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束中有《新女性》一本,大作在内,又《语丝》两期,即登着我之发牢骚文,盖先为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夺过去了,所以仍在《语丝》上。
慨自寄了二十三日之信,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应即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
现在对于校事,已悉不问,专编讲义,作一结束,授课只余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校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份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中大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增加,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在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大不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教管理家政的女性如何措手。然而语堂殊激昂。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在厦门或广州寻地方,尚钺要将小说编入《乌合丛书》去,并谓前系误骂,后当停止,附寄未发表的骂我之文稿,请看毕烧掉云。我想,我先前的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也大不容易,我略管闲事,就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地方也不寻,丛书也不编,文稿也不看,也不烧,回信也不写,关门大吉,自己看书,吸烟,睡觉。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似乎程干云仍在校,罗静轩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忽而很少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豫备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但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辩,横竖受攻击惯了的,听点申斥又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山根先生仍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白果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不知怎地我忽而记起了“燕巢危幕”的故事,看到这一大堆人物,不禁为之凄然。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就到了,也算快的。我看广州厦门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更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沾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打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恰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历的事情,几乎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办到固然好,即使自己因此失败也不妨,但看你来信所说,是恐怕没有改革之望的。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则仿“前校长”的老法子: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再出来另觅事情做。
政治经济,我晓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见你推辞,却以为谦虚或偷懒,仍然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只剩下些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喝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本来,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的是否真实,那人的是否确当,就是一个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然而,这是他们在替社会除去无用的废物呵!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我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债券。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我近来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常劝别人要一并顾及自己,也就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还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恐怕不足以服足下之心,好在不久便有面谈的机会,那时再辩论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心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人,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子多么利害。这里的工役,似乎都与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好教员吃苦,即如这个厨子,原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狡猾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会开口叫他做事的么?
我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带,并遵来命,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