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十三日早晨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中,而寄递要至三天之久?但当我拆开信封,看见笺面第一行上,贱名之下竟紧接着一个“兄”字,先生,请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真是无从知道。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莫非也就是游戏么?

  我总不解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上各处的教育,他的造就人才的目标在那里?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支配,还弄出甚么甚么化的教育来,但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的人,可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这环境,还是不如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呢?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为今日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所忽略的。或者目前教育界现象之不堪,即与此点不无关系罢。

  尤可痛心的,是因为“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所以许多人们至今还是除了一日日豫备做舞台上的化装以博观众之一捧——也许博不到一捧——外,就什么也不管。怕考试时候得不到好分数,因此对于学问就不忠实了。希望功课可以省点准备,希望题目出得容易,尤其希望从教师方面得到许多暗示,归根结底,就是要文凭好看。要文凭好看,即为了自己的活动……她们在学校里,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不相关的。其所以出死力以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是事之“利害”,不是为群,乃是为己的。这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份的她们罢?并不然。还有的是死捧着线装本子,终日作缮写员,愈读愈是弯腰曲背,老气横秋,而于现在的书报,绝不一顾,她们是并不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还有一些例外的,是她们太汲汲于想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迭出,这教人如何忍耐得下去,真无怪先生宁可当“土匪”去了。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的是物质上的资助罢,所以牧师就只得这样设法应付,如果所求的是精神方面,那么我想,牧师对于这种问题是素有研究的,必定会给以圆满的答复。先生,我所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无异于牧师所说的“死后”,但“过客”说过:“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人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两者并不一样,而“过客”到了那里,也许并不见所谓坟和花,所见的倒是另一种事物,——但“过客”也还是不妨一问,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的。

  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骄傲”与“玩世不恭”固然是一种方法,但我自小学时候至今,正是无日不被人斥为“骄傲”与“不恭”的,有时也觉悟到这非“处世之道”(而且实也自知没有足以自骄的),然而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不过子路的为人,教他豫备给人斫为肉糜则可,教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住的。没有法子,还是站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草草的写了这些,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用钢笔所写,以较先生的清清楚楚,用毛笔写下去的详细恳切的指引,真是不胜其感谢,惭愧了!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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