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安老爺既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尋着那十三妹,報她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張老爺夫妻,又那個心裏不想答報她!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說了,正合衆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那時樑材也從京裏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和程相公外面幫着,人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那消幾日,都佈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河北上,一路無話。

不到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金鳳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着家人們吃飯,自己便走出店外,看那些車伕吃飯,見他們一個個蹭在地下,吃了個狼飧虎嚥,溝滿壕平。老爺便和他們閒話,問道:“我們今日往荏平,從那裏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爲什麼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裏就岔下去了。往前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着這桐口進去,斜半簽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了那裏,打鄧家莊兒頭裏過去,就是青雲堡;由青雲堡再走十來裏地,有個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荏平的大道了。打這去路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得車道,騎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老爺把這話聽在心裏,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和太太商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裏住下罷!”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說有事去麼?爲什麼又耽擱了半天的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爲不耽擱路程,我方纔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裏有條小路,走去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往茌平等我,我就從這裏小路走,幹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玩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嚇怕了。要知人生在世界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走;至於禍福,有個天在,註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官的,縱讓千辛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倖。須知‘飛得不高,跌得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日何如?這是人力能爲的麼?”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眷爲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道護身符麼?”說着,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明日僱一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僱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裝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僱小車和驢兒,心裏卻是納悶說:“這是怎麼個用意呢?”

一時老爺又叫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記得她的生辰八字?她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和她那小時候可有什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矇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着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清了。”他女兒接口道:“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什麼、什麼地,什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要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什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腳,不知怎麼得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着玩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個刀槍兒,誰知道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聽老爺、太太常說:‘將來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僱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們背地裏還嘔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媽媽來,也害羞來着?’”安老爺和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此時從那裏想起問這些閒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罷!”老爺拈鬚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着,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們見着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衆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說:“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我把老爺薩杭罷。”安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往點兒,他們就叫薩杭。”老爺說:“很好,你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舊柳杆子來,望老爺身邊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方,向車樑上一攀,老爺將身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揹着彈弓,跨着驢兒,同兩個家丁,便隨着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冬初,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雲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爺此時偷得閒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着,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裏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裏,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那裏?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十二鋪。”老爺說:“既這樣,你爲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牲口。那四條腿兒的牲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吃點嗎兒再走。”隨緣幾是不准他吃,老爺聽了道:“叫他們吃罷,吃了快些走。”安老爺和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伕,三個腳伕,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捲上根蔥;有的就蘸着那黃沙碗裏的鹽水爛蔥,吃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裏讓着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好齊整白麪哪!”須臾吃畢,車伕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着,推着車子;果然轉眼之間,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盡;遠遠望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着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達樹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春秋僖公元年會於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

閒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粱大門,左右商邊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裏面房門高大,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纔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裏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着那鎖子鏈咬起來,緊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這裏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只聽那人道:“待我回柬一聲兒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裏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十餘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着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着兩三個笨漢。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裏可是鄧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裏,大約還得個三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着面說,我這裏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裏安歇;那裏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和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裏,敝東回來,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裏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裏,只聽莊門裏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開倉。”他這裏一面應着,一面聽老爺的回話。老爺見訪鄧九公不着,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道:“我們這裏姓褚的多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人稱他褚一官。”那人道:“要問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已不在這裏住,搬到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得着。”才說完,裏面又在那裏催說:“李二爺等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門又問了一聲說:“這東莊兒在那裏?”裏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着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華忠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和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着的。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那裏?”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裏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着東莊兒麼?”老爺說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着,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濱,問龍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着的。”說着跨上驢兒,跑到前頭。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無處可問。走了裏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着大高的糧食;一簇人象是在那裏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道:“那裏是個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漢坐着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耍他做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裏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裏問去。”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走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見眼前有個大鎮店,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着個被套,腰裏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滿頭大兒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了一跳,站住擡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賠個笑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踏步便走了。公子心裏說道:“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本叫作‘問道於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着,進了青雲堡那條街,只見街口有座小廟,豎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着門。一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家漢在那裏喝茶閒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罷!”說着,下了車,也到那灰臺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跑堂兒泡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裏有個東莊兒麼?”刃隅堂的見問,一手把開水就擱在灰臺兒上扶着,又把那隻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茶兒,歪着頭說道:“咱們這裏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顧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家樹,這東邊兒的叫青樹,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都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的房子,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裏,老爺忙問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道:“哇!就是他,他是鏢行裏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子聽了,忙着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說着,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着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臺石。西邊馬臺石上,坐着個乾瘦老者,卻是面西,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小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着一個筐子,叼着根短菸袋,蹲在河邊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你話呢?”他方纔站起來,含着菸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屍問,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只見他把菸袋拿下來,指着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臺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相離不遠,只見手一拍,口裏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這人爲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鬚髮蒼白,不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着嬤嬤爹;華忠纔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着,圍着他老子問長問短。華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和你訴家常啊!”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裏?想我和你別了,將近兩個月,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掙扎起來,奔到這裏,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說着,急得搓手頓足,滿面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裏?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閒話休提,我且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什麼?”公子道:“這事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路上不及閒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裏來?”華忠早在那裏摘了帽子磕頭說:“奴才華忠,險些誤了大爺,誤了老爺事,奴才該死,只求老爺的家法。”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忠聽了,才戴上帽子爬起來。

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裏見過這等舉動,又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知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得一個個的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擱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鬆棚兒,你老搬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正嫌嘈鬧;公子聽得有個鬆棚兒,覺得雅緻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爺搬過後面去。公子到那裏一看,那裏什麼鬆棚兒,原來是四根破竹竿子支着的;上面又橫搭了幾根竹竿兒,把那砍了來做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着,就此遮了太陽兒;那就叫鬆棚兒,不覺着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約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着自己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的事告訴他,他才擦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十幾歲?”老爺道:“且不能和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盡了。好容易掙扎得起來,拼湊了兩吊來錢,奴才就僱了個短盤兒驢子,搬到他們這裏。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這裏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老爺道:“這裏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宮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着有個爲難的樣子。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什麼爲難的?”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爲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裏住家,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道:“這裏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兩月頭裏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爺在店裏商量給她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裏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小兒子,無人照管,便張羅着趕緊續絃。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膝下無子,止有個女兒。他因看着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使得,便許給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起這分人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着有了幾歲年紀,又拙又橫,又不講理,又不容人說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只有他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裏住着。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也不知什麼勾當。據奴才看,倒象有什麼機密大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裏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嘆長吁,一應人來客往,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不許等閒的人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這裏爲難。”老爺聽了,也爲難起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爲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華忠道:“老爺找他有什麼話說?”老爺拍着公子背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示老爺可使得麼?”老爺道:“自然要見見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裏坐着等他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裏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象他親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她父親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託她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着,一徑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纔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正在那裏盤算着,只見華忠依然空着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纔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了。她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頭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她便說道:‘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老爺和奴才大爺到她家獻茶。她還說,便是她父親有甚說話,有她一面承管。既這樣,就請老爺、大爺,賞她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併招護跟來。安老爺到了莊門,只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向老爺各各打恭,口裏說:“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少爺稱呼,止稱作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禮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兩扇屏門,進了屏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側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個角門,兩間耳房,象是進裏面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角門裏兩間耳房坐定。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幹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把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託着兩蓋碗泡茶,餘外兩個折盅,還提着一壺開水。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趟呢!”說着,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蓆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遙快樂。”正說着,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她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她?”

說話間,那褚大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座。只見她家常打扮,穿條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膩。只聽她說道:“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着,福了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她回身又見了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着罷。”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侍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裏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畢竟侍候坐下好說話。”她才搬了一張杌子,斜簽着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纔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裏要訪一個。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要訪的又是何等樣人呢?”老爺見她問的不象無意閒話,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護送上路;我父子受她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她這張彈弓。又曉她和你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瞭那十三妹的門戶,好去謝她一謝。”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着老爺,老爺假如這等問我家一官,管取他還摸不着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裏;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她不菁了。”老爺忙問原故。只見她嘆了口氣道:“要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她從兩年前頭,奉了母親到這裏,誰也不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和我父親結了師徒。我父親見她母女無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雲山山崗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她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雲中相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她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和她兩個人最爲親密;不過雖是這等親密,她的根底,她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她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親商量,等她事情完了,這正好請她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姊妹,將來就在此地給她嫁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着,豈不好呢?誰想她遭了這樣大事,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她便要遠走高飛。”老爺詫異道:“她遠走高飛,到那裏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她定的這個原故,只有我父親知道,也是她母親死後,她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說,問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兒,倒象不是件什麼小事兒,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緣由。只是我想她,究竟是個女孩兒,無論什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她這幾天,叫她且莫着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屍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爲什麼方纔聽得老爺的駕到了,又說帶着張彈弓兒,我心裏可就一動,什麼原故呢?因前日她母親死後,她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她這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採,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臺說,倘她走後,有人送那彈弓抵把這硯臺交那人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紀念。她也不曾說起老爺和少爺,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臺,我父親交給我了。我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況且受過她的好處,正要訪她;老爺是念書作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勸着她,留住了她,也是樁好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一去,知她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裏說:“看不出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纔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裏早巳明白八九,只是此時不好說破,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把這樁事挽回轉來。”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老人家,雖和她有師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好說話;外加着這兩年有點子返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樁事,我好容易勸得她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什麼英雄咧,好漢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和老爺老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語,怎能說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和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讚一句。說是個英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周到;第三卻難,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裏,便是外面交通天下,總不曾遇見過對手的酒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他說這人沒出息兒,沒幹頭兒。只要遇着一個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說人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灰色的;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大酒量呢?老爺你想想這難不難?”老爺聽了,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雄,就讚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幾乎長着一半於呢,我就作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同他合過酒席,大約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住禮貌周全,還求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纔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纔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着,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敬敬的請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和方纔這番話告訴了他。只見他口裏答應,心裏卻是懷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口自們作兒女兒的順者爲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個場中,你這裏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着去了,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那些’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

正談得熱鬧,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髮腳往外就跑,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伏侍的小小於,嚇得影蹤全無。這正是:

西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羣狐穴底藏。

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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