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康橋·人間四月天第135章 死是安慰 (2)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捲了書包到英國,只爲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爲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踊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採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瞭解的神祕。我說神祕,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慼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裏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着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麼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麼?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急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於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麼?他的興趣只限於情感麼?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着關於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並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於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誌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爲他說他看過許多關於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閒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後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裏也說了那麼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象許多天才,幼年裏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裏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裏恭維他的學生,關於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爲志摩在這裏誇張,因爲事實上只有爲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麼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爲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對於建築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築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討厭RUSKINS的。但是爲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裏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緻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着我園裏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豔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後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齣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毛,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着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爲人不覺得不快麼?這裏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裏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麼人生?什麼風濤?什麼道路?志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纔是。



    1931年12月7日



    第一章 附錄2 紀念志摩去世四週年[原載1935 年12 月8 日《大公報·文藝副刊》56期“星期特刊”。]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週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麼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着,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爲那時那種近於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瞭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裏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禽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着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雲佈滿着粗筋絡往理想的反面猛進,我並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着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着這一窗太陽:眼看着菊花影在牆上描畫作態;手臂下倚着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裏不時隱隱地聽着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裏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佈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羣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衝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氳,那麼結實又那麼縹渺,使我們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裏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爲!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爲,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裏,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着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着這生的糾紛,繼續着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裏那裏,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着許多人的心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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