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擡夫轎伕這些閒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裏,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裏,料着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羣結夥而來,想要下手。不想被這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量大的事主安老爺,不和小人爲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道他是個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謗懵詐來得過沖,象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和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簸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丟碎了那院子的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着他道:“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兒。方纔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腿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丟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擡擡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讚,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嚷了一口,說道:“沒你孃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和我油料着,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瓦鋪裏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了來的,你們丟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兒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裏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趕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一大羣。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和爐坑裏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裏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着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趟罰乾淨呢?”待要怎樣,又不敢和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給他畫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着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象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着。正在着急,見他擱下筆,便和方纔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裏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裏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着兩隻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幾,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幾找我,我那裏是個座北朝南的廣樑大門,門上接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爲已甚,這事儘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讚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因和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着去。”張進寶會意,便帶着衆家人,七手八腳,一個一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這才得一甩手,踅身上了臺階兒,進了屋子,他還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裏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褚大娘子道:“夠了,咱們到那院裏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裏,早巳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萊、甜漿、粥面、茶之類。衆女眷隨意吃了些,纔去重新梳洗。鄧九公這裏,便和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一面和他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嘔斷了,肺給氣炸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着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安老爺道:“想是唱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是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於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卿卿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玩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班聽戲的爺們,把我氣着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里,一個窄衚衕子裏,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着個烘烘烈烈大連二竈,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說:‘路南里有個雅座兒在,咱們挪過那邊去坐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着衣裳和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蕩着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棚欄門兒。進去裏頭髒裏巴嘰的兩伺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來那後院子堆着比房檐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着一陣陣的往屋裏灌那臊轟袤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在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擡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着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裏。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兩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司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裏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里,一個衚衕兒裏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個大筐,筐裏堆着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佔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佔下了;只得在順着戲臺那間倒座兒樓下窩撇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俞伯牙操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得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裏運着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着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裏聽的。看他們那些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這個當兒,那佔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脣外頭露着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着肩兒,是個瘦子。這兩個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孃的一大羣小且。要講到小且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爲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着咱們,在他只不過爲着那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玩法子。只見他一上樓,就拼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羣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着。他們當着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都稱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我正在那裏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沒有個裏兒表兒,只聽見衝他說了兩字,這兩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兩字,也上了桌。
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裏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真也象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纔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且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纔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拱肩縮背的說:‘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峯,是位狀元公子,是史蝦米的親侄兒。’我不知這史蝦米是誰,他說那個黑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鑑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着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於孩子,卻都象個世家子弟。二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裏,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着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象哈腰兒,橫豎雖算請安,遠離着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邊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玩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誇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噴嚏嗎?’還有那麼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上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來作窩心腳?那知這羣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方纔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到底是誰給誰錢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着,還在這裏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着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着困秋兒,穿着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着懷,搭包倒系在頭裏,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那相兒也一樣,那光景象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玩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個人,不象一路哇,怎麼坐得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裏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糟糟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纔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裏頭,四個二簧硬腳。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和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安老爺道:“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怎麼又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裏,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得起宰相肚子裏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呀!”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安老爺笑道:“然則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着鬍子,瞪着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象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摔碎了我幾片於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饒了去了。方纔我因爲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安老爺這才叫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蠅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着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着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細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她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她那位姑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和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座。老頭兒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嘆,便在座上擎酒杯,望着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趟,臨走就和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有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趟。這一趟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着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着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和你老弟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裏吵鬧了這一陣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鬧不了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東西,還有託付你的一樁事。”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幹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託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說得在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目白出身,兩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衆親友的臺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裏可有點子怪不平的。”說到這裏,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爲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日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和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或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嘔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裏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着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着嘴,低着頭喝酒,又不好答岔兒。
這席上在這裏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裏靜聽。聽到這裏,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不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和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麼?”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爲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什麼大嘴末子。爲什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因爲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和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着咱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閤兒。所以我想着,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和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了。這是一。”
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前,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什麼呢?”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和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裏了;二位老人家,我要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什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樂去。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得着使不着,得先討老弟你個教。”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我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子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唔!我要那東西作什麼呀?我聽見說,都是那些王公子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着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着,就讓越着禮使了去,也得活着對得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託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陀羅經被就中用麼?”
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來請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準叫作什麼。是說這些事,也不過是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嘴兒裏,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什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裏想着,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了的。因爲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着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帶着全是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得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憑那管筆的厲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的是好話,暗裏魂消,挖苦了他的,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當的,他再指東殺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事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裏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於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裏給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的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衆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
讀者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常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話?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面轉仁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着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救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纔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幹,偶然把他採人《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其中的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着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爲立傳的,還有生吊月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性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鐫上那碣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鏽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哥你必要用,也不妨人這篇文章裏,一併鐫在碑陰上。”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什麼呀?”安老爺拈着那小鬍子,想了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鐫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的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桌子一拍,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着!着!着!是這麼着!這話我心裏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少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說着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着杯告了個幹,說道:“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她只管滿臉笑容那裏這樣說,卻不禁不由得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巳岔了。鄧九公這邊說道:“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你聽。”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座,連褚一官也站起來。張老纔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張老大你別動。”因和他女兒女婿說道:“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裏;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裏;這纔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纔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謝他。”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着安老爺便拜了下去。慌得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說道:“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座去。”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早陪着過來,就便把她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她將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頭去。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爲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雲堡莊兒上見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麼,我心裏只和你老人家怪親熱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乾孃。因爲關着我妹夫子這承繼媽媽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裏,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她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今日之下,她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想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和二叔,交到這個分上,藉着我們這小姑奶奶的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乾孃咧!”把安太太喜歡得拉着她的手,說道:“姑奶奶,你那裏知道我這心裏,也和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得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她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座,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聲好孩子,想要認她作個乾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擡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着安老爺笑。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着張金鳳說道:“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了。你們姐兒倆裏頭?我總覺得你比她和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裏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因說道:“親家媽怎麼樣罷?”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那是她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哪!多個人兒疼不好呀。”安太太便道:“這更有趣兒了。”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張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給幹爺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我這才氣平些兒。”因又和安、張兩親家幹了一杯,說道:“再不想一句話,和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裏,笑道:“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麼?”何玉鳳也捂着嘴笑個不住,說道:“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裏的幾位老人家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佔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裏,和他女婿說道:“還有舅母和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頭罷!”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趴下就磕。舅太太是坐在裏邊,有個張太太擋着出不去,只得說:“姑奶奶這個鬧法兒。”連忙摸着頭,把手兒還了個禮。張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說道:“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着呀!算一家子咧!”說得大家鬨堂大笑。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只這一陣辭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說道:“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待姑奶奶了。”說着,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娘子樂得一飲而盡。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她便笑道:“你們就這樣輪流着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說着又是一杯。她姐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一個大杯來。她道:“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幹回他去。”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幹。登時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暈,一手擎着個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縱着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小舅爺子,擱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着不敢多說,心裏卻想着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只他四個一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着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着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乾。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裏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那鄧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裏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伕,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巳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衆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着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裏,早巳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幸而安老爺是個豁達人,說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他一手擦着眼淚,搖着頭道:“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不及信了。”安老爺道:“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面請教。”他聽了這話,擦乾了眼淚,望着安老爺道:“老弟你這話當真?”安老爺道:“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爺的手,一手指着說道:“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準留哥哥多活幾年等着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說着,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這裏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來;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纔回。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着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儀門外三藐庵備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裏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道着“三義廟”三個字;進去裏面,只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和關聖、張桓侯的香火。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閒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和老程師爺諸位候着呢!大概我們各行裏的親友,也在那裏。老弟你就送到那裏,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安老爺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得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着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傢俱,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蹈的是磚地,嘴裏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張老又是個善於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着過度,便覺着那日月從容之至。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裏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內面僱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纔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徑,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卻也正在爲難,誰想事有湊巧,給他送了一個人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的他當日帶着女兒要到東京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孃家的一個哥哥。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他本是帶着家眷,在東京一個糧行裏給人家管帳,就那裏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自乖覺。詹典在東京一住十餘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裏,落後來因行裏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和張老置幾畝田夥種。他那裏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裏帶了女兒要投東京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十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裏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裏的張老實,前去上東京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裏,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爲。你看他家總是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停妥,不兩日就是何小姐新滿月,因她沒個孃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只雞。只他那詹嫂和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舍家風。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淚搬過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裏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着起來,依然把那座碧紗櫥安好,分出裏外間。張姑娘疊着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媽媽、僕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裏一樣。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几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何小姐也幫了她,登時桌子板凳的,忙個不了。他兩個被此說一陣,嘔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佔盡兒女閨房之樂。只可憐安公子經她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要叫她姐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這日直磨到二鼓,纔回房來。金、玉姐妹連忙起來,迎着讓座。張姑娘問道:“你看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公子裏外看了一遍,說:“好極好極,偏勞之至。”張姑娘道:“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公子道:“你這個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是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特悟出這些事最於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云裏頭,等我果然把個舉人進士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金、玉姐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玩兒話,其實還不是她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只跟着攪了一陣,倒是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願,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公子略想了一想,說:“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何小姐道:“這你可是塞責兒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着書的伴字。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那金、玉姐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過了幾日,張姑娘閒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潢好了,掛在她房門門上。
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兒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張姑娘早巳明白,只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再摔不脫,只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說:“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啊,也不知賺人呢?”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玩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她說定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說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人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說着便拿着燈,前面照着,往臥房裏引去,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她進去。只見她把燈放在房裏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那夜事兒咧!”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只趕着要擰她的嘴,她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裏暗說:“我依她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她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她兩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是出於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別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只他這等一想,那奮發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着了點兒書魔,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我安龍媒經師傅和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兩個,才明白‘《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這正是:
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