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康橋·人間四月天第27章 廬山小詩兩首

    朝霧裏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裏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惆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裏,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二、山中大霧看景



    這一瞬息的展霧——



    是山霧,



    是臺幕?



    這一轉瞬的沈悶,



    是雲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廬;



    又分明是悲,歡,喜,怒;



    啊,這眼前剎那間開朗——



    我彷彿感悟了造化的無常!



    (1924年12月5日《晨報·文學旬刊》)



    第一章 毒藥[ 《毒藥》、《白旗》、《嬰兒》均寫於1924年9月底,初載於同年10月5日《晨報·文學旬刊》。《毒藥》又載1926年《現代譯論》一週年增刊。]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着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



    我胸懷間插着發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爲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



    因爲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象墳堆裏的夜鴞



    因爲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象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



    因爲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裏雖則我的話象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



    雖則我的話裏彷彿有兩頭蛇的舌,蠍子的尾尖,蜈鬆的觸鬚;



    只因爲我的心裏充滿着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



    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



    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裏,



    最勁冽的祭餚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象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裏擎着這迸斷了的鷂線;



    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象一塊烏雲似的,已經籠蓋着人間一切的關係:



    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孃,兄弟不再來攜着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



    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



    在街心裏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姦污的處女:



    池潭裏只見些爛破的鮮豔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裏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屍體,



    它們是仁義禮智信,向着時間無盡的海瀾裏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着,在每個浪頭的



    小白帽上分明的寫着人慾與獸性;



    到處是姦淫的現象:貪心摟抱着正義,猜忌逼迫着同情,



    懦怯狎褻着勇敢,肉慾侮弄着戀愛,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踐踏着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裏,強盜在你們妻子的牀上,



    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裏……第一章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裏??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著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裏);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裏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儘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覆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沈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裏,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裏,在嚎慟的酣徹裏,在懺悔的沈寂裏,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1924年10月5日《晨報·文學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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