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三七

(每起头的○是某一个时间内写的,用○起始,以示段落。)


○ MY DEAR TEACHER:

  昨到你住的孟渊旅馆奉访后,四妹领我到永安公司,买得小手巾六条,只一元,算来一条不到二角。晚上又游四川路广东街,买雨伞一把,也不过几角钱。访了两处亲戚,都还客气,留吃点心或饭,点心是吃的,但饭却推却了。

  今天(九月一日)又往先施公司等,买得皮鞋一双,只三元;又信纸六大本(与此纸同,但大得多),一元。此外又买些应用什物,不敢多买,因为我那天看见你用炒饭下酒,所以也想节省一点。

  ○今晚(一日)七时半落广大轮船,有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馆之茶房带同挑夫搬送行李,现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居下格。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有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时所约的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

  船票二十五元,连杂费约共花三十余元,余下的还很不少。又,大安旅馆自沪一直招呼至粤,使费大约较自己瞎撞的公道,且可靠,这也足以令人放心的。

  船中热甚,一房竟夕惟我一人,也自由,也寂寞,船还停着,门窗不敢打开,闷热极了!好在虽然时时醒来,但也即睡去;臭虫到处都是,不过我尚能安眠。只是因为今晚独自在船,想起你的昨晚来了。本来你昨晚下船没有,走后情形如何,我都不知道,晚间妹妹们又领我上街闲走,但总是蓦地一件事压上心头,十分不自在,我因想,此别以后的日子,不知怎么样?

  ○二日晨八时十分,船始开。天刚亮,就有人来查行李。先开随身的木箱,后开帆布箱,我故意慢慢地。他不耐烦了,问我作什么的。我答学生,现做教员。他走了。船开后又来查,这回是查私贩铜元的,床铺里也都穷搜,将漆黑的手印满留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是基督教徒,有一个她的女友,住房舱的,却到我们房里来吃饭,两人总是谈着什么牧师爷牧师奶,讨厌得很,我这回车和船都顶着“华盖”了。午后她们又约我打牌,虽则不算钱,总是费时无益的事,我连忙躺下看书,不久睡着,从十一点多钟一直到四点。六时顷晚饭,菜是广东味,不十分好,也还吃得几碗饭。也不晕船,躺着看小说。

  ○睡起见水色已变浅绿,泛出雪白的波头,好看极了。因为多年囚禁在沙漠中,所以见之不禁惊喜,但可气的是船面上挤满着人,铺盖,水桶,货物;房的窗口也总有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子上,遮得全房漆黑,而我又在下层床,日里又要听基督圣谕。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怎么样?

  ○三日晨七时起床,十时早饭,十一时左右,在我们房门口的堆满行李的舱面上,是工友们开会。许多人聚在一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做主席,大家演说北伐的必要……随意发挥;报告各地情形的也有,我也略略说了一点北京的黑暗。开会有二时之久,大家精神始终贯注,互相勉励,而著重于鼓励工人,因为这会是为工人而开的。我在旁参与,觉到一种欢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这现象,在北方恐怕是梦想不到的罢!下午一时多散会,还豫约每天开会一次,尤其是注意于向着上海工厂招来的工友们,灌输国民革命的意义。有一个孙传芳部下的军官,当场演说北方军阀的黑幕,并说自当军官以来,不求升官发财,现在看北方军人实在无可希望了,所以毅然脱离,径向广东投国民革命军,意欲从这里打破北方的黑暗。这是大家都很欢迎的。MY DEAR TEACHER,你看这种情形是多么朝气呀!

  十时吃的算是午饭,一时顷有咖啡一杯,面包二片,晚九时又有鸡粥一碗,其间的四时顷是晚餐,食物较火车上为方便。船甚稳,如坐长江轮船一样,不知往厦门去的是否也如此?

  ○四日被姓梁的惊醒,已经八点多了。她有一个女友,和一个男友(?),不绝的来,一方面唱圣诗,一方面又打扑克。我被挤得连看书的地方都没有了,也看不下去,勉强的看了《骆驼》;又看《炭画》,是文言的,没有终卷。继看《夜哭》,字句既欠修饰,命意也很无聊,糟透了。

  下午四时船经过厦门,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那里!?

  因为听说是经过厦门,我就顺便打听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客栈人说:可以由厦门坐船到香港,再由香港搭火车到广州,但坐火车要中途自己走一站,不方便,倘由广州往香港,则须用照相觅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惟店铺是问。也有从厦门到汕头的。我想,这条路较好,从汕头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之类,可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现在写字时是四日晚的九时,快有粥吃了。男女两教徒都走了,清净不少,但天气比前两天热,也不愿意睡,就想起上面的那些话,写了下来。

  ○ MY DEAR TEACHER:现在是五日午后二时廿分了,我正吃过午点心。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今天工人仍然开会,但时间提早了,是十时多。刚刚摆开早饭,一个工人就来邀我赴会,说有两个主席,我是其一。我想,在这样人地生疏的境况之下,做主席是很难的,一不合式,就会引起纠纷,便说正在吃饭,又向来没有做过主席,不敢当,当场推却了。饭后到会,就有人要我演说,正推辞间,主席已在宣布喉咙不大好,说话不便,要我去接替。我没法,只得站上台去,攻击了一顿北京的政治和社会上的黑暗的情形。一完就退席,回到房里。听人说,开会时有国民党员百来人,但是彼此争执开会手续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往回一想,这么几个人,在这么短期间,开一个小会就冲突,则情形之复杂可想,幸而我没有做主席,否则,也许会糟到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哩!听说明天上午可以到广州了,船内的会总该不致再开,我或者可以不再去说话。但是,到广州呢?

  现时船早过了汕头,晚饭顷可经香港之北,名大划的地方。在这里须等候带船的人来领入广州,但他来的迟早很不一定,即使来了,也得再走六小时之久,始达终点。但无论如何,六日是必能到广州的了。

  ○ MY DEAR TEACHER:今天是六日,现在是快到八点了。昨晚十时,船停香北大划地方,候带船人,因为此后伏礁甚多,非熟识者难以前进。幸而今早起来,听说带船人已经到了,专候潮长,便即开船;如能准时,则午后可到珠江了。

  ○ MY DEAR TEACHER:现在(三时)船快到了,以后再谈罢。

YOUR H. M.六日下午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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