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六月十三的信又好些天了,有时的确“并不做什么事”,但总没机会拿起笔来写字。人为什么会“无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散步不是呢?想“休息”实现而不至于被阻,最好还是到西山去。倘在家里而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恐怕敲门声一响,也还是躲也躲不掉罢。要“休息”,也须有这个地位和机会;像我,现在和六个同学同进退,不至八大爷到来,不得越雷池一步,真是苦极。就我自己想,如果长此以往,接触的实有令人发狂的必要,为自己打算,自是暂时离开此地便宜,但是不能够。可见有可以离开的地位和机会的,还是及早玩玩好。
设法消灭自己的办法,无论如何我以为与废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这种偏激思想存在了!但自己究是神经质,禁不起许多刺激而不生反应,于是,第一步就对谁都开枪,第二步是谁也不再能见谅,自己倘不怀沙自沉,舍疯狂无第二法。这是神经支配骨肉,感情胜过理智,没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为这是“幸福”,但也不觉得可怕。假使有那一天,那么,所希望的是有人给我一粒铁丸,或一针圣药,就比送到什么医院中麻木的活下去强得多了。但是这不过说得好听一点,故作惊人之谈,其实小鬼还是食饱睡足的一个凡人,玩的玩,笑的笑,与别人并无二致。有的人志大言夸,小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吾师说过,不能受我们小学生的话骗倒,这回可也有一点相信谎说了。可见要高人一等的不受愚,还得仔细的“明察秋毫”才行。
在现政府之下而不压抑民气,我总有点怀疑,不是暗中向外人低首认错,便是另外等机会先扬后抑,使文章警策一点。总之,上海的事,大约是有扩大而无缩小的,远东的混战,也许从此发轫,否则自认吃亏,死了人还得赔款道歉,这真是蒙羞万代,遗臭千年,生不如死了。至于“意外飞来的公理”,则恐怕做梦也不容易盼到,洋鬼子虽然也有自知不对的,然而都不是掌权的人,犹之中国今日之一品大百姓,话虽好听,于事还是无补的。先生总不肯使后生小子失望灰心,所以谈吐之间,总设法找一点有办法有希望的话,可是事实究不如此之简单容易。有些人听了安慰话,自然还是不敢放心,但以此为安心的依据,而宽懈下来的人,也未始不常有。还请吾师注意一下子罢。
提起做万年糊,我也想到可笑的事来了。那时在天津,收集些现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许许多多的万年糊来,托着盘子向各处廉价兜售。不用本钱买瓶子,该可以不吃亏了罢,结果还是赔钱不讨好。因为做的成绩究不如市上卖的好,人也不肯来热心买。又想法用石膏模子铸成空心的蜡囡囡,洋狗,狮子等小品玩艺,希图代替市上的轻薄皮的玩具,然而总是敌不过,终于同样的失败了。
“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是我所常常虑及的。即如我校风潮,寒假时确不敢说开始的人们并非别有用意,所以我不过袖手旁观,就是现在,也不敢说她们决非别有用意,但是学校真也太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只得先做第一步攻击,再谋第二步的建设。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攻击已成俘虏之势,建设不敢言矣。所以,我的目标是不满于杨,而因此而来的举动,却也许被第三者收渔人之利,不劳而获,那么,我也就甚似被人所“利用”了。这是社会的黑暗,傻子的结果。真还是决不“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的人们舒服。尤其坏的是:公举你出来做事时,个个都说做后盾,个个都在你面前塞火药,等你装足了,火线点起了,他们就远远的赶快逃跑,结果你不过做一个炸弹壳,五花粉碎。
《京报副刊》有它的不得已的苦衷,也实在可惜。从它所没收和所发表的文章看起来,蛛丝马迹,固然大有可寻,但也不必因此愤激。其实这也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责呢。吾师以为“发见纯粹的利用”,对□□有点不满(不知是否误猜),但是,屡次的“碰壁”,是不是为激于义愤所利用呢?横竖是一个利用,请付之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七日下午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