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的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論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讚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後一兩週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裏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爲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緻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並且常常表現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麼潔淨;頭老擡得那麼高;胸中老是那麼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麼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裏,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誤解,曲解,乃至於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瞭解我們的時候,真瞭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鍼砭,罵着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並未說明爲什麼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註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爲着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裏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衝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着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爲着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爲着這情感而發生的衝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麼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裏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爲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衝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祕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着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於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地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爲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爲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瞭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於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着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裏,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裏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裏倔強地嘗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爲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爲文藝吹打開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有人爲,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裏,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後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糊糊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爲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麼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爲此灰心,因爲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爲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面所說那麼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峯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着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鬱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裏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裏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裏。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爲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爲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徵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着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此爲民國紀年。]
附錄3徐志摩致林徽因
一 [此信存徐志摩朋友,英國人恩厚之(L.K.Elmhirst)處,恩厚之曾任泰戈爾祕書,1923~1924年間爲泰戈爾訪華一事幾次來中國。 據恩厚之回憶,1924年5月20日,林徽因在北京站送泰戈爾一行去太原,徐志摩在車廂內匆匆寫信,還未寫完,火車已開,也來不及交給林徽因。恩厚之看他傷感,就把這封信搶過來收在自己皮包中,以後一直由他保存着。
首次發表在1983年4月,臺北遠景出版公司初版《且道陰晴圓缺》中《一段哀情——徐志摩與林徽因》一文裏,作者樑錫華。]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甚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是昏沉沉的,開着眼閉着眼卻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裏退縮。離別!怎麼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日
二[此信寫作時間爲1931年7月7日。 ]
徽音:
我愁望着雲濘的天和泥濘的地,直擔心你們上山[指北京香山。1931年夏,林徽因全家曾到香山靜宜園雙清小住。]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紀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牀上,像死人——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上嘴邊,但那笑彷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
下午忽然詩興發作,不斷的抽着煙,茶倒空了兩壺,在兩小時內,居然謅得一首。哲學家[指金嶽霖。]上來看見,端詳了十多分鐘,然後正色的說\"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 。\"[意即:“這是你最好的詩之一。”]但哲學家關於美術作品,只往往挑錯的東西來誇,因而,我還不敢自信,現在抄了去請教女詩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兇,電話電燈會斷,我討得半根蠟,匐伏在桌上胡亂寫。上次扭筋的腳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發跳,全身的脈搏都似乎分明的覺得。再有兩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思成恐怕也有些着涼,我保薦喝一大碗薑糖湯,妙藥也!寶寶老太[指林徽因的女兒和母親。]都還高興否?我還牽記你家矮牆[應指林徽因雙清住處的圍牆。]上的豔陽。此去歸來時難說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樂康強!
腳疼人 洋郎牽(洋)牛渡(洋)河夜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亮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爲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爲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兇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了,我就大步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裏,但須風動,
雲海裏便波涌星斗的流水;
再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