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有因就有果。往往種因在百十年之前,而結果在百十年之後。至於兩三年內的因果,那都是很平常的事。
令儀和計春初相識的時候,爲了要和她照相,曾替他做了兩套西服。這在大小姐的行爲上說來,很算不得一件什麼事。照過相之後,計春和她各取一張,計春的曾在書桌上擺設着,後來就不知拋到什麼地方去了。令儀所得的這相片,一天也不曾擺,只是當時看看,以後就放在箱子裏,始終也不曾理會。收檢箱子的時候,偶然看到,覺得也怪有趣的,不曾拋去,依然放着。今天因爲自己說秋潮來了,許多吃不着天鵝肉的人,有些不肯信。她忽然想到計春還有一張相片在自己箱子裏呢,就說出來了。
這些姑娘們聽到,更引爲是神祕的消息,就包圍着令儀,非要她拿了出來不可。有的簡直說明了,她完全是騙人的。令儀道:“這也值不得騙你們,要看就給你們看。”她也不管受累不受累,一連開了幾隻箱子,終於是把那張相片找了出來了。
她只剛拿到手上,有那手快的,早已搶過去了。果然的,這相片上,一個是令儀,一個穿西服的青年,很像戲劇明星秋潮。令儀道:“這個不是僞造的吧?這是兩年前照的相,兩年前我們熟得在一處照相了,這有什麼希奇。”
這一羣姑娘,將那張相片,你搶我奪,頭擠頭,挨在桌子上來看着。令儀見她們這樣寶貴,更是得意地笑道:“你們再把相片掉過來看着。老實說,哼……”她坐在旁邊,不說完卻笑了。
大家將相片翻轉來看時,上面有墨筆寫的字道:“令姊對我,不但解衣推食,而且推心置腹,有同手足。照此相時,令姊欲我在鏡前精神煥發,特爲制西服兩套。相片所着,即其一也,其它可知矣。對此恩惠,如何可報?唯有做令姊終身不二之臣,庶可報答於萬一耳。影既攝得,即爲我二人終身合作之證明。特志數語,以爲紀念。令儀姊愛存。小弟計春述。”
有的就問,計春就是秋潮嗎?令儀笑道:“這個我也不願答覆。但是你們看看這相上的人,可與秋潮有分別嗎?若沒有分別,有誰人能在這相片後面寫字。”
大家聽着,立刻喧譁起來。好像令儀宣佈中了彩票的頭獎,旁人既是欣慕,又是妒嫉;臉上笑着,心裏恨着,有的要她請去看歌舞,有的要她請去吃飯,有的要她介紹秋潮見面談談。令儀在十分得意之下,一切都答應了。在兩日之內,一切也都照辦了。
可是這個消息,不知如何傳到新聞記者耳朵裏去了,到了第三日,報紙下軟性新聞裏登着這樣一條新聞:“南京新出現明星秋潮的未婚妻。”所幸新聞裏面,還沒有知道令儀的履歷,只說是姓孔而已。
在這日上午,計春又來訪令儀了,到了屋子裏,且不坐下,披着花呢夾大衣,微歪了戴着盆式呢帽,脖子上搭了花圍巾,直垂到腹部來,手上拿了一根細藤手杖,輕輕地靠着椅背,皺了眉道:“孔小姐!報上今天登的,你看見嗎?這事影響到我很大。誰把這個消息送了出去的?”計春走進門來,就這樣鄭重地問着。
這在令儀一方,是應該就答覆他問題的了。可是她並不注意這一點,卻偏了頭向計春看着笑道:“你真是變了一個人了。怎麼樣子看你,你就怎麼樣子好看。”
計春笑道:“我的小姐!你別打岔,我要問你這消息漏出去的緣由!”令儀紅着臉道:“知道你現在成了大明星,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但是,我這裏還有你的東西呢!”
計春道:“是那戒指嗎?”令儀道:“戒指算得什麼?只要有錢,金銀店裏個個可以去定打。你忘了嗎?第一次穿西裝的時候,和我照了一張相,上面還有你題的字呢。”
計春這纔將帽子向牆上一扔,不偏不倚,掛在衣鉤上。身子向沙發椅子上一坐,兩手撐着大腿來托住了頭。他的行爲,雖然還很是浪漫,但是也表現出來很是躊躇。
令儀站起來,斜撐了一隻桌子犄角,瞅了他微笑道:“你現在有了愛人嗎?”計春沒有做聲,依然手託了頭,坐在那裏。
令儀笑道:“當然的,現在追逐你的女子多着呢,可是,知道你的歷史的,只有我一個吧?”計春突然站起來道:“那麼,你宣佈我偷過你的鑽石戒指?”令儀正色道:“原來你就是用這種手腕來對付朋友的。”計春道:“那麼,你爲什麼說只有你知道我的歷史?”
令儀咬了下嘴脣,垂下了眼皮,許久才答道:“無非是說我和你交情不錯。”計春點點頭道:“說起以前的事來,我對於你,只能說一聲慚愧,當然我應當感謝你,而且我們又在南京相會了,這不能算是偶然的。只是我服從了你,我的損失就大了。”
令儀笑道:“怎麼說是服從了我,你始終認爲我是壓迫你的嗎?”計春道:“怎麼不是?你把那愛情之火來燒我,比用侵略主義來壓迫我,那還要厲害呢。”
令儀聽他這話,又是那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的調調兒,心裏十分歡喜,便接着問道:“那麼,你有什麼損失呢?”
計春又坐下去,沉吟了許久,嘆了一口氣道:“事到於今,我不得不說了。上海方面,我有一個朋友他很願幫我的忙同我一路去出洋,假使今天報上這段消息讓他知道了,我一年以來所計劃的事,就要成爲泡影。”
令儀想了一想道:“他同你出洋,所幫忙的地方,是隻限於金錢呢?還是另有其他辦法?”計春道:“出洋也不過要人家在金錢上幫助而已。”
令儀道:“也就不過如此罷了。別人能幫助你的事,難道你的令姊還有什麼辦不到嗎?”說着,手一拍胸膛說:“那全由你老姐負責了。”計春道:“照說呢,你這種力量是有的,只是我,是在你前面失了信用的人了。”
令儀笑道:“你知道說這句話,我就相信你以後的爲人了。我是久有出洋之意,我的家庭,你是知道的,當然也不把籌幾個出洋費,當着難事,只是我父親說我是個女孩子,不肯輕易放我出去。既然有你和我一同出洋……”
計春道:“你以爲我改了姓秋,你父親就不反對了嗎?”
令儀笑道:“這個我都想好了。你到過南洋的,你不能在南洋找個朋友和你證明一下子,你是一個華僑嗎?那自然我絕不對我父親說,你是個唱戲的,等到出洋回來以後,你有了身份了,便是知道你是周計春,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計春道:“若說通信的朋友,我倒是有。只是你所說的話,完全是替我設想,你真有這番意思待我嗎?”令儀且不說什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微搖着頭坐在椅子上,又接着嘆了一口氣:“我也就不必說什麼了。”
計春昂着頭想想,也就噗嗤一聲笑了。於是脫了大衣,掛在衣鉤子上,回頭看到房門是敞開的,就砰地一聲關上了。他再到令儀對面去望了她只管傻笑。令儀瞅着他微笑道:“你現在也知道要俏皮了,圍了這樣漂亮的圍巾讓我瞧了。”計春一味地傻笑,把脖子伸了過去。
在這個時候,令儀用的女僕,正提了開水,要進房來泡茶,到了房門口,見房門緊緊地閉上,用手輕輕地推了一推,裏面的暗鎖已經鎖上了,哪裏推得動。女僕也是微笑一笑,就走開了。
約有兩三個小時,那房門纔開着。計春穿了大衣,戴着帽子出來,那圍巾可就圍在令儀的脖子上了。他在前面走,令儀在後面送着,直送到大門口來,笑道:“我等着你回來吃飯呢。”
計春笑着點頭,答應了準到,慢慢地走上大街,轉了一個彎,回頭看不見令儀了。這才由懷中衣袋裏,掏出一卷鈔票來,這其間五元的也有,十元的也有,合起來,共是二百五十五元。在鈔票裏面,另外夾着一張支票,上面寫明支付四百元,下面署名是孔令儀記。
計春看看支票,依然向袋裏揣着,拍拍衣襟,自言自語地道:“無論什麼女子,現在我都有辦法。”於是笑嘻嘻地坐了人力車子,回他的寓所去了。
金錢總是能支配着這整個世界的,計春有了令儀金錢的援助,他的態度又變了。過了幾天,報上又登着小新聞,說着秋潮的未婚妻,已經打聽出來了,乃是安徽懷寧名媛,孔令儀小姐,不久他們就要出洋,要等出了洋回來,才結婚呢。
有人拿了這報上的消息去問計春,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微笑,但是在七日之後,秋潮脫離了歌舞團了,便住在令儀家裏樓下。在他寄居的期間,南京與新加坡方面,新加坡與安慶方面,安慶又與南京方面,常把秋潮兩個字播來送去,結果安慶的孔大有,知道有位華僑子弟,並無父母,在南京大學讀書,他並不知道朝字去了三點水,這人是青年戲劇家秋潮,而且他終日和算盤賬本做伴,腦筋裏也不會留下歌舞明星的影子,自然也不會疑心的,更不料着新女婿便是舊姑爺了。因此他寫了好幾封信到南京,要秋潮到安慶去見上一面。
令儀對於這件事,卻有點爲難。因爲他家裏那位曾到過北平的賬房先生劉清泉,是認得計春的,一見面,豈不把這事識破了,因之再三地推諉。直到陰曆年邊,打聽得清楚了,劉清泉已經下鄉去收賬,約有十幾天才能回來,於是單獨地先回家看看,果然劉清泉走了兩天了。這就打個電報給周計春,讓他快來。
計春自己也就想着,到安慶只住一天,和孔大有稍爲周旋,第二天就走,住的所在,就是孔大有家裏,對誰也不露面。這有誰能看出我的真面目?而且我在安慶是個窮小子,而今穿起西服來,是個長身玉立的少爺,料着就是碰到了熟人,也沒有誰認得出來。
他這樣地想着,就大膽地搭了輪船回安慶來,電約着令儀到碼頭上來接。在這時,令儀並不感到所嫁者是豆腐店小老闆,感到所嫁者乃是名聞全國的歌舞明星,對於計春真是百依百順。接了電報,老早地就帶了幾個男僕人到碼頭躉船上來接。
這時僕人裏面,有一個魯進,是知道令儀身世最詳細的人,而同時也是孔大有的心腹。令儀因爲他的資格老,就把一件優差他做。當接着新姑爺的時候,就讓他和新姑爺拿過手提箱來,爲着新姑爺放賞錢,他可以拿着第一份。
魯進起初聽說,小姐所嫁的是個戲子,後來又聽說,和戲子的名字,音同字不同,實在是個學生。無論如何,他這就有些疑心了。因之來歡迎新姑爺的時候,特別的留心,見面之後,他就不免一怔,這個人好生面熟,在哪裏見過?可是仔細地想想,親戚朋友裏面,都不曾有這樣一個人。當時放在心裏,也就不再思索了。
及至把新姑爺接到家裏,孔大有親自出來款待,魯進依然不時地向前伺候着茶水。究竟他是個有心人,來來去去,在計春說話的聲音裏,就聽出破綻來了。他雖然是操着國語,然而有時說得快了,卻在聲音裏透露出安徽話來。什麼華僑,完全是大小姐弄的玄虛,乃是安徽人假扮的。大小姐要嫁安徽人也不妨,何必繞上這樣一個大彎子,這必有瞞人的一個道理在內。他想到這裏,就猜中十之五六了。
到了晚上,他又在牀上,陸續地想着,既是本地人就有見着他的可能,自己好像和他見過面,這決不是胡猜的。由大小姐今日嫁安徽人,與上次和安徽人訂婚聯想起來,恍然大悟,於今的華僑,就是以前的豆腐店小老闆。大小姐實在愛上了他,非嫁他不可,所以讓他把姓名都改變過來了。好極了,她現在又有了一座內幕在我手心裏抓着,不怕她不理會我。不過這事還不能冒昧,我必得再找一人將他認一認,若是不錯,我再打我的算盤。越想越對,一晚都沒有睡好。
次日起了一個早,並不讓第二個人知道,就一直到倪洪氏家裏來。倪洪氏提了一筐子米菜,要到井邊去洗,在大門口就和他相逢了。魯進回頭看看沒有人,向倪洪氏拱了兩拱手道:“恭喜恭喜。”
倪洪氏也笑道:“我明白了,聽說你們大小姐快要辦喜事了。姑爺是個在外國住家的財主呢!”魯進道:“她快要出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引你去看一看她,好嗎?”
倪洪氏道:“阿彌陀佛!你今年應該又生兒子又發財,怎麼肯做起這樣的好事來了。只是我應當偷偷地去,不讓你們老爺知道纔好。前兩年我到你們公館裏去了一趟,你老爺暗地裏和我鬧了不少的脾氣,非要我離開省城不可。後來這孩子到南京到北平,總不在家,他才放了心。現在若知道我還是去看她,你們老爺一定會翻臉的。我是個窮婆子要什麼緊?只是那孩子嬌生慣養這麼大了,你老爺真要不認她,哪個再養得起她,那不是害了她一生嗎?去是願意去,你能保我不出一點什麼毛病嗎?”
魯進笑着,自向她家裏走,倪洪氏倒跟隨了進來。魯進低聲道:“我是看了我們認識有二十幾年了,今天才來和你報這個信。你自己不要錯過了。老實告訴你,我們這位新姑爺,非常像你的乾兒子,小女婿。你何不偷去認認?”
倪洪氏聽了這話,做聲不得,卻只管抖顫起來。向魯進望了道:“不見得有這樣的事吧!你們老爺立過誓的,你們大小姐,要嫁了姓周的,他就不要這女兒了。你們大小姐哪有這麼大膽,還把他引了進來呢?”
魯進道:“我們老爺,沒有見過秋潮,也沒有見過周計春。冒充不冒充,他一概不懂。我以前到你家裏,在豆腐店看過那孩子的,他現在雖然身材長得高了些,然而那五官的位置總是跑不了的。在這些所在,我再三地留意,我就更加看出了不錯,而且他儘管滿口京腔,一快了就要露出安徽音來,我看那也是他故意做作的,越發地現出他的假來。”
倪洪氏戰戰兢兢地道:“真有這樣的事?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不見得吧!”魯進道:“不管是與不是,你何妨去看上一看。”倪洪氏手上提的一筐子菜米,竟是抖顫着,落到地上來,卻拿不出什麼主意。
菊芬手上拿了一件不曾縫紉完了的褂子,走了出來道:“媽!你爲什麼不去看看?乾爹死了兩年了,大概那個人還不知道。你不應當讓他知道這個消息嗎?”
倪洪氏索性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用手摸了頭道:“我去得嗎?假如真是他的話,我也不能認他。你要知道,那樣一來,孔大小姐完了,你計春哥哥也完了。我們能得什麼好處呢?”
魯進道:“老太太!我這番來意,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了,還能在孔家當一輩子奴才不成?老實說,現在我找了這個機會,要請你幫我一點忙,讓他們小兩口子給我一千八百,萬事俱休,如其不然,我就喊出來,大家好不成。”說着,說着,他就變了臉了。
倪洪氏道:“魯二爺!你教我無緣無故地去訛人嗎?”魯進道:“只要你點點頭,說這新姑爺是你以前的女婿。我得了好處,將來就分你一半,若不是的呢,也請你看個虛實,我也就死了這條心。”
倪洪氏道:“錢是我不要,只要大家無事,我陪你走一趟,倒無關緊要。我若說不是的,你肯信嗎?你可不要誣賴好人呀。”魯進道:“你認定了不是的,我說是的,那也是枉然。”
倪洪氏說:“好罷,你帶我進去看看罷。”魯進道:“白天我是沒有法子帶你去。今天晚上八九點鐘,我悄悄地開了後門,等着你,引你到我們大小姐書房外面一間廂房裏藏着,你在暗處,他在明處,你自然看得清楚了。你認定了,我依然悄悄地把你送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菊芬道:“要去我也去。我母親是個老實人,怕她會鬧出什麼亂子來。”魯進道:“多一個人多擔一分心。你不去也罷!”菊芬道:“我非去不可。我不去,我娘也就不去。”魯進道:“你去就去,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你得聽你媽的話,不能亂跑,也不許隨便做聲。”菊芬道:“這個我辦得到。你去佈置就是了。”
魯進見她母女依允了,以爲自己大功告成,歡歡喜喜地回孔家去。到了晚上七點鐘,他便溜到後門邊,悄悄地將門打開了,門只一響,早有兩個人影子閃了過來。魯進低聲道:“是倪家大嫂子嗎?你們來得早呀!現在正是時候,你們跟我進來罷。”
在這冬天,到了晚上八點鐘,那已經是很黑暗的了。這門是由孔家花園裏通出來的,離着正屋燈火,恰是很遠。魯進放了她們進來,將門關上了。黑黝黝的,彼此只微微看到前面兩個人影子。
倪洪氏心裏卻捏着一把汗,在這樣黑夜裏,跟隨一個男子這樣走路,那算怎麼一回事。這話可又說回來了,自己現有這樣大的年紀,也決不會犯什麼瓜田李下的嫌疑,便是碰到了人,只說是來看熱鬧的,也沒有什麼關係。她如此想着,也就自己壯起膽子來,一步一步地跟了魯進走去,一隻手四周的扶牆扶壁,另一隻手便緊緊地握住了菊芬的手,彼此都是汗溼透了。
菊芬雖是不曾說話,然而鼻子裏噓噓地透着氣,還可以聽得到。倪洪氏將她的手輕輕地搖撼了幾下道:“別害怕!我在這裏要什麼緊?跟着我走罷。”菊芬也不瞭解母親這話有什麼把握,不過有了這話,膽子好像大些,於是探着步子,轉彎抹角,向裏面走來。
先是多半在黑暗地方走,後來慢慢地遇到光亮了。然而魯進引着她們,故意地在避開了光線的所在走,最後他們由小夾道里穿出來。對過是一所大廳,燈燭輝煌,人語喧譁,而且還有些酒肉香,向人鼻子裏送來。魯進到了這時,也不避男女之嫌,拉了倪洪氏一隻衣袖,向前就飛跑。由這裏踅進一所傍院子裏去,北面一列房屋,只亮了一盞電燈,隱約之中,看出來是很華麗的樣子。身邊是南面的一道走廊,由這裏穿到西廂房的門口來。
在這裏似乎魯進對於一切事情,都已佈置妥當了,因之他手一扶着門,那門就開了。她母女二人,也不知到了什麼所在,被他一手一個拉着送了進去,到了那屋子裏,魯進隨手就把門兒帶上,他走開了。
她母女兩人,也不知到了什麼所在,只是在這裏嗅到一種汗臭味,身子所觸的,乃是一副光鋪板,似乎這是一間底下人住的屋子了。屋子裏面看不見什麼,這裏窗櫺上有兩塊小小的玻璃,由玻璃窗向外看看,藉着上房那一線光亮,倒什麼都看得清楚了。倪洪氏心裏想:想必是向外面看去,可以看到大小姐和新姑爺的。因輕輕地握了菊芬的手,低聲道:“你千萬不要做聲。”菊芬將手一摔道:“我知道。”
倪洪氏因爲她的聲音太沉重,也就不敢再說話了。二人都各守了一塊玻璃,眼巴巴地向外望着。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新姑爺不曾來,大小姐也不曾來,便是引了進來的魯進,也不曾由這裏經過。菊芬究竟有些小孩子脾氣,首先就有些不耐煩,頓着腳,輕輕地道:“這個人不是故意拿我母女開玩笑嗎?既不見個鬼影,我們又出去不了。他再要不來,我要出去了。”
倪洪氏輕輕地喝道:“少胡說,俗言說等人易久,你是等得這個樣子,其實並沒有多少時候。”菊芬嘆了一口氣,摸着那牀鋪板,自己先躺下了。
但是倪洪氏口裏如此說,心裏也是很感到煩躁,既然動不得,又怕耽誤久了,夜深不好出去,自己也很後悔,不該這樣的來。先還扶了窗格向外看着,後來見窗格外並沒有什麼,看着也是煩悶,於是悄悄地摸到了牀邊,緩緩地躺了下來。
不想她們躺的這副牀鋪板,不過是用兩條窄板凳支搭着,根本就不怎樣地堅固。菊芬一個人睡在上面,已經有些搖搖擺擺的了,再加着倪洪氏猛然睡了下去,牀板向下沉着,轟然一聲,把這牀架倒塌了下去。
倪洪氏母女本來就有些心緒不寧,現在於黑暗之間重重地向下跌落着,聲音發生出來,又是這樣地大,二人早是嚇慌了。慌亂着摸索爬了起來,不是將桌上放的燈罩碰着落下來了,便是將桌子下面的瓷面盆打翻過來了。
這時,有個人由外面喊了進來道:“這又是狗和貓在打架?不定要打碎多少東西。”說着話時,一陣腳步響,有人走進這屋子來。這時,母女二人嚇得抖成了一團。哪裏曉得答話,或者想個辦法。那人既是走進來了,看到裏面黑洞洞的,又沒有一點聲息,自言自語地道:“這是一個空屋子,打碎了,也不過是些破東西。由着這小貓小狗去鬧罷。”他口裏說着,人已是向外面走了出去。
倪洪氏蹲在地上,心裏便暗暗地叫着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那人走了出去,卻有人問道:“空屋子裏什麼東西?這樣大響一下。”又一個人答道:“是貓和狗打架。”那人答道:“這可糟了,我有兩塊臘肉放在那裏,必是讓狗拖去了。”只一聲,便有一道白光,射進這西廂房來,乃是來人手裏所持的手電筒亮了。倪洪氏母女再想要躲閃,已是來不及。
那兩個人隨着電光走進來,首先呵喲了一聲道:“不得了,有賊了。”倪洪氏縮在牆角里,周身抖顫,哪裏說得出話來。
那兩個人隨電光進來,猛然看到了兩個人,也是向後一縮。及至看得清楚是兩個女人,便用燈光注射着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倪洪氏兩手亂搖着道:“不不……我們是……”另一個人卻是大聲叫着:有了賊了。
不到五分鐘,屋檐下電燈亮着,擠了滿院子人。早有幾個男僕,橫拖直扯,將倪洪氏母女,扯到了院子裏來。這院子裏不但有了孔善人,便是孔善人的大小姐,也站在許多人後面看熱鬧。
孔善人口裏銜了雪茄,籠着袖子,臉上緊繃繃地紅着,瞪了兩隻大眼向倪洪氏母女望着。在電燈光下,他將倪洪氏看清楚了,啊喲了一聲道:“這還了得!你不是住我屋子的倪家的嗎?你深夜藏在我家裏做什麼?你說!哼!這必有餘黨。大家四處找找看。”
男女僕人,答應了一聲,拿着燈,帶着棍棒,紛紛地屋前屋後去找着。菊芬被人家拖了出來,始而是覺得別人把她當賊,這是一件可恥的事。後來看到了孔善人,又看到了孔善人身後,站着一位摩登姑娘,心裏就想着:她的面貌,有些和我的相片相同,這就是孔家大小姐,我的姐姐,我的情敵了。不想我一輩子的幸福,都犧牲在這位姑娘手上。她心裏如此想着,眼睛就不免只管向這位姑娘身上看着。
令儀向孔大有道:“你看,那東西還把眼睛瞪着我。”孔大有用手指着倪洪氏,又指着菊芬道:“這是誰?你說!”倪洪氏道:“她她……她是我姑娘。不過……不過陪我來看看,沒有她什麼事。”
令儀道:“爹!她們就是住我們房子的那姓倪的嗎?”孔大有道:“是的。這東西搬家的時候,還訛了我一筆錢,於今倒來偷我,我若是饒了她,好人沒有人做了。來啊!把她們送到警察局裏去。”
令儀指着菊芬道:“你這賤貨!賊骨頭!你也配嗎?”菊芬道:“大小姐!我什麼事不配?”倪洪氏道:“大小姐!你不要冤枉好人啦。我們有話不願說。”令儀指着聽差道:“把這老東西捆起來。先掌她的嘴,我要她賊婆叫大小姐。”
令儀吩咐了,早有兩個男僕人向前去捉倪洪氏的手。倪洪氏身子一閃,身後有個僕人,朝定她的後腿,一腳踢出去。倪洪氏哎喲一聲,便蹲在地上。
菊芬跳了起來,兩手高舉着道:“你們不要亂動手打人,我們不是自己進來的,是你們二爺魯進,請了我們進來的。你孔善人名聞四海,能誘人犯法嗎?”孔大有將手揮着大衆道:“且莫動手。聽她說。我問你,魯進爲什麼請你孃兒兩個進來?”
菊芬道:“媽!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一來免得負了賊名,二來免得你捱打吃官司。”就向孔大有道:“你們不是有一位新姑爺上門了嗎?”孔大有道:“不錯!這又和你什麼相干?”
菊芬冷笑道:“自然相干啦!你們家裏聽差,說那人好像周計春,請我孃兒倆在暗中來認一認。不是周計春,他依然悄悄地送我們回去。若是周計春。哼!我也不說了。我們來,沒有什麼壞意,爲什麼這個樣子對付我們?”說時,人向天井中間站着,兩手叉了腰,瞪着眼道:“我說了實話了,這有什麼大罪嗎?好在不是我們自己要進來的,請你把魯進找來對質再說。”她這一篇話,不但孔大有目瞪口呆,連令儀紅着臉,心裏也跳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