚上七八點鐘,方纔和兒子共了一盞煤油燈,算這一天的總賬。
計春看到父親這樣子勞苦,也就不能不用功讀書。窗戶邊一張小四方桌子,常是父親坐在側面,兒子坐在正面,兩人抱住了一隻桌子角,一個看書,一個算賬。菊芬卻站在桌子邊,翻書上的圖畫看,或者用紙摺疊一種小手工。那個打雜的小四子,也就開始坐在竈門口,靠了柴草捆打盹。他打盹的鼾聲,呼嚕呼嚕響得最吃勁的時候,也就是周家父子工作最吃勁的時候。計春想到父親每日比小四子起得早,總要父親起來了,才把小四子叫醒,每晚小四子打盹許久,父親還在盤賬,年紀半老的人,如何受得了?因之他功課看到吃勁的時候,每每爲小四子的呼聲,聯想到父親的辛苦,就連打兩個呵欠,笑道:“天不早了,我們都去睡罷。”說畢,將書紙筆硯撿起,馬上就去睡覺。
世良的精神,又何嘗比小四子好多少?只是自去睡覺,丟了兒子一個人在這裏溫習功課,彷彿有些不忍;因之無論怎樣的疲倦,總要把身子強自支持着。及至計春打着呵欠,說是去睡覺,想是孩子們實在不行,這就先打開通院子的門,送了菊芬回家去,隔窗叫了聲:“倪奶奶!睡覺了嗎?”等着倪洪氏將菊芬放進屋子去以後,他纔回轉身進房來。他見計春已經蜷縮着身子,在牀上睡了,這便不掛念着孩子,自己可睡了。
勞力過度的人,大概是一倒上牀去,就會睡着的。所以世良每次手扶了牀,眼睛已經合了縫,頭靠了枕頭,那就人事不知了。計春等着父親睡熟了,他才悄悄地偷着起來,點上燈再溫習他的功課。
不過次數多了,世良總也會知道的,等着計春私自起來點燈的時候,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握着計春的手道:“孩子!你何必這樣苦苦地用功呢?我的精神熬不過來,難道你的精神候熬得過來嗎?”計春道:“我們一同睡覺,你四點鐘就起來,我要到七點鐘纔起來,這樣算着,我每天要比你多睡三個鐘頭;整年整月地這樣幹下去,你這樣大年紀的人受得了嗎?以後我也不偷着起來了,只是你沒有了事,就應當睡覺,不必來管我的事。你要是一定每夜陪着我念書,我回家來,就不溫習功課了。”
當他說話的時候,世良還是握了計春的一隻手,直等計春把話說完了,他慢慢地鬆了手,然後擡起手來,搔着自己的頭,放出躊躇的樣子來道:“據你這樣說,每天晚上,我就不算賬了嗎?”計春道:“我們一家豆腐店,有什麼了不得的賬?倒要每天晚上,盤幾個鐘頭,在每天下午四五點鐘結一結,不是一樣嗎?本日還有賬,就推到明天去算啦。”
世良實在沒話可以去駁他的兒子,許久許久,才微笑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從此以後,我要睡覺了,你也不要熬夜熬得太深哩!”計春道:“可以的,只是今天晚上,你要讓我看一點鐘書,因爲我還有許多功課沒有完呢。”世良看到桌上有旱菸袋,順手拿了,就放在嘴裏銜着,吸着煙就沒有做聲。
計春自拿了燈向外面桌上來,以爲世良在屋子裏沒有了燈,一定是要睡的;可是他在外面屋子展弄書本的時候,那一陣陣的旱菸氣味,只管向鼻子裏送了來;這不用講,父親依然摸黑坐着沒睡,只得拿了燈進來,果然見他還斜靠了枕頭坐着,在那裏抽旱菸呢。計春道:“你爲什麼不睡?”世良道:“你一個人在店房裏看書,也不害怕嗎?”計春真沒有什麼話可說,只得笑着嘆了一口氣,他也就睡覺了。
世良心裏想着,若是不聽兒子的話,一定陪着他,他拼着睡覺,不肯唸書,那豈不誤了大事。因之自次日起,他也只好先睡覺了。不過他睡得早,起來得更早;起來得早的緣故,就是原來每天做一斗豆子的貨,現在卻每日做兩鬥豆子的貨,除了包豆乾之外,於今又煎油豆腐,煮起五香豆乾來。他的用意,無非也就是要多掙兩個錢,好替兒子找出學費來。
光陰也像他磨豆腐的石磨一般,一轉一轉地向前推換過去,匆匆地過了五個月,已經到了冬天。這裏滿街的人,都知道開豆腐店的周世良,是個望上的好人,他挑着水由街上經過,人家都叫他一聲周老闆。原來井水裏面鹼重,豆漿裏面多了鹼,不容易成膏,因之城裏許多豆腐店,都是挑塘水做豆腐。世良覺得塘水太髒,於是不辭勞苦,每日都到城外江邊下挑兩擔水進城來。所以許多人家,心理作用,說周家是江水做的豆乾,格外乾淨好吃。這鼓勵着世良的勇氣不少,更是每日去挑着江水,風雨無阻。
這日天上飛着小雪花,世良挑了一擔江水進城來,街上人家的女僕看見他,就問道:“周老闆!這樣大的雪,你還在江邊挑水嗎?”世良笑道:“我家江水豆乾是有名的,我若不挑江水做豆乾,那就是欺人了。”女僕笑道:“唉!你真是好人,你只看你頭上,這一頭的雪花。”世良歇下了水擔子,用手一摸頭上,並沒有雪;那女僕走近一步,笑起來道:“你看,我是眼睛花了。周老闆的白頭髮,我倒說是雪花呢。周老闆!你這半年以來,老得多了。你初到省城裏來的時候,沒有這些白的頭髮呀。”世良道:“是嗎?我自己還不覺得呢。”說畢挑了這擔水回家去。
回家以後,什麼事都不用管,將水倒進缸裏,立刻就走向後面院子來,在屋外面就叫道:“倪奶奶在家嗎?”倪洪氏迎出屋子來道:“天冷了。周老闆!屋子裏烘火罷。”世良進屋子來,苦着臉子向她道:“倪奶奶!你借面大鏡子我照照罷。”倪洪氏忽然聽到他說要照鏡子,倒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便由臥室裏拿出一面鏡子交給他道:“周老闆要刮臉嗎?”世良隨便地哼着,答應了一聲,接過鏡子,兩手捧着,就看了起來。
人家不提起來,自己是不留心,經過人家提醒之後,啊喲!一頭的頭髮,有大半是變白了。不但頭髮如此,就是自己兩道眉毛,和兩腮上的胡茬子,都是花白的了。自己向來是這樣想着自己筋強力壯的,二十年之內,決計還是一樣操勞出力。據先生們告訴:掙到兒子由大學畢業出來,有十年工夫,也就行了;靠現在的力量,把兒子送進大學畢業,這真不爲難,等了兒子畢業,自己也許可以享兒子幾年福呢。可是照現在自己的形像看起來,半年之間,就差不多老了十歲;那是兩年下來,就老二十歲了。他捧了鏡子,只管這樣的看着,幾乎是說不出話來。
倪洪氏見他捧了鏡子發呆,倒有些莫名其妙,就問道:“周老闆,你在看什麼?”世良對了鏡子,發了許久的呆,然後緩緩地道:“倪奶奶!你說這不是笑話嗎?剛纔街上,有人疑我的頭髮,是落了一頭的雪,我倒不相信,何至於頭髮白到這種樣子?現在我拿鏡子一照,頭髮可不就是白了一大半嗎?你說這事糟不糟?這真是戲臺上唱戲的那句話,一事無成兩鬢斑了。”他說話時,臉上放出愁苦的樣子來,將鏡子放在懷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倪洪氏連忙奪過鏡子來,笑道:“周老闆也是坐在家裏怕天倒下來了。你這是中年白,有什麼要緊?還有一些人二十多歲就白了頭髮的,那叫少年白。”周世良道:“倪奶奶!你不用給我寬心丸吃了,中年白也好,少年白也好,人家總是慢慢地纔將頭髮白起來,我這差不多像伍子胥過昭關一樣,一夜白了鬍鬚,說起來真慚愧死人了。一個做莊稼的人,怎麼到城裏來住了半年,就如此的不濟事哩!”
倪洪氏笑道:“周老闆!回頭你又要說我們婦道人家多嘴多舌的了。你這個頭髮,不是一夜急白的,也是夜夜急白的。你怕兒子唸書太苦了,自己陪着他;又怕兒子書讀好了,將來沒有錢讓他升學;自己天天半夜起來加工作貨,周老闆你這可不是辦法呀。計春年紀小,什麼事都指望着你指教他呢,設若你這樣苦扒苦掙,把自己身體累倒了,你打算怎麼樣子辦呢?凡是一件事,總要前後想個周到,不能趁着性子辦。周老闆你說是不是?”
世良聽着她的話,卻是沒有話說,在腰帶上抽出旱菸袋來,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煙來。許久的工夫,才噴出一口煙來,搖了兩搖頭道:“這話是靠不住的。我們在鄉下五六月裏忙的時候,哪一天不是半夜起來?水田裏下蒸上曬,那比磨豆腐還要辛苦十倍,但是我那個日子,並沒有白一根頭髮,那是什麼緣故呢?”
倪洪氏道:“你不想想,那不過出力就是了。現在你又出力,又操心,所以頭髮和胡茬子都白起來了。”她說着這話時,站着靠了房門,既可以出,也可以進,手上拿了那面鏡子,還不曾放下來呢。世良伸了一隻手道:“倪奶奶,你還把鏡子給我照一照罷。”說着,伸手摸摸頭髮,又摸摸胡茬子。
倪洪氏放下了鏡子,斟了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來,笑道:“你不要去焦心了。我看你是不老;就是老,頭髮已經白了,你還能夠焦急一陣子,把頭髮急黑了不成?”
周世良取下嘴裏銜的旱菸袋,向地面上敲了一陣,敲出菸灰來,然後將菸袋依然插進褲腰帶裏,兩手在桌上託了頭,望着人沉默了許久,才道:“對了。倪奶奶!你勸我的話,勸的是很對的。從此以後,我要想開一些了。”他說着這話時,聲音非常之低,這表示他雖然是想開了,然而他還不能減除他胸中的懊喪,所以並不能振起他的精神。他說完了話,端起那杯熱茶來,慢慢地喝着。
倪洪氏道:“周老闆!你一個男子漢,爲什麼這樣想不開?白了幾根頭髮,這也很不值什麼,怎麼你總是這樣垂頭喪氣的!”世良道:“瞎!我並不是想不開,我想這話傳到了鄉下去,那可是一樁笑話。我這人也未免太無用了,到城裏來一年,急白了鬍子和眉毛呢。”他這樣說着,倪洪氏也就無法再來寬解,二人坐在屋子裏,彼此默然。忽然乾爹乾媽的聲音,由外面直嚷進來,卻是菊芬牽着計春的手,由外面跑了進來了。
看到了這一對小孩,周世良和倪洪氏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一切的魔障,都由這兩個小天使打破了。在這些情形之下,世良怎能夠就完全解放了心靈,廢止夜作,計春知識是更加開展了,受恩深重,又怎樣敢荒怠他的功課。他父子們創造出來的苦劇,也就是一幕一幕地向前序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