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與KY及SP同遊西山靈寺僧冢,時暮靄已蒼,風籟噤寂,撫摩碑碣,仰看長鬆,彼此忽不期緘默,遊神有頃,此中消息,非親身經歷者,孰能領會,因作長句,以問我友焉。徐志摩附識。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氤氳裏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弔古殷勤,趁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蒼涼,
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裏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牆外,
同化於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裏深蘊着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牆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鳥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裏的熱焰重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裏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着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遊泳。
縱使闡不透這悽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
便化野鳥飛去,翅羽上
也永遠染了歡欣的光明,我
便向深山去隱,也難忘你遊目雲天,
遊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Transfiguration:英語,意爲“理想化”。]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換,涌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色,再不聞衰冬籲喟,但見
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蹈與歡容,
只聞歌頌青春的諧樂與歡從。
輕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領,
歡樂的光明,你永向前引。
我是個──
崇拜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1923年4月20日《時事新報·學燈》)
第一章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首次發表時題名爲《詩》。原詩題下有英文副題:Will-O'-the-Wisp,即“鬼火”。另有一行英文詩句:“Lonely is the Soul that Sees the Vision……”意爲:“孤獨的靈魂看到幻景……”]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
無意地來到生疏的人間:
我忘了我的生年與生地,
只記從來處的草青日麗;
青草裏滿泛我活潑的童心,
好鳥常伴我在豔陽中游戲;
我愛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鮮,
愛去流澗邊照弄我的童顏;
我愛與初生的小鹿兒競賽,
愛聚沙礫仿造夢裏的亭園;
我夢裏常遊安琪兒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兒,教導我歌舞;
我只曉天公的喜悅與震怒,
從不感人生的痛苦與歡娛;
所以我是個自然的嬰孩,
誤入了人間峻險的城圍:
我駭詫於市街車馬之喧擾,
行路人盡戴着憂慘的面罩;
鉛般的煙霧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叢中反感恐懼與寂寥;
啊!此地不見了清澗與青草,
更有誰伴我笑語,療我飢;
我只覺刺痛的冷眼與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溝渠的濘潦;
我忍住兩眼熱淚,漫步無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徑長橋,
我走近一家富麗的門前,
門上有金色題標,兩字“慈悲”;
金色的慈悲,令我歡慰,
我便放膽跨進了門檻,
慈悲的門庭寂無聲響,
堂上隱隱有陰慘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莊似戲,
真駭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驚悸慌忙地前行,
轉瞬間又面對“快樂之園”;
快樂園的門前,鼓角聲喧,
紅衣漢在守衛,神色威嚴;
遊服競鮮豔,如春蝶舞翩躚,
園林裏陣陣香風,花枝隱現,
吹來樂音斷片,招誘向前,
赤窮孩躡近了快樂之園!
守門漢霹靂似的一聲呼叱,
震出了我駭愧的兩行急淚;
我掩面向僻隱處飛馳,
遭罹了快樂邊沿的尖刺;
黃昏。荒街上塵埃舞旋,
涼風裏有落葉在嗚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長卷,
有孤身兒在踟躕,似退似前;
我彷彿陷落在冰寒的阱錮,
我哭一聲我要陽光的暖和!
我想望溫柔手掌,偎我心窩,
我想望摟我入懷,純愛的母;
我悲思正在噴泉似的溢涌,
一閃閃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際的遊螢,乍顯乍隱,
又似暑夜的飛星,竄流無定;
神異的精靈!生動了黑夜,
平易了途徑,這閃閃的光明;
閃閃的光明!消解了恐懼,
啓發了歡欣,這神異的精靈;
昏沉的道上,引導我前進,
一步步離遠人間進向天庭;
天庭!在白雲深處,白雲深處,
有美安琪斂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愛在白雲裏安眠不醒,
任清風摟抱,明星親吻殷勤;
光明!我不愛人間,人間難覓
安樂與真情,慈悲與歡欣;
光明,我求禱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導我出城圍之困,
我是個自然的嬰兒,光明知否,
但求回覆自然的生活優遊;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鮮柑野粟,
春草裏有享不盡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1923年5月13日《努力週報》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