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計春攔着父親不要去幫工,他只知道父親是要省家裏的伙食,還可以掙兩三塊工錢回來過年,所以他也就只根據這兩點,反覆向父親說,請他不必如此,卻不知道他父親除此兩點之外,還有一種苦心,因之勸說的結果,等於白說。後來周世良還是到鄉店裏幫工去了。
去的時候,他重託了王大媽,將柴米菜三項,送到她家去,請她做飯的時候,代爲做一下。王大媽卻很慷慨,索性叫計春住在她家裏,免得小孩子一人在家害怕。周家的門戶卻暫時鎖閉了。王大媽的丈夫在外縣做長工,經年不回來的,所以家事她很能做主。
計春搬到她家去以後,第一是王小海高興得了不得,家裏多了一個人,進出多有伴了。其次小菊子心裏,也是不住地在那裏打算盤:怎麼周計春搬到我們家來,莫不是我媽要把他在家裏招親?只是有一點不解,看了許多說親的,都是先過八字帖,請算命的合了婚,然後過小定,有那童養媳上門,或者小姑爺做親戚來往的時候,也總要請一桌喜酒,可是家裏對於這些事情,一樣都沒有辦,看起來又不是結親了。不結親爲什麼他好住到我家裏來呢?村子裏的童養媳很多,她們對於她的丈夫,都是不說話的,我還是說話不說話呢?說話吧,人家是會笑的,不說話吧,他不是我的丈夫,我做個樣子在這裏等着,那多麼害臊!
這個小姑娘,琢磨了一陣子,卻沒有法子解決這個問題。計春第一天搬進來的時候,彼此沒有什麼事接觸,就是不說話,也沒有什麼痕跡,到了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她盛着飯菜向桌上端,小海和計春都不在面前,王大媽便道:“計春已經由學堂裏回來了,大概在西頭劉家玩,你去叫他來吃飯罷。”
原來這皖中六縣的農村,與別處不同,總是蓋一所大莊屋,有五六十間屋子,以至於一二百間屋子,除了一個總大門之外,其餘四周開着小門,分給若干家來住;同住一屋,於是有東西頭前後面之分。王大媽說的西頭,就是說的隔着堂屋的鄰居。
小菊子鼓了嘴道:“我不去。”王大媽道:“你爲什麼這樣懶?在本屋裏叫人,你都不願去,若是田阪上有人工作,你更不能去了。”小菊子道:“我不去,你去叫罷。”她如此說着,卻不肯舉出一個什麼理由來,只是不肯去。王大媽哪裏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只得自己走去把計春和小海叫了來。
吃飯的時候,小桌子上,小海和母親佔了一方,計春佔了一方,另外兩方,一方靠了壁,一方又放了一架紡線車。
小菊子由母親這邊紡線車空當裏將筷子夾了一些菜,放在飯上,捧着碗坐在對面門檻上去吃了。王大媽道:“門檻上有雞屎,仔細坐了一身。爲什麼不和計春同坐呢?”小菊子站起來,靠了門框吃飯,卻不做聲。王大媽並不理會,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吃晚飯,她依然如此。
吃過晚飯,王大媽告訴小菊子,將洗曬好了的衣服,摺疊起來。小菊子當真摺疊了,把家裏人的衣服,都送到木櫥子裏去。只有計春一件短褂子,她摺好了,放在大春凳上。母親正坐在春凳上拉鞋底,問道:“這件衣服,爲什麼不收起來呢?”小菊子道:“不是我們自家的。”王大媽道:“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小菊子道:“他的。”王大媽道:“他的,哪個的?”小菊子道:“他的,他的,我不知道。”王大媽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計春的。便道:“這是計春的呀!他還沒有睡呢。你不跟他送到廂房裏去?”小菊道:“我不管。”王大媽道:“你們又吵嘴了嗎?人家爹爹不在家,在我們家寄住一兩個月,是個短局的事。十三四歲的丫頭,你也該懂一點事了。人家才搬來兩天,你就和人家吵嘴,知道的呢,是小孩子們不懂事,不知道的呢,說我做孃的不合人。”小菊道:“哪個吵了?你糊里糊塗說上這樣一大套。”王大媽道:“我看你今天一天,都不睬人家,爲着什麼呢?”
小海已經在牀上睡了,由被裏伸出一個頭來道:“媽!姊姊怕人家說她是小牛子的老婆。”小菊子向牀上啐了一口道:“該死的東西嚼舌根。”小海道:“你爲什麼罵人?同學都說了,小牛子到我們家過門來了,叫我做小舅子。我爲了你,得了這樣一個諢號,氣得要死,你還罵我嗎?沒羞!沒羞!”說着,將一個食指,連連在臉上爬了一陣。
王大媽經這一對兒女一吵,心裏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笑罵道:“你們這鬼樣大的東西,倒有這些心眼,小海!快不許說這話了,再說這話,我就要打死你。”小海將頭向被裏一縮道:“她先罵人,倒怪我嗎?”王大媽聽了這話,倒添上了一件心事,假使外面都這樣子傳說:周計春是我女婿,這倒讓我不能不跟着向下做;可是女孩子還是讓她大方些的好,就是將來不成功,也沒有什麼關係。因向小菊子道:“爲什麼那樣鬼頭鬼腦的?你越是那樣伸伸縮縮,人家越要疑心了。”
小菊子聽了母親這話,依然還是不減她心中的疑惑,到底這婚事是說好了沒有呢?難道我母親還要瞞着我辦這件事嗎?不過母親叫自己大方些,自己也就大方一些好;若是沒有這件事,將來更害羞了。她如此轉念想着,次日起來就把計春那件褂子,送到他屋子裏去。
計春正要出門呢,兩人在房門口頂頭遇見,小菊子一縮腿,偏到門的一邊去,計春笑道:“喂!這兩天你爲什麼不睬我?”小菊子紅了臉道:“我不怕人家笑嗎?”計春笑道:“人家笑什麼?”小菊子道:“是吧。你不要瞎說了!”計春走上前一步,將小褂子在小菊子手上接過來,問道:“這是你跟我洗的嗎?”小菊子道:“以後你自己去拿衣服,不要我送給你了。”一句話沒有說完,小海在後面撞出來了。他記着昨夜的事,將一個食指,又在腮上爬着道:“不害羞!不害羞!老公老婆偷在夾道里說話。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贏,頭來舂。”他說了不算,還高聲唱起來。小菊子急得跳腳,連連用手指着他罵道:“該死的!該死的!你叫你叫!”說畢,她一溜煙地跑走了,口裏喊道:“媽!你不打小海?他罵人。”王大媽早已聽到說的那番話,他並沒有什麼大罪,只得罵了聲“這東西討打”也就算了。
從此以後,小菊子持着戒心在母親小海當面,雖不怎樣閃避計春,但是絕對地少說話。無人的時候遇着,也只說一兩句話就跑開了。
冬天日子短,一混就到了年邊。一天下着大雪,小海推着肚子痛不肯上學,計春是照常地去了。世良在店裏做活,覺得今日是特別的冷,恐怕兒子不曾加衣服,在店裏告了半天假,帶了半斤肉,十塊醬豆乾,就回家來看兒子。
到了王大媽家,那雪下得是正涌,放下傘撣了撣身上的雪花,走到他們廚房裏,只見小菊子一人在那裏燒火,竈上飯鍋蓋縫裏,正呼呼地向外冒着氣。她喲了一聲,站將起來道:“周家伯伯來了。”說着,她低了頭。周世良倒有些莫名其妙,爲什麼她說着話,倒有些難爲情起來呢?便道:“你媽不在家嗎?”小菊子道:“大雪的天沒事,和小海推磨去了。”世良道:“小海他沒有上學嗎?計春呢?”小菊子低了頭答道:“他一個人上學去了。”世良道:“大概快散學了,我去接他罷。”小菊子有一句話要說出來,想了許久,才向他道:“周家伯伯!你等一會子,我還有話說呢。”說畢她就走了。過了一會,她抱着一件棉袍子來放在小椅子上,也沒有再說別的什麼,依然坐到竈門口去燒火。
世良將棉袍子掀開來看了一看,原來是計春的。心裏這就有些明白,這是和計春拿出來的,於是就夾在脅下,撐了傘,向計春的學校裏來。
到了學校門口,手上撐着傘,猶豫了一會子,心想還是進去不進去呢?啊!若是進去的話,人家一定說我做老子的,太姑息兒子了。這樣走進去,不免會攪亂人家的書場。大概兒子快出來了,就在門口站着等他罷。於是靠了牆角一個避風雪的所在,靜靜地站着。
果然不多大一會,學生一窩蜂似地出來了。世良撐了傘在許多人面前擋着,正想問學生們,周計春在哪裏?計春卻搶着上前來,叫道:“爹爹!你怎麼回來了?這樣大的雪,我正惦記着你呢。”周世良先拉着他的手,握了一下,笑道:“你的手真涼。趕快把這件棉衣服穿上罷。”於是將夾着的這件棉袍子,先遞給了計春,笑道:“趕快把衣服穿起來罷。回頭中了寒,又是一場病,像我上次一樣,不就是在門口多吹了一口風嗎?”計春也就笑着趕快穿起衣服來,在父親面前走着,一路到王大媽家裏來。
王大媽一見,就笑道:“究竟父子就是父子,計春上學去的時候,他穿的是短衣,我心裏還念着,不要回頭中了涼,可是別的事情一混,就忘了送衣服去了,怎麼你一回來,就知道他沒有穿長衣服,把棉袍子跟他送去?”世良笑道:“父子雖然是父子,但是我並不知道他沒有穿棉袍子上學,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姑娘,就難爲她這樣子想得周到。她拿了出來,讓我帶去的。”
王大媽覺得自己的姑娘,也有這樣大了,若說姑娘們對於別家的孩子這樣寸步留心,未免令做孃的,要負一點責任。便笑着答道:“可不?是他兩人自小兒在一起,本來就沒有什麼界限。現在搬到我這裏來住,他們簡直像姊妹兄弟一樣了。”
世良見她母女二人對兒子這樣關照,心中十分安慰,就向王大媽拱拱手道:“你待計春這番好處,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將來他讀書成功了,再報你的恩罷。你舅爺店裏,我做得很順手,要到明春麥季,我才能回來。遇事都重託你了。”王大媽道:“你是個勤快人,所以這樣子忙,其實你就不去幫工,家裏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世良道:“我自己田不多,收的糧食,不夠吃的,插人家的田,又受氣不過,到了明年,我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我今年冬下,不能不去幫工。”王大媽嘆了一口氣,又點着頭道:“我知道,你這無非爲你那個好兒子。”她這樣慨嘆系之,世良不但不傷感,倒是嘻嘻地笑了。
鄉下人在冬天,爲了暖和而又省事起見,吃飯多在廚房裏舉行。王大媽家裏,自然也不會例外。世良和王大媽說着話,到他們家廚房來坐着,王大媽就留他在那裏吃飯,並且勸他今天大雪,可以不必到店裏去了。世良道:“那不行。我五更頭,就要幫着起來磨豆腐呢。”他說話的時候,在腰裏硬的板帶子上,取下了帶裝煙皮荷包的旱菸袋,放在桌上。那小菊子在一邊看到,拿着玩去了。一會子,依然放到原處來。
世良吃完了飯,趁着天色已晴,雪地上有月色,告辭了就回店去。他走得很是匆促,走出門來了,纔想起旱菸袋沒有拿着呢,正待回身去拿旱菸袋,計春已經由屋子裏跑了出來,兩手捧着旱菸袋,遞給了世良。他一接着,就讓垂下來的皮荷包碰了一下,因問道:“我這皮荷包裏,早沒有煙了,這裏頭怎麼有許多煙,你在王大媽家裏裝的嗎?”計春道:“我沒有裝呀。”世良點了兩點頭道:“是了,這必是小菊子裝的。這孩子小人有小心眼,她以爲我是她一家人,所以這樣地巴結我呢。”說時,笑着打了一個哈哈,又道:“進去罷。外面涼呀!”
他在一種高興之下,足下窸窸窣窣,踏着雪響,走向鄉店裏來。走在半路上,前面有兩個人走着說話。突然有王貴發三個字,送入自己的耳鼓。這王貴發就是王大媽的丈夫,何以這兩人夜行,卻會提到了他,於是提起精神來向下聽着。有一個人道:“王大嫂子,待周世良太好了,給世良找了一個事,又把他的兒子接到家裏去過,這爲着什麼?”又一個人道:“不是爲了那孩子要念書嗎?”那一個人道:“我怕這裏面有些不乾不淨。王貴發今年是不回來過年的了。這樣親親熱熱地下去,不要給老王改爲行八纔好呵!”
周世良聽了這些話音,猜着這兩個人,是隔村子裏的,雖是在大雪地裏,身上也不由得出了一身汗。他心裏想着:原來鄉下人是這樣地議論着我們呢!王家嫂子對於我們,可以說完全是一番好意,這倒讓人家背上這樣一個惡名,真是好人無人做了。兒子在王家寄住,自己總少不得要去看看的,若是照鄉下人這種看法,恐怕自己去一回,鄉下人就要議論一回,爲息事寧人起見,還是從此不去的爲妙。不過自己不去,兒子又怎麼辦呢?
他走着路,一路想得了一個主意:就是不管如何,把兒子接到鄉店裏來同住,等過了年王貴發回家了,自己纔回家去。兒子每日上學,多走一點路,也就說不得了。
他想了這一個笨主意,第三天就把兒子叫到店裏去住。王大媽問他是什麼緣故?他又說不出來;王大媽以爲他是離不開兒子,這也就不追問了。這其間只難爲了小菊子,心想:女婿過門了,怎麼只住這幾天呢?大概這段姻事又算吹灰了吧?她在這樣疑惑的時候,過了三四個月,周家父子,依然沒有回來。
轉眼到了麥熟的時候,要打麥上場了,世良才悄悄地回了家,對於王大媽母女,總是不大敢打招呼,同時還去偵察鄉下人的態度,對自己怎麼樣?他越是偵察別人,越是覺得別人的態度可疑。這真讓他窘極了。好在回來的時候,是個忙季,整日整夜地割麥打麥,不到王家去敷衍,王家也不見怪。等他將麥收割好了,共總算了一算,大小麥約莫有十五六擔,在春夏之交,大可以接濟一下子。
可是到了大小麥上屯子了,東家周高才又坐着小車來了。照規矩,佃戶對東家,只納秋季的稻;春季的麥,是與東家無干的,東家這個日子光顧到了,卻不知是什麼緣故?但是東家既是來了,不能不招待,少不得又是買肉打酒,忙上一陣。往日家裏來了客,周世良總是請了王家母女來幫着做飯,現在一想到外面的謠言,就不敢再去找她母女了。只好馬馬糊糊做一餐飯,給東家吃就算了。
周高才捧了他自己帶來的水菸袋,坐在屋子正中椅子上,噴着煙,慢慢地向他道:“周老大!你不必費事,我不是爲了吃東西來的。你出來,我和你說話。”周世良坐在廚房裏竈門口燒火,答道:“東家老爹!你說話我聽得見。”
周高才咳嗽了兩聲,才道:“你知道,我這幾年,境遇不好;第二個兒媳婦死了,大兒子在外面的茯苓生意,又虧了本;這莊田小而又遠,我是星不能照月,打算把它賣了。”世良笑道:“東家說哪裏話!你老何至於賣萬年莊。”
周高才道:“真的!我何必騙你。”他說着話,捧了水菸袋,走到廚房裏面來。世良連忙將把竹椅子端正了,彎腰向上面吹了兩口灰,讓東家坐下,周高才微笑道:“你這幾年弄得很好,我把田賣給你吧。”世良啊呀了一聲,剛在竈門口坐下去,又站了起來,他大爲吃驚之下,竟說不出話來。可是他鎮靜了一下,就想得出話來了。因道:“東家!你不要收莊吧?我種你老爹這多年的田,老東老佃,並沒有什麼事對不住你老呀。”
周高才道:“並不是說你不好,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說着,他手捧了水菸袋,呼嚕呼嚕,抽了幾袋煙。然後笑道:“賣田呢,我是真有這個意思。不賣呢,我有不賣的打算。你的羈莊(注:即佃戶給予田東方面之押款),還是三十年前的,不過是五十吊八足錢,合現在的洋價,只好算是十多塊錢,我也未免太不合算了。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破的例,現在田東都是向佃戶加羈莊的,你應該和我加上一些羈莊纔對呀!”周世良這就明白了,東家是來要加羈莊的。便道:“照說呢,你老這話,不算爲過,但是我手邊下並沒有什麼積蓄,拿什麼錢來加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過要你加個四五十塊錢罷了。這一點力量都沒有嗎?你家裏屯上兩屯子麥,把這個賣了給我也就行了。”世良聽着,將手搔了幾搔頭髮,看着隔壁屋子裏的兩個麥屯子,不由得出了一會子神。許久才道:“我要是把麥賣了,這五荒六月,怎樣過去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能爲了你不能過五荒六月,就不加羈莊呀!你放在我那裏的羈莊,我分文不短少你的。我的田可要給別人種了。”世良一聽這話,自己沒了主意,就請了田莊上兩個做小紳士的人和東家講情,一個是族長周厚德,一個是董長李子彬。他兩人同周高才坐下,先用過茶煙,又吃過酒飯,才慢慢地談上了東家收莊的事。
周高才捧着水菸袋,走出世良的大門,向四處觀望着,口裏自言自語地道:“這莊子真好,水路十足。”耳後就有人接着道:“真的。寶莊是個好莊子,只可惜周大老爹不是全莊,不過十股裏面的一股罷了。”他回頭看時,是周厚德出來了;向他走近了一步,低聲道:“諸事請幫忙。這個莊子,我不能不收,多我不敢說,我送厚德先生兩塊錢買茶葉喝。”周厚德擡着肩膀笑了一笑道:“好說好說!你老自然找着下手了,下手出多少錢羈莊呢?”周高才呼着煙道:“下手呢,是沒有找着。你看這樣子,不值一百五十塊錢的羈莊嗎?”周厚德笑道:“一百五十塊錢,未免多一點,若是一百上下,我倒可以薦舉一個。大老爹!你是個收租的人,什麼不明白,給田人種,不在乎羈莊多少,要看看佃戶是不是個硬主戶。現在鄉下人都學壞了,要人家田種的時候,不怕按月出二分息,借錢來作羈莊,但是到了收租的時候,他跟你疲疲纏纏,交不出租來,你也不能要他的命。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找個戶頭硬的。”
周高才道:“你老知道,我並不在乎一百八十的羈莊錢,只是周世良這老頭子,有些胡來,放了田不種,要去幫工,他收不到糧食不要緊,我的田不能讓他這樣馬糊做下去。厚德先生路上有人嗎?”周厚德道:“有人,不過李子翁那一方面……”周高才道:“當然,我也要送他一份禮。”周厚德道:“不過周老大種田二三十年,這回收回來,照規矩應該給他一點什麼的。你老打算給多少錢呢?”
周高才沉吟了許久,才道:“這樣罷,我也不請收莊酒,他也不用請客下莊,我們兩下便當,照着他羈莊的算法,我貼補他十吊八足錢。”周厚德聽着說了這些話,他肚子裏就有了分寸了。當時將李子彬找到一邊,說了幾句鬼話,於是就勸着周世良說:“你現在和人幫工,自己的田也忙不過來種,怎好種人家的田呢?東家是十分厚道的,他不必你開口,已經答應貼補你十吊八足錢了。”
周世良道:“我也知道東家老爹是很厚道的,東家老爹答應給我十吊八足錢,我也謝謝,但是我周世良是個傻子,只許人家佔我的便宜,我可不願占人家的一個錢的便宜。我原來是給多少錢東家老爹作羈莊的,現在東家老爹,還給我多少錢就是了,難道我還能霸佔東家老爹的田產,非給我多少錢不可嗎?田呢,是讓東家收回去,不過此外我還有件小小的事情,要有錢的東家幫我一個忙。”
周高才連忙說道:“你自己說了,不佔一個錢的便宜,怎麼又說起有錢的東家起來呢?”周世良道:“我說了不佔一個錢便宜,還是不佔一個錢便宜的。剛纔東家在門外,不是誇讚這個莊子上的田很好嗎?我託東家的福,也有一石種的田,在這個莊子上,我這樣的窮命,只配和人家幫工,田也未必種得好。這樣罷,我就把這田賣給東家罷。”
他坐在下方一張竹椅子上,口啣了一杆旱菸袋,慢慢地抽着煙對人說話,最後他在嘴裏抽出旱菸袋來,倒捏着菸袋頭,將菸嘴子連連在另一隻手心裏擊着,臉上裝出很鄭重的樣子來。大家以爲他是說氣話,聽着都不免怔了一怔。
世良站了起來,向大家表示着一種誠懇的樣子出來,他道:“真的,我要把我這莊田賣了,這不是假話。一來,我兒子小學快畢業了,我要隨着我兒子到省城裏去。二來,我要供兒子唸書,我田裏出不出來那些個錢,有東家的田呢,多少還可以幫助我一點,東家若是把莊收回去了,還我五十吊八足錢,我哪裏再寫別人的田種呢?五十吊八足錢,寫一擔多種,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呀!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我情願把我名下的田也賣了,身上帶些現錢,可以到省城裏去做點小本生意。三來呢,這鄉下我住得有一些厭煩了,我……我……我要去交一班新朋友。”他說話時,不能一鼓作氣,再板住面孔了,伸起手來,又只管去搔頭皮,現出躊躇的樣子來。
李子彬道:“你真要賣田嗎?你說要交新朋友,這鄉下的舊朋友,就都不要了嗎?”周世良一聽到了這話,他就想起鄉下人所造的謠言來,於是淡笑了一笑,又哼了一聲,這樣一來,東家周高才,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這莊子上,這樣好的田,周世良都肯賣出來,自己是和他共莊子的人,不買何待?於是又去約周厚德李子彬到一邊去,咭咕了一陣,然後重新走回來,彼此呼了幾筒水煙。
李子彬架着腿向世良坐着,抖顫個不定,還將身子擺了兩擺道:“剛纔東家老爹說了,他老本不能買你的田,因爲你要將本圖利,在省裏去作生意,而且是照顧兒子讀書,這是好事,所謂君子成人之美,他願意促成你這番好事,但不知你下了決心沒有?”世良看了東家一眼,覺得他那嚴肅的面孔上,帶了一層笑容,果然是個慈悲臉兒放了出來。便將手一拍道:“有什麼不下決心?田跟着莊屋一齊賣,犁耙鍬鋤跟着耕牛一齊賣,我賣空了,我要有點後悔的意思,我就不姓周。”
周厚德手上捧了水菸袋,將腦袋和上半截身子擺成了個大圈圈,然後向周高才微笑道:“此所謂破釜沉舟是也。”摔過了這句文,才掉過臉來向周世良道:“你賣得這樣乾乾淨淨,難道不回鄉了?”周世良道:“我產業不要了,還要家鄉做什麼?這些話,三位先生不必替我多慮,只要在作價上給我多幫一點忙也就是了。”
周高才這就點點頭道:“好了,這些話也就不必提了,我今天不回去,可以請兩位中人出來,晚上好好地談一談。所有火食茶煙,都歸我來辦。……”
世良覺得田賣妥了,計劃是成功了,可是心裏頭卻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來的傷感,不等東家的話說完,就走出大門來迎着風看看天色。一回頭,卻看見計春兩眼紅紅的,靠了牆站着出神,世良走近來問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計春撅了嘴道:“你把田賣了,爲什麼把屋也賣了,牛也賣了?”世良咬了牙道:“哼!我要和這一鄉的人都絕緣了。”說畢,他又頓了一下腳,在這一頓腳之間,知道他們父子,是決計離開農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