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起一枝肥圓的蘆梗,
在這秋月下的蘆田;
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這秋月是紛飛的碎玉,
蘆田是神仙的別殿;
我弄一弄蘆管的幽樂——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歡喜——
清風吹露蘆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歡喜的心機——
蘆田中見萬點的飛螢。
我記起了我生平的惆悵,
中懷不禁一陣的悽迷,
笛韻中也聽出了新來淒涼——
近水間有斷續的蛙啼。
這時候蘆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奧妙,
我正想譜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蘆笛(碎了)再不成音調!
這秋月是繽紛的碎玉,
蘆田是仙家的別殿;
我弄一弄蘆管的幽樂,——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撿起一支肥圓的蘆梗,
在這秋月下的蘆田,
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1925年9月7日《晨報副刊》第1267號)
第一章 翡冷翠的一夜[翡冷翠(Firenze,意大利文),現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利一個城市的名字。]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着我,就記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着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乾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着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着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着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風走,
隨他領着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麼辦呢?
活着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爲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爲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戀愛的靈犀一點……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1926年1月2日《現代評論》第3卷第56期)
第一章 在哀克剎脫(Excter)[哀克剎脫,現通譯爲埃克塞特,英國城市。]教堂前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嚴的大殿,
一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着寺前的雕像發問:
“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發楞,
彷彿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問那冷鬱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後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顆老樹,
他廕庇着戰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嘆一聲長氣,象是
淒涼的空院裏淒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餘年的經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麼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
春夏間洶洶,冬季裏婆婆。
他認識這鎮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
最後看他們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看厭,
他自身癰腫的殘餘更不沽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一陣嘆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1926年5月27日《晨報鐫刻·詩鐫》第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