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起落不定的思潮,把計春鬧得坐立不安,最後他躺在牀上,仰了面孔靜心靜意地想出了一條出路;就是起一個絕早,不等令儀來,就離開這公寓。於是解衣就寢,安然地入夢了。他是思慮有些過度了,頭擱在枕上,坦然地睡着,及至醒過來的時候,看那竹子外面,白粉牆上,抹了一帶金黃色的陽光,這縱然是早上,也不會是絕早了。
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揉那眼睛,再仔細地向窗子外面看看,可不是太陽有幾丈高了嗎?於是向外面喊了一聲夥計,等他走到房門口,在裏面就問道:“幾點鐘了?”夥計猛然地聽到了這一聲問,倒愣住了,以爲這位闊少爺在發脾氣,嫌伺候着來晚了呢!就推了門進來道:“這還不算晚吧?才只八點多鐘呢!我們這裏,住着學界的人也不少,都差不多是這時候起牀呢!”計春知道他是誤會了,和他說明白了,也是無用,於是披衣下牀,只是催夥計搬茶水來。
夥計見他衣服披在身上,一隻手拿了襪子,一隻手就把桌上放的散碎東西,一樣一樣地給它歸併起來,夥計望着他,倒有些呆了。便問道:“周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計春道:“我要搬起走了。”夥計正端了一隻臉盆,要向外走。聽了這話,索性把臉盆放了下來,睜着兩隻眼睛望了他,許久做聲不得。
計春道:“你不要以爲我是賴房錢,昨天我搬來的時候,我就把房錢付了。我的意思,就是不愛住公寓,所以要搬,公寓不是一個讀書的地方。”那夥計聽了這話,真是不住地想着希罕。既然說是公寓不好,昨天爲什麼搬了進來?搬了進來,覺得公寓不好,也就不該付房錢。這樣顛三倒四地想着,只管看了計春的臉,想不出一個道理來。
計春被人家這樣望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爲什麼望着我?覺得這件事很有些奇怪嗎?”夥計笑道:“我猜着你準是和我們開玩笑,不然,哪有這個道理。”這樣看起來,分明是夥計都不能相信了。這種舉動,大概有點失於常態,必定要說出一個充足的理由來,那纔好搬的。於是向夥計道:“你不必管我是什麼原因,反正我要走的話,總有一個原因的,你去和我打水來罷。”夥計雖看到這人不免有些像神經病,但是他已經付過房錢了,他居住自然可以自由,公寓里人如何可以干涉他?夥計自去了。
計春一人在屋裏,自穿着衣襪,昂了頭只管向着窗戶外,不住地發呆。因爲心裏平靜了,卻聽到隔壁屋子裏的笑話聲。這時,有個女子的聲音道:“哼!俗言道得好,男子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我這樣地待你,你還不肯把真心待我,你叫我是多麼灰心啦!”接着就有一個男子,哈哈一笑道:“婦女們總是這樣犯了一個疑心重的病。”說到這裏,聲音就細小下去,聽不清了。
計春想着,公寓這種地方,那總是作爲男女交涉場所的。這大概又是那個男子有拋棄女子的心事,所以就發出這種怨聲來了。他如此想着,就不免順腳走到院子外面來,只轉了一個彎,便看到那有人說話的房間,正和這院子爲鄰。
那玻璃窗戶,恰好捲起窗紗,在外邊看得裏面清楚,見有一個時裝女子,兩手撐了頭,靠桌子坐着,雖不能將她的臉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雙手以下,依稀有幾道淚痕。在桌子的另一方,站住了一個西裝青年,滿臉帶着委屈的樣子,半彎了腰,斜伸了一隻腳,只管向這女子看着。許久,他才嘆了一口氣道:“我對於你犧牲一切,都不管的,你還是不諒解。”那女子道:“好!你犧牲一切,什麼我也不要;我要你的命。你若是真能犧牲的話,就死在我面前,讓我看看。”那男子道:“好!我就死在你面前。”說着就把桌上一把裁紙的小刀,拿了起來,打算向頸子底下就橫抹了去。那女子雖是雙手撐住了頭,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對於這男子的態度,依然是注意。她就猛然地向上一跳,伸開兩手,將那男子抱着,帶着央告的聲音道:“得啦!算我錯了。還不行嗎?”男子舉起刀子的一隻手,被那女子極力地扯了下來,他才掉轉頭向外面看着,原來走廊下還站有人呢,急忙地伸手把窗紗遮掩住了。
計春明知道人家遮掩窗戶,是爲自己而設,當然也有點不好意思,不必人說,自己也就閃開來了。他低了頭,向自己屋子裏頭走,心裏也就想着:這個男子,實在也能爲他的愛人犧牲,只求他的愛人諒解,性命也可以不要。假使把他作一個標準,來和自己打比,那麼,自己就未免太對不住令儀了。她對我花了許多錢不算,盡心盡意,多麼會體貼人,結果,我卻背了她逃走,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他心裏考量着,態度又是那樣猶豫的時候,恰又有一雙男女,由面前走廊上過去,那男子和女子提了花傘皮包,笑容可掬地在身後跟着。
夥計正端了一盆水過來,見計春望了別人發呆,便低聲笑道:“這是一對未婚夫妻,兩個人和睦着啦!現在是一塊兒上學校去了。”計春道:“現時還在暑假裏頭,他們到學校裏去做什麼?”夥計道:“據說,人家是補習功課,補習好了,打算考到一個學校裏頭去呢。”計春望了人家的去路,微笑點了兩點頭,也就跟着夥計走回房來了。
他這時來不及收拾東西,一面漱洗,一面咀嚼着男女進出成雙的滋味。自己並不是沒有這個機會,只是自己怕會耽誤了讀書,所以有向後退之意。其實像公寓裏這些男女青年,何嘗不是每個一雙成起對來的。這是一個明證,讀書無妨戀愛,而戀愛也就不礙讀書。
他有了如此一個轉念,昨天晚上預計好了,起個絕早就搬出公寓的話,未免有些搖動。因之自己歸理東西的那番手續,也僅僅地做到將桌上的紙墨筆硯,歸併到網籃裏去,此外也就不曾動手了。在他這種猶豫的時候,夥計已經沏了一壺茶來,放在桌上。計春聞到壺嘴子裏透出來的那陣茶香氣,便也跟着想要喝茶。於是斟上一杯熱茶,用手託了慢慢出神。這杯茶還不曾喝下去,房門口就有一個報販子,夾了一卷報紙過去。計春出了一會子神,倒覺得很是無聊,買一份報看看,倒也不錯。於是買了大小報紙各一份,就在靠門的一張矮沙發上,靠了椅子背,兩手捧了報,慢慢地看去。
報還不曾看到一半,忽然身後有人問了一聲道:“今天哪家的電影好?”回頭看時,卻是令儀來了。她手上正也拿了一把綠質白點子的花綢傘,她悄悄向房門裏一伸,那計春就兩手接了過來,在書架子邊放着。令儀笑道:“你很不錯,居然會和女友拿傘了。這是你交際上一種很明顯的進步。”說着,走進房來,就靠近計春那把椅子坐下,微笑道:“這公寓裏住着,比在會館裏舒服嗎?”計春道:“天理良心,住着這樣幽雅的所在,還不舒服,要怎樣子纔算舒服呢!”令儀笑着點了兩點頭,卻昂了頭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
計春道:“你看什麼?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令儀道:“屋子外表不錯,但是裏面的陳設,既很簡單,又不藝術化,不是一個白面書生住的所在,讓我來替你佈置佈置罷。”
計春道:“你不必費事了,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令儀將眼睛斜瞟了他一下,卻微笑道:“你怎麼老說這句話?這是生朋友說的客氣話,不是心眼裏掏出來的,若是好朋友,你用我的東西,我用你的東西,那都不在乎的。”
計春點頭道:“固然是如此,但是一個人只管得着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卻是毫不在乎,這個人也就未免心腸太硬了吧!”令儀笑道:“你必得報答我一點什麼東西,你才過意得去,是也不是?”說時,她一隻左腿架在右腿上,半扭了身軀,望了計春,笑嘻嘻地靜等他的回答。
計春說:“是的。”令儀道:“你打算怎麼樣子報答我呢?”計春不覺擡起手來連連搔了一陣頭髮,他就笑道:“我是一個窮書生,你是一個闊小姐,就是叫我謝你,我也難於出手。”
令儀道:“你這話完全錯了。難道報答人家的情義,就完全在錢上說話嗎?我和你要一樣東西,並不要你花一個錢。”她如此說着時,又是把眼睛向計春身上一溜。計春聽了她的話音,又看了她這種態度,臉上一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令儀笑道:“你以爲我和你要什麼呢?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一個影子。”計春昂着頭想了一想道:“哦!我明白了。你和我要一張相片,有有有!”說着話,他就去開箱子,打算把相片取了出來。
令儀向他連連搖了兩下手道:“不對!我不要你的相片,我只要你的影子。”計春掉轉身來,對她望着,站在牀頭邊,手扶了箱子蓋,竟是呆了。
令儀兩隻腿,依然是架着的,身子向後靠着,向了計春微笑,卻把手來指着那張空沙發道:“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計春聽她的話,真有些摸不着頭腦,索性站定了,向她微笑。令儀笑道:“你都猜中一半了,怎麼又發愣呢?”計春笑道:“我猜中一半了嗎?我自己真還有些不明白。我的影子,怎麼可以拿去送人呢?”
令儀道:“我實告訴你罷,我想和你一路去照幾張相。款子是歸我付。你想,那上面有你,可也有我,相片兩個人都有份,不能算是你一個人的。所以要你去照相,就僅僅的只要你把一個影子相送的了。”計春笑道:“原來是這樣一件容易辦到的事,何必繞了這樣大的彎子來說呢?”
令儀道:“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是很古怪的。無論做什麼事,不願碰人家的釘子,所以我先說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探一探你的口氣。既然你並沒有什麼不可的意思,那我就樂得要求你一下子的了。”計春笑道:“這簡直是談不上的話。像你這樣的大小姐,肯和我在一處照相,那正是大大地給面子的事。我還有一個不樂意的嗎?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和大小姐在一處照相,恐怕是有些玷辱你,不是你來提起,我就和你交十年朋友,還不敢這樣地開口呢。”
令儀抿嘴微笑着,只管望了他許久才道:“我以爲你是個老實孩子,心裏有一句,口裏說出一句,可是現在你慢慢地會說話了。說出來的話,居然不是由心眼裏出來的了。”計春不住地搔着自己的頭髮微微地笑道:“我覺得我始終是一個老實人。你要說我心口不如一,那可有些冤枉了。”
令儀笑道:“我自然是希望心口如一,但是有時候不便對我說的話,我也就不逼迫着你說出真話來。”計春笑道:“這話我倒有些不懂,既然是要我心口如一,怎麼又說是有時候不便說真話呢?”
令儀眼皮一撩微笑道:“你呀!在情場上的閱歷,還是太淺。再過些時候,也許你就明白了。”計春道:“怎麼過些時候,這個原因就明白了呢!你只說了這樣半截的話,倒不免要我納悶一輩子,何不現在對我就實說了呢?”
令儀笑道:“你是一個傻子,老追究着這句話作什麼?不要說這些小孩子話了。這個時候,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帶你一塊兒去吃午飯罷。”計春笑着,正想說那一句,又要叨擾,令儀突然站了起來,向他連連搖着幾下手道:“你不許說下面那一句話,你要說那一句話,我就惱了。”計春笑道:“你不是要我把心眼裏的話都說出來嗎?我真要說出來,怎麼又不許可呢?”
令儀道:“我有一個脾氣,花錢請人就是不許人家道謝。你去不去?”計春雖然是預想好了要和令儀脫離關係,但是一和令儀見了面之後,心裏所想的一切計劃,都化爲烏有了。現在令儀對了他,迫着問去也不去,他怎敢說是不去,只得笑道:“我只有奉陪就是了。”
令儀於是自提了花傘皮包,就要向外走。這讓計春更是一點也推諉不得,於是戴上了帽子,自行帶上了房門,就走了出來。見令儀斜伸了一隻腿,站在走廊上,將那把傘,斜靠了大腿放着,計春忽然靈機一動,彎了身子,就把花傘和皮包接了過來,就隨了令儀身後,向外面走去。先前那個夥計站在一邊,看到了這情形,就向了計春微微地笑着。
計春想到早上那對未婚夫婦一同去上課的情形,不覺想到自己,也有這個樣子的排場,而且在我前面走的那實實在在是一位大小姐,比之早上那個女學生,那又要高過一個碼子了。他如此想着,心裏頭得意之極,於是望了那公寓的夥計,也報之一笑。
不過夥計笑着,是夥計的意思;計春笑着呢,又是計春的意思。同時令儀迴轉頭來,看到計春向夥計對笑着,好像這裏面有一種很深的意味,於是也就瞟了計春一眼,笑着低低地說道:“這個傻子!”
計春在身後自不便問,直等一同坐在汽車上,心裏頭這句話,實在忍耐不住了,這就向她笑道:“我到底不明白,我問那一句話以後,你就連說我兩回傻子,這是什麼用意?”令儀笑道:“你若是老追着這句話來問我,你就是個傻子。總而言之,你是越問,越見得傻。”計春笑道:“那我也就只好不問了。”
於是他心裏悶住了這個啞謎,陪着令儀去吃館子,又陪着她去遊了一趟公園。最後她卻向計春道:“你不許辭謝,我還要送你一些東西。”計春笑道:“好的!我一切都唯命是從,省得你又說我是傻子。”於是她就將汽車把計春載到一家西服莊上來。
那西服莊的夥計,早有兩三個迎上前來,和她點了頭道:“孔小姐來了?請坐請坐。”計春一看,好像他們原來就是相熟得很的,這倒有些奇怪了。令儀迴轉頭來,指着計春道:“這是我們的親戚,來定做兩套西服,你們拿樣本來看看。”
計春聽了這話,心中倒是一怔。我又不曾發瘋,好好無事地做什麼西服,而且一做就是兩套,便笑着望了令儀,有話想要說,又不敢說出來。令儀迴轉頭來,就向他笑道:“我和這家西服莊,有點來往,多少錢,你不必管,都記在我的賬上得了。”計春心想,這位小姐,真是厲害。我一舉一動,她都可以猜透了我的心事,便笑道:“你又要和我客氣,我真是不敢當。”說這話時,那兩個夥計,已經走開了。
令儀就向他瞟了一眼,低聲道:“越說你是傻子,你倒越傻了。”計春聽她的話音,看她的行爲,心裏也就明白了一些,只好微微地笑着。
這時,兩個夥計一個捧了衣服的樣本,一個捧了衣料的樣本,一齊送到計春面前來,笑道:“你就挑罷,有孔小姐介紹,我們不敢多算錢。”令儀道:“這可是記在我賬上的,你若是多算錢,那就是多算了我的錢一樣,你們好意思嗎?”夥計笑着連說不敢不敢。
計春站在玻璃櫥子旁邊,先打開料子樣本一瞧,只覺樣樣都好,而且自己沒有穿過西服,根本也就不注意人家穿西服。這個時候,讓他來挑衣料的樣子,叫他怎樣能夠決定?
令儀在一邊,也就看出他那副情形來了,就兩手把樣本奪到懷裏來,向他笑道:“你做中國衣服,是我當參謀。乾脆,做西服也讓我來當參謀罷。”她一面說着,一面在那裏掀着衣料本子看。她選了一套淡灰色的,選了一套藏青色的,用手指點着,向計春問道:“就是這兩種料子吧。你看怎麼樣?”她說時,已經有些命令的意味在內。計春怎敢說是不好,自然地就點着頭答應了,還笑道:“我最信任你的,你索性把樣子也給我挑好了罷。”
令儀抿嘴微笑着,又和他挑了兩種衣服的式樣,索性將領子領帶襯衫,甚至領釦和袖釦等等,一齊都定好了。算一算賬,共計一百二十元,令儀一點也不躊躇,就在皮包裏掏出了二十元鈔票來付了定錢,然後就挽了計春一隻手,一同出門上汽車去。
計春在車上笑道:“你又要說我俗套了,真要多謝你!你若是要送我的西服,送我一套也就夠了,爲什麼送我這許多呢?”令儀笑道:“我說出來,你不要說我揮霍,昨天晚上我打八圈麻將,就輸了二百塊錢。一二百塊在我高興的時候,我隨便就花了的,那很不算一回什麼。”說着,又在皮包裏取出三十元鈔票來,向計春手裏一塞,笑道:“你自己去辦罷,要買一雙好的皮鞋,一頂帽子。記着,不要買那太差的。”計春見人家如此款待,只有答應是的位分,哪裏還說得出別的什麼來。
汽車一直將計春送到公寓,令儀才坐着車子走了。計春回得房來,覺得口裏有些乾燥,等不及茶房來泡茶,就把桌子下面那個蒲包扯出來,摸了兩個大蜜桃,兩個大梨,用小刀子慢慢地來削了吃。
當他在削梨的時候,心裏頭就想着這個送梨子的人,覺得人家這番相待的意思,實在是好極了。我若是搬出這公寓,就是不和她絕交,也就辜負了人家這番盛意,何況自己原定的主意,就是從此便要躲開她呢。她家裏家財有幾百萬,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假使我要做他們家的女婿,何必還念什麼書?坐在家裏享福就是了。她說得也不錯,只要有錢交學費,不愁沒有學校可進,何況我的功課,還可以考相當的學校呢!我和她來往,不過是得罪馮子云先生一個人,對於別人,並不相干。得罪了馮先生,沒有別的,只是進學校差一個人照應而已。我有孔令儀在金錢上幫我的忙,什麼事不好辦?我又何必要姓馮的幫忙呢?是了,我就照了現在的計劃進行,不必理會別人了。
這天晚上,月亮雖然是出來得晚一點,但是那隔壁人家的書聲,還依然送到這邊來。今晚計春聽到,並不覺得有什麼感觸,他心裏想着,一個星期之後,有漂亮的西服可穿了。現在是夏去秋來的時候,白番布鞋子當然是不合,是穿黃色的皮鞋呢?或者是穿黑色的皮鞋呢?帽子,自然是應當戴薄呢的。平常看那少年人穿西服,多半戴上一副眼鏡,自己最好也找副眼鏡戴着。這裏有三十塊錢,十塊錢買鞋,五六塊錢買帽子,還可以多一半,這一半怎樣用呢?買一副眼鏡又太多了。要不然,再買一支自來水筆,卻是錢又不夠;或者是自己將錢墊出來呢?或者是再和令儀討呢?或者剩下幾塊錢來,留着自己零花呢?
他今晚的態度,與昨晚是大不相同,這思想方面,也是大爲變更。他所想的不是書本子,將來的事業。所想的乃是西服,西洋皮鞋,克羅克斯眼鏡,康克令自來水筆。看看令儀送的那隻手錶,擡起來看着,卻是九點鐘了。往日到了這時間,覺得應當還看幾頁書。今晚所想到的,便是已到電影開映的時間。若是令儀在這裏,就可以坐了她的車子,一路去看電影了。
他對了手背上只管出了神,靠了桌子站定,不覺呆了。表上的短針,依然指在九點上。他擡起手臂來看着,還是那樣出神,然而這已在十二小時以後,他睡在枕上,剛醒過來呢。心想:向來不會睡得這般晚起來,人是思想着勞累很了,想到了勞累一層,又不免閉上眼睛再養一會兒神。
可是這時就聽到房門外有人問道:“有位周計春先生,就住在這房間裏嗎?”計春聽得出來,乃是馮子云先生的聲音。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心裏想要答應,但是第二個感想,跟着來了。
他想:馮先生何以會找到這公寓裏來?也許是聽了什麼話,來教訓我的吧?和他見了面,十之七八,難免要受他一頓教訓,不如裝了馬虎,就這樣含混過去罷。因此索性倒了下去,向被裏一鑽,並不答應。
馮子云又在外面問道:“這位周先生,到底在家不在家呢?”夥計就答應着道:“在家,還沒有起來。”接着房門一推,馮子云就進來了。這是計春的大意,爲什麼昨晚睡覺,不把門閂上呢?馮子云走到牀面前,連連叫了幾聲計春,而且用手按了蓋被。
到了這時,計春實在不能再做作了,就由被裏伸出頭來,叫了一聲先生。馮子云道:“你怎麼不通知我一聲,就搬到公寓裏來了呢?”計春哼着道:“我本來打算去告訴先生的,只因爲搬得急一點,所以來不及告訴了。”說着,又哼了一聲道:“馮先生!真對不起,我病了,病得爬不起來。”
馮子云站着對他臉上瞧瞧,然後退了兩步,坐在椅子上,依然對了計春的臉上注意着,似乎不大在意的樣子。就問道:“你什麼所在不舒服?”計春由被裏伸出一隻手來,摸了額頭道:“頭暈。”
馮子云對他笑道:“大概你是昨天晚上回來得太晚了的緣故吧?”計春覺得他這一句話,未免言中有刺,就紅了臉道:“不,昨天我回來得很早的。”馮子云搶着問道:“回來得很早,你是由哪裏來?”計春倒不料撒着謊說話,還會把話說漏了,急忙中又撒不出第二個謊,就很隨便地答道:“由公園回來。”馮子云道:“哪個陪你去的?”計春頓了一頓,答道:“沒有人陪我,我一個人去的。”
馮子云連連搖了兩下頭,又微微地一笑道:“不能是你一個人去的吧?老弟臺!不是我做先生的人,無故要干涉你的行動,但是你是我最希望成功的一個人,而且又得了你父親的重託,我爲了這兩層關係,不能不照顧你一點。現在你剛離開父親的懷抱,就滾到千金小姐的懷裏去,這是你巨大的錯誤。本來呢,年紀輕的人,哪個沒有一些兒女私情;可是在於你,就不應該有。爲什麼呢?假使你現在還是在鄉下做一個牧牛的孩子,我來問你,你知道世界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嗎?你知道現代文明,到了什麼程度嗎?當然,你全不知道,更不要說是摩登少年講究的男女戀愛了。你託你父親的福,把家產故園都犧牲了,又得了許多先生的幫助,對你另眼相看,更細心地教你。這些人,不是指望了你中狀元,也不是指望你發洋財,將來靠着你吃飯。只是看到你是個有用的青年,希望把你造就成國家社會需要的一個人才,若是像你這樣,終日跟在大小姐身後鬼混,都市裏還少了這種青年,值得你父親那樣犧牲,值得我們做先生的這樣地教訓嗎?就是你自己這幾年的努力,當然也是不願埋沒你的天才,不願辜負你的師父的期望,難道千里迢迢地跑了來,就爲的是來談戀愛不成?”
這一番話,說得計春啞口無言。當然的,自己的行動,已經爲馮先生看破了,抵賴固然是抵賴不了,就是承認,又怎樣的說得出口呢?於是躺在枕頭上發愣,只有不做聲。
馮子云道:“你不必裝病。只要你改過自新,以往的事,我也不追究你。你要明白,你有了今天就是你的造化,你還做什麼妄想呢?再說孔令儀那孩子,乃是社會上一匹害馬,誰和她在一處,誰就要受她的害。她不是我的女兒,她若是我的女兒,我不把她殺了,也要把她送到感化院去。”
計春只有聽着,哪裏敢說什麼。可是他在屋子裏雖不說什麼,那屋子外面,卻一個人搭起腔來了。那人道:“馮先生!你勸密斯脫周不要緊,爲什麼在背後批評我,侮辱我的人格。”
說着話,推開門走進一個人來,不是別個,正是孔令儀。她突然地走了進來,挺着胸脯子,一手按了手上的花傘,撐在地上,一手叉了腰,鼓着臉蛋子。這一下子,真弄得形勢大僵之下。
但是馮子云也決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紅了臉道:“不錯!我說過的,假使我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就要把她弄死。”令儀道:“我有什麼罪要處死刑?我殺了人嗎?放了火嗎?”
馮子云將桌子一拍道:“你這種行爲,我以爲比殺人放火還厲害呢!像計春這樣往前進展的青年,你誘惑着他陪你去墮落,廢壞他一生的事業,破壞他的家庭,那還是小,你斷送國家有用的青年,成爲你一樣的害羣之馬,這罪還小嗎?”
令儀道:“就是這幾項罪名,沒有別的嗎?我請問你,現在社交公開,男女交朋友,是不是許可的?若說交朋友是許可的,那就誘惑破壞,這些字眼,都安不上。我告訴你,你知趣的,你趕快離開這屋子,因爲這屋子是我出錢租的,你若不走,我就到法院裏去告你,說你公然侮辱我。你是個教授先生,大概不能否認你所說的話吧?”說畢,瞪了兩隻大眼,望着馮子云。
馮子云當然不肯否認他所說的話,一拍桌子道:“我不能走,你去告我吧!”令儀說了一個好字,轉身就向房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