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鳳聽得張金鳳對她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和姐姐從長細講”,她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着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惠顧我的話,就請說。要是方纔伯父和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和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和公公說的有些不同。先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和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話定了。至於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象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婉轉。這裏頭,萬一有一句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的年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打破砂鍋,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先得講在頭裏。”
姑娘這麼一聽,覺她這話來得比自己還狡猾,只得繃着個臉兒說道:“既如此,請教。”張金鳳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繁文散話都收起來,我們只講實在的。第一,姐姐得顧着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他老人家要不爲給姐姐提這樁的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裏跑這趟。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和你我同輩,爲姐姐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爲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裏的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纔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飢飧,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爲姐姐一個人兒呀!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爲不會巴結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裏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面倒胖了;自從心裏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劇清減了許多。腰裏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和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時四鬢刀裁的;自從心裏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髮了,這也都是爲姐姐。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只我媽從去中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裏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裏,舉着棵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裏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裏間屋裏跟着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遍前門關帝廟,十五一遍前門菩薩廟。只要在內城住,出遍前門,可費甚麼呢?姐姐想從這裏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前去,不吃一口東西,不喝一口兒水,嘴裏不住聲兒的念着,這也都是爲姐姐。我只想着,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爲難,是怎麼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覆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張金鳳這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她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她。要說何玉鳳不會被打動,絕無此理。只是她心裏的勁兒一時背住釦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只聽見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着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於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是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一點人情的!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着,便把那眉頭兒一斗,眼神兒一足,就有個待要發作的樣子。張金鳳不等她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
這個當兒,安太太和褚大娘子只低言俏語在那邊閒談,絕不來管。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奶奶,你好好的和她說,別要和她着急變臉的啊!”張金鳳一面回答她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和姑娘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樣說,大約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脣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爲件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萬無後悔的,妹子也無抱愧的。倘然不說,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後悔起來,說道:‘哎!原來如此!不過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她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她說着,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着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風崗能仁寺廟裏,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裏,也只差着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衆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完。”
張金鳳才說到這裏,何玉鳳便攔她說:“這是已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緊要的閒話?”張金鳳道:“怎麼閒話呢?姐姐,鹽從那麼鹹,醋打怎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就該塵土不沾,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於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扯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什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無靠,和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唉!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纔開口便道是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和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話,也還該記得一個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窬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此乃原是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着字面兒講說俗話,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孃在頭上,要是不等着爹孃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和人家的男子偷着相看,相看準了,跳過牆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她的爹孃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輕賤了。這是盂夫子當日和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反磕兒;不是說爹孃沒了,沒有爹孃說給人家的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數萬萬人,少說這裏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孃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裏給她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孃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和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也可就算得是叔父嬸孃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算一定得二位老人家應了,纔算父母之命,誠則靈,許我公婆誠求,就許他二位老人家有個顯應。雖然萬事是假的,但只看方纔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纔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菸,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屋裏這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那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裏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話幾。姐姐,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孃正懷着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和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和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孃,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纔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着一層祖父之命呢!這話方纔我公公指點得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定是無父母之命了。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啊。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眼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溫臭的和尚屋子裏,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着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說起來,他的父母,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裏;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裏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到底這是他的父母之命啊!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裏,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脾味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四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着她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聽着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纔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到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納。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我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的是成雙成對的媒妁,餘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裏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纔是。爲什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裏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他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第一起行禮,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現放着媒妁雙雙,大禮全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纔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和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的人家作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託兩家,當面鼓,對面鑼,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呀!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纔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里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說,怎麼好,姐姐這纔沒得說了。手裏放着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的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三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夥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衆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其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性連那“這個”兩字也沒了,只擡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嘔姐姐一句,不用瞪了,連湯兒吃罷,等着我還聲話呢。姐姐方纔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講究的自然就是男女兩家的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兩八字兒合一合,老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白話?”張金鳳道:“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孃,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雲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媽媽。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裝糊塗。至於那些算命瞎子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孃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子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着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姐姐,你算這裏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又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纔說:‘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說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甚解,只說是無庚帖。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那月那日那時生的;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纔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飛鷹呢?屬駱駝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和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說?姐姐請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她母親只愁眉苦臉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裏噗哧噗哧,一袋的一袋的吃那老葉子菸兒。安太太和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你道她這是甚麼原故?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她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佈不開了。她只在那裏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話不足爲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着了他,那馬匹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言,這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所以才留心迴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金鳳方纔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託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裏,不禁長嘆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嘆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着罷。姐姐方纔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久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該照着外省那禮法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着。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他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爲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里早放過定了。說不得四無紅定。”
何玉鳳聽到這裏,心裏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叫你們裝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的嗎?”她只顧這麼想,卻不由得口裏要問,又苦於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裏呢?”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旋轉。張金鳳知道她心裏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纔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兒呢!”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和她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閒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裏說道:“是啊。方纔我見捧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裏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裏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着我這條身子性命,和他們大作一場了。”
讀者必然以爲,這兩個紅匣子我們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塊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榫兒了麼?但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即如她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裏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上面款識分明的硯臺落在他人手裏,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她以爲是已經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於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臺,隨手放在她衣箱裏,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爲怪。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她本無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她從那裏用那些不着己的閒心去呢?這卻和那薛寶釵心裏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裏的金麒麟,小紅口裏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佩,司棋的繡香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慾,這《兒女英雄傳》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我們也只看得個熱鬧,倒還不容易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裏呢!原來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這半日,姑娘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安好神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來,不曾轉身,鄧九公劈面開口第一句就是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功夫兒容她去說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
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裏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着一團怒氣,知她定爲着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徹,有些不耐煩。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裏還敢和她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故呢?一來,她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爲的是好答報她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她的委屈,也甘心情願。二來,這樁事任大貴重,方纔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鬆。三來,她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得氣壯膽粗,更加上公婆口裏不好和她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她惹翻了,今昔的情形不同,也不怕她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券。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她轉拉了她一把道:“姐姐,你且和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她既拉我去同看,料想安伯母不至拿着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她便跟着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和她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裏邊還包着一層紅綢子包袱,繫着個連環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裏面放的,便是她自己那張鑲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那彈弓兒,周身用大紅採線紮了個精緻,兩弓梢頭兒上還垂着一對繡球流蘇。此時她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的定是那塊硯臺了。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她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她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白己的心,只是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我倒象作得有意了。照這樣看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和甚麼防嫌咧,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想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和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和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嗎!”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幹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裏說起會到玉郎手裏?當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何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一件姐姐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得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臺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裏說起會到姐姐手裏?當日他失落這塊硯臺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犯不着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託付姐姐。託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裏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裏,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件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嚇我。嚇我,我也說。我爲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纔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爲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着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裏,硯也到不了你手裏,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着開口,用不着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請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番怒氣,撇在九霄雲外,心裏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和人家鬧了個空,眯縫着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着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張金鳳道:“話呀!多着的呢!姐姐方纔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陪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兒,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乾孃。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時不是姐姐來幫腔,又是誰幫腔?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着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陪送。只要講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着我的面兒,指着和尚那堆銀子,重還重些,和人家換了一百金子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卻也用不了。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陪送就該那等簡單?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姐姐方纔說的五件事嗎?公公一一指點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婆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裏還說得出甚麼所以然!她自從鄧九公和她說了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她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陪送妝奩;至於她說的幫腔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羣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爲我何玉鳳的?我還和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來呢?一陣爲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她擦着衣裳,一面說道:“沾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裏看着,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汪汪的,呆呆的望着她兩個。手裏擎着菸袋,舉了半天,想不起來,獨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通過菸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和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性把那小杌子,給你姐兒倆搬過去,有什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說着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褚大娘子機伶,早含着菸袋,甩着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座兒過來。”她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着,大妹子,你可不許藉着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性給她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她便道:“怎麼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訴你聽聽。”因和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裏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辭婚,她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間,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了親了,便是定下親,象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着,又回頭問着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呀!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作難?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柬明公婆來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何玉鳳此時,感她、疼她、愛她心裏還過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這話我們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她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她說的這是甚麼話?”說着,又眉梢微鬥,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纔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彆着急,他嘔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伴兒,不想她也順着杆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裏怎樣的爲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爲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爲難的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道:“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裏,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和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得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的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呀!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呀!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扯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爲難不爲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巧的把個‘不’字兒就擄了去了。”說着,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是什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着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着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着,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二位老人家。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後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她就沒的說了。”說着,她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着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作成的,卻是公婆的主意。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着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裏侍奉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鍼氈。張金鳳問了她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兩行字,半晌咳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盂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爲的是你家祖大爺的師恩,也爲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爲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菸。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菸,纔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得來的,所以纔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裏,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和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山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的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纔是我公婆的心思,纔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爲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帶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和我再講。我索性徹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說了罷。如今姐姐打錯了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菸,是永遠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過路、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是今日酉時,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裏掏來的。她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潑了一桶冷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霹靂,只痛得她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和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願,慢是娶過了她去作新媳婦。
好個張金鳳,她把心思力量,皆用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但還愁她是女孩兒,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的。”說着,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廂角跟前。那時許多僕婦丫頭,以至華媽媽、戴媽媽、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個人在東邊挨窗一帶正伺候,聽了她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讚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她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她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褚大姐姐,齊心要望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和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孃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裏。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性連你的關防盆兒,都叫人家洗了手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於心無愧,究竟說起來,到底要算一塊溫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和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踢鞋”,不過嫣然一笑,絕不關心。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電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啊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姐姐纔好?”張金鳳道:“姐姐沒有主意了,聽妹子告訴你。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裏,由娘去怎麼說,怎麼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孃,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麼拿着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孃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孃在,她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裏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孃?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懷裏去,還等甚的?”說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她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她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着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腰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頭撞在懷裏,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着虛空?
安公子和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