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講的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把以往的原由來歷,交代明白,邁步出門,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見慌了,只慌得手足無措,卻又不好上前相攔;張老夫妻二人更是沒了主意,也只得說姑娘不要忙。只有張金鳳乖覺,她見十三妹才把話說完,掖上那把雁翎寶刀,頭也不回,擡身就走;她便連忙搶了兩步,搶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頭一跪,雙手抱住十三妹兩腿說:“姐姐那裏去,你此時是去不得的了喲!”安公子同張老夫妻見了,便也一同上前圍着不放。十三妹道:“這又奇了!你們的事,是已弄清楚了,我的話也交代明白了,你們如何還不放我去?”張金鳳道:“我是斷斷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來。”張金鳳雙手緊抱,把臉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賴住不動說:“要姐姐說了不去,我纔起來。”十三妹用手把她扶起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說着,扶起張金鳳;大家重複歸座。只見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罷了!你們兩個枉有那等個聰明樣子,怎麼也恁般呆氣。你們道我真個要去麼?你看這等的深更半夜,古廟荒山,雖說救了你兩家性命,這個所在被我鬧得血濺長空,屍橫遍地,請問就這樣撂下走了,叫你們兩家四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處呢?就便你們等到天明,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難免有人盤問,這豈不是沒救成你們,倒害了你們麼?就算我是個冒失鬼,鬧了個煙霧塵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們想想炕上那個黃包袱,我就這等含含糊糊的丟下不成。就算我也丟下不要了,你們只看牆上我的這張彈弓,我這張彈弓,是銅胎鐵背,鏤銀礫金,打一百二十步開外,不同尋常兵器;從我祖父手裏,傳流到今,算個傳家至寶!我從十二歲用起,至今不曾離手,難道我肯丟下它不成?”張金鳳道:“既如此,姐姐爲何忽然說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則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則試試你二人的膽量;三則咱們今日這樁公案,情節過繁,話白過多,萬一日後有人編起書來這回書找不着個結釦,回兒太長。因此我方纔說完了話,便站起來要走,作個收場,好讓那作書的藉此歇歇筆墨,讀書的藉此休養目力。你們聽聽,有理無理?”十三妹說明這段話,不但當時在場的大家聽了,把心放下,就連現在讀書的也都說有理。
安公子經了這一番喧鬧,又聽了這半日長談,早把那黃布包袱,忘在九霄雲外;如今因十三妹提着,他纔想起。連忙爬起到炕上,雙手抱起來,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兒上說:“姑娘,這是你交給我看守着的那個包袱,我聽你說要緊,方纔鬧得那等亂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閃,如今幸而無事,原包交還,姑娘收明瞭。”姑娘道:“借重費神,只是我不領情;這東西與我無干,卻是你的。”安公子詫異道:“這分明是姑娘方纔交給我的,怎生說是我的東西起來?”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方纔在店裏的時候,你不說你令尊太爺的官項,須得五千餘金,才能無事麼?如今你囊中正得二千數百兩,纔有一半;聽起來老人家又是位一塵不染,兩袖皆空的;世情如紙,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裏弄去?萬一一時不得措手,後任催得緊,上司逼得嚴,依然不得了事。那時豈不連你這一半的萬苦千辛,也前功盡棄?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悅來店出去,去走一趟,就是爲此。我從店中別後,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稟過母親,一面換了行囊,就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暫借他三千金,了你這樁大事。若論這位英雄的家當,慢說三千金,就是三萬金,他一時也還拿得出來;若論他同我的義氣,莫講三萬金,便是三十萬金,他也甘心情願,我也可用得他的。所以聽見我說‘借’字,就立刻照數的盤出來,問我送到那裏。我說:‘不要遣人運送,給我捆載停妥,就捎在我驢兒上帶去罷!’倒虧他的老成見識,說道:‘這三千兩銀子,通共也不過二百來金,不怕帶不了去;但是東西狼哐,路上走着,也未免觸眼。’因問我:‘還是本地用,遠地用?如本地用,有現成的縣城裏字號票子;遠路用,有現成的黃金,帶着豈不簡便些?’我聽他說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兩足色黃金,大約也夠三千兩光景了。”說着,解開包袱,又把兩封紙包拆開,只見包着二百兩同泰號朱印上色葉金。安公子還不曾答話,那張老看了說:“這樣值錢的東西,二百二百的幫人,真可少見;又想得這樣周到,姑娘,你不要是個菩薩轉世罷!”張老婆兒一旁觀了,也不住的點頭咂嘴,說道:“只聽說金子是件寶貝,鍍個冠簪兒啊,丁香兒啊,還得好些錢呢!敢是真有這麼大包的,你看看黃澄蹬的怪愛人兒哪!阿彌陀佛!”
張金鳳雖是個鄉村女子,卻天生得不落小家氣象,且此時一心只有十三妹姐姐,餘事都不在心上,不過遠遠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無多言。只有安公子承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資財,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見她這番深情厚意,婉轉成全,又是歡欣,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時的不達時務,還把她當作個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層懊悔,一層羞愧,只管滿面是笑,不覺得那兩行眼淚,就如泉涌一般,流得滿面啼痕。只聽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驥真無話可說了。自古道:‘大恩當謝。’此時我倒不能說那些客套虛文,只是我安驥有數的七尺之軀,你叫我今世如何答報。”說着,便嗚嗚的哭起來。張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淚,連張金鳳也不覺滴下淚來。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且也住悲啼,不須介意。要知天下的資財,原是天下公共的,不過有這口氣在,替天地流通這樁東西。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頭來究竟是誰的?只求個現在取之有名,用之得當就是了。花用得當,萬金也不算虛花;用得不當,一文也叫作枉費。即如這三千金,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老人家的半世清名,這就不叫作虛花枉費;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連那銀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間了。何況這幾兩銀子,我原說一月必還,又不是白用他的;這一月之內,自有那沒主兒的錢送上門來,替你還他,連我也不過作個知情擔保的中人。這手來,那手去,你又何必這等較量錙銖?”安公子聽了,只好領受收好。
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只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議;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細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裏,第一件,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關連;第三件,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後破案,也難免掛誤。我告訴你們,這三件事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不過仗着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迴,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凡人,這口氣再人輪迴,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說到這個地方,我方纔表過的,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和尚再有些夥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抵得住了,這是第二樁不必怕。至於慮到日後的錯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後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豈有個不信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撞見,鬧饑荒。鬼可怕他怎的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裏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哪!”安公子接着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二氣言,則至而聖者爲神,返而歸者爲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上路?”十三妹也沒功夫和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爲難的事,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爲難的事,要求你諸位。”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什麼爲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山捉虎,下海擒龍’,就是‘赴湯滔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尚,給我背開。”安公子聽了,皺着眉,咧着嘴,搖着頭道:“這樁事卻難!”十三妹道:“既這樣,可作什麼事兒呢?”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幾卻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方麼?”那老婆兒問道:“到底作什麼呀?”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但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路,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這等的二三十和尚,我也送得了。不過我從今早飯後到此時,水火沒沾脣,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未必不餓。”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但是這早晚那裏摸個饃饃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纔到廚房裏,見那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消夜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了道:“這敢情好。”說着,趁着月色,老兩口兒連忙到廚房裏去整頓。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竈上靠着一個鍋子,那頭煮着一蹄肘子,又是兩隻肥雞;大砂鍋裏的飯,因坐住湯罐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裏又蓋着一屜饅頭。那桌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人正在那裏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着抓撓。張老兒道:“公子,小心着燙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罷。”安公子看看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走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什麼來了?”安公子道:“那裏用不着我。”十三妹道:“我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裏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着,忙忙又跑了去。
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炕上坐下。方纔慢慢的問她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裏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退,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着她問道:“你不是嚇着了,氣着了,心裏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耍撒尿哇?”張金鳳聽了這話,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哪裏有個淨桶纔好。”十三妹說道:“這麼大人了,要撒溺到底說呀,怎麼憋着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哪裏給你找馬桶去,快跟了我來罷!”說着,攙着張姑娘至口東里間,替她四處一找,一時也攏不出個撒溺的傢伙來;一眼看見那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上兒放着,裏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兒,潑在那院子裏,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牀沿跟前,催着她小解。張金鳳見了,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褪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沿,然後蹲下去,鴉雀無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問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的我也要撒一泡了。”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裏,張姑娘的一泡溺,不差什麼就裝滿了,她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裏,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與張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件長衣也不曾穿着。只見她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啦啦鏘啷啷的撒將起來。張金鳳從旁看着,心裏暗暗的說道:“看她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幾,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它作什麼呀?給它放在盆架兒上罷!”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作者爲何這等唐突她起來。讀者,須知這也並非唐突。一則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子女,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什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溺,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風火事兒,斯文不來”。
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裏,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女孩兒,可臊的是什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說,不許嘔我。”張金鳳只得紅着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家,還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十三妹道:“哎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裏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個平常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妹你起?”說着,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十三妹站起來,拍着她的肩膀幾說:“不許害羞,說罷!”張金鳳悄聲道:“姐姐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什麼樣的心緒,妹子是什麼樣的時運,況這路途之中,那裏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什麼人家兒,什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方纔你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妹罷!”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她面起紅雲,眉含春色,要坐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她個牙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只管問起妹子來?”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
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裏是酸是甜,心裏是悲是喜,只覺得胸口裏象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着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嘔得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說着,走到堂屋裏,把那桌子上茶壺裏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三個字。這沒什麼爲難的了罷。”說着,便去拉張金鳳的手。張姑娘那裏肯伸出手來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陣的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那‘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不’字抹去了,這分明是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
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的十分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來。讀者!你道這是什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她心裏想着:“要論安公子的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談;見他相貌端正,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傳說風聞的不同。雖然如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準發乎情,雖是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個‘情’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裏,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裏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她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她也是個女孩兒。俗話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人物,她還看不入眼,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她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是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放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她心裏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開口,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她作個月下老人,聯成一牀三好,也說不定;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她這番美意,更得體貼她這片苦心,才報得過她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
這張姑娘只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爲難的樣子,比方纔憋着那泡溺,還露着爲難,忍不住趕着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子雖則唸了幾年書,也知道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這裏有一個故典,心裏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她話裏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餓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只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肉肝腸,這是個什麼意思?”讀者,這一句話,要問一村姑蠢婦,那自然一世也莫明其妙。這十三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她那聰明,正和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着嘆了一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爲知者道,難爲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已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爲自己道,難爲知者言。慢說眼前這樣的美滿良緣,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兩字,今生與我無分。”
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還要往下問,只聽安公子在院子裏說道:“呼!呼!好燙!快開門。”說着,只見他捧着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她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緊接着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箸,分作二三趟,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十三妹道:“那兩隻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兩隻手,是方纔撤溺整理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隻手算了罷。”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着,跑到東屋裏,在那洗臉盆裏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裏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這是我剛纔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得又是含羞,又是要笑,只得掉過頭去。十三妹絲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只說了一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動。”
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隻肥雞,撕了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子,餓了一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風捲殘雲,吃了七個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方纔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裏是一點兒不爲難了。我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傢伙先揀下去,歸着歸着。”十三妹道:“還管他歸着傢伙嗎?你老人家倒是泡壺茶來罷。”張老一面去泡茶,安公子幫着張老婆兒,忙着把傢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嗽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方纔在窗臺兒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煙荷包菸袋,吃了一袋煙,大家照舊在堂屋裏歸座已畢。十三妹對衆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裏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和你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裏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裏餓着,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裏弄了這樣一個還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裏難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羣逃難的,還是算一羣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得出口呀!”說畢,也不和他再談,回頭向着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三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思的,她可把正話兒反說着,便對十三妹道:“姐姐原是爲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託安公子的一點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什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答言,又迴轉頭來向着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個說話,你聽着臉上也下得來呀!心裏也過得去麼!”把個安公子問得諾諾連聲,不敢回答。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座,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須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就走。十三妹離座,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得無地自容,坐又不安,走又不能,只聽她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給的。你說什麼,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裏去說親去呀?”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說:“姑娘,這是哪裏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着老婆兒,老婆兒瞅着女兒。
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願意不願意,由不得她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嗎,只是俺們拿什麼賠送呢?”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裏估量了半日,說道:“姑娘,這話這麼說罷,我們父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可是倒踏門兒的女婿,我們纔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公子,說道:“你大概沒什麼推辭罷!”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裏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裏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臉紅;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這二位廝混了半日,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帶着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麼好?我看這事,比方纔那和尚讓酒還累贅。”這少爺正在那裏心裏爲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醜?”安公子道:“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宜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醜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這一個作英主,那一個作賢相,醜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裏還說得到個‘醜’字,不爲此。”十三妹道:“既不爲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道,‘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爲此。”十三妹道:“也不爲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裏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爲此,不爲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象你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什麼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得搖頭道:“不曾不曾,我並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你不曾定親,問着你,你那也非也,這也非也。盡着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罷!”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風衝雨,爲着何來?爲的是父親身在縲紲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這途中忽然的主僕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死也作了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纔好,那裏還有閒功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不等稟明而行,萬一日後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呢?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裏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此時,自己是騎着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你要說爲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話自然要說到那裏,作到那裏。你要說定親這件,倒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麼一個人兒,只怕聲遍天下,打着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後有個不允,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歷通達的老輩,斷不象你這樣固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的作事,都沒個不允的理,你可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沒有破的理,你以爲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爲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退。”
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答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的,遇着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終不敢背了父命,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十三妹聽了,登時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這等決裂的話!很好,你既不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塗。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見,你倒未必和講他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什麼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便是這事,我也不妨和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便不答話,一伸手往桌子上拿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這事到底是可呢,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她單臂一揚,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這正是:
信有云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至於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