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書房就寢。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她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里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纔在南牀上放梳妝匣兒,她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麼。”兩個丫鬟,這個和她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和她搖搖手兒。她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裏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她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着件湖色短袖衫兒,一手扣着胸門兒紐子,一手理着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從臥房裏出來,見了她,便低聲兒和她笑道:“敢是你都打扮得這麼梳光頭,洗淨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她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俏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晚兒上就說了,說爺和二位奶奶,家裏外頭都累了這麼一陣子,昨日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日要晚着些兒起來,爲的是省了爺奶奶忙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刻再請呢!”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她坐下;她且不坐下,只在那裏幫着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粉盒兒,遞手巾。恰好華媽媽從外頭託進一蒲包兒玫瑰的在兒,她見了,從摘花簪兒裏,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奶奶的菸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娘裝袋煙。”她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着,站起就往那屋裏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吧!她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來梳頭,你在這兒等着見吧!”她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裏歇,便不好過去。
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她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抽着煙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歡喜。又說:“這都是爺奶奶的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梳着頭,也和她一問一答的談着。看了看鐘,便和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着,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她聽了聽那聲音,好象也在這邊臥房裏。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格子跟前,隔着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你昨兒晚上困得糊里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日晚上,是奶奶自己歸着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打岔了呢?不然,奴才先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吧!”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裏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麼將就着紮上,回來再說吧!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裏嗤的笑了一聲。不多的工夫,揉着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裏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也早明白了。長姐兒一面謝這位大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着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裏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她恭維得大樂。
何小姐一時梳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長姐兒忙上去替挽袖子,卻一眼看見大奶奶的汗衫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她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吧!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千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裏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什麼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她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說着,揪只汗衫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絛子,不禁笑着問何小姐:“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吧?”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了,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說着,又拉着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着這領子怪掐得慌的呢!真個的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鬧得這麼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着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說吧,你們倆該抱怨姑姑的嘴碎!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都要象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奚落,奚落得兩個傻丫頭只撅着個嘴。
正說着,公子也憋着一腦門子的困,趿着雙鞋兒從臥房裏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裏,笑道:“哦!這麼早就有客來了。”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菸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短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瑣碎話,還帶管着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也沒有。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她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她便說道:
“請二位奶奶梳頭吧!鍾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着,把手拿着的菸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乾淨再裝。”說罷,這才甩着雙寬袖口兒,咯噔着兩隻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閱者,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誨無微不至。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她心裏爲着何來;只就面子上講,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她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閒人誤打誤撞的捉住了,藉此斡旋了他的有餘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放心那個。”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譭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裏自愛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動。”
安公子自從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回,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丰度,藹然可親,都願和他親近起來了。今日這家來請宴會,明日那個請閒遊,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閒。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臺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道:“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士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不能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於時無補。要只這等和他雲遊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子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裏,自己便把家藏的那《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裏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內當作閒書,隨時流覽;偶然遇着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有他家現供養着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修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什麼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閒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座,只見家人晉升,拿着一封信和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遣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着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着,便把那信和手版捧着遞給公子,送上老爺去一看,只見手版上寫着:“武生陸保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都已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姓名;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個大鐵錘的。”老爺一時也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雲堡住着,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也是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得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登山入水,無所不能;遇着件事,並且着實還有點把握,還不只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箋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臺啓”一行字,說道:“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裏頭寫道是:
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和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安。敬啓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祥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錄,知大賢侄高點探花,獨佔鰲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欣喜。此乃天從人願,實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但因有小事,難以分身,望祈原諒。今特遣小徒陸保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並衆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
再問二妹子,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泐。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兒否?念念。又筆。
後頭還打着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和他那“名鎮江湖”的木頭戳子。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後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別字連篇,只點頭歎賞。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老爺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性格兒,竟能低下頭,靜着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麼樣的至誠!”說着,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着是:“鶴鹿同春 ”。老爺就不明白,說:“甚麼是鶴鹿同春啊?”又往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蹟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餘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麪掛麪,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光景他大約是照着《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着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來了,卻又分不出什麼是給誰的。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公子將信念完,只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也急於要看那封信,公子見她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她兩個說:“九公盼着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吧!”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她一瞧兒,見問她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虧她機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什麼字?”說着,過去回身就走。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丟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也躲了,和何小姐湊在一處。兩人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因把鄧九公問她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和她姐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兩人過來這麼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想來必是褚大娘子有了喜信兒了。”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註解,她姐妹聽了,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帽子出去,見那陸保安。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保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座。他那裏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爺這裏,就同自己的兒女一樣 ’,不敢坐。”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纔在一旁坐下。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陸保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請安道喜;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恭請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着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裏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娘子可有得子的信息。陸保安回說:“這倒不知。”
正說着,那拉東西車輛,以至挑的扛的都來了。衆家人帶着車伕,一趟一趟,往裏搬運。安老爺才知道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 ”,是他專爲賀喜,特給我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籠擡了來。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保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安老爺這裏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份禮。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着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着看那對鶴鹿。老爺於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聖蹟圖》來,正襟危坐的看。一時內眷也進屋裏來,一旁看,問長問短。老爺便從麟現闕里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蹟,差得一個年月。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直算得什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什麼叫‘鶴鹿同春 ’。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着的歸着,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個陸秀才。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安老爺閒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保安帶回山東而去。
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閒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着又有大考的旨意。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金頂朝珠掛紫貂,羣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禱告神仙也不饒!”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與考,便早晚用起功來。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下本來,又授了講官;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摺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從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名裏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
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不過是個四品京官,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爲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是真個官場如戲了麼?豈不聞俗語云:“一命二運三風水”。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過數年,出將人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着兩層??四積陽功五讀書呢?
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然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這日,狀元、榜眼、探花串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臺來;臺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進士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臺升坐,然後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你道爲何?相傳以爲祭酒存些謙和,但是一開口,一擡手,便與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守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臺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個狀元,因龍頭屬意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時釋褐禮成,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裏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返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裏,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她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着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吧!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和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佔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她兩個一番,問問她們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公子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話便道:“好了!居然爲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待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一進院門,早見她姐妹兩個從屋裏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她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纔得到家,你兩個又有什麼差遣?”她兩個道:“且到屋裏再說。”公子走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着一幅素絹,兩邊用鎮紙壓着,當中卻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什麼儀注?”姐妹兩個笑嘻嘻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城裏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來就叫人家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爲什麼不趁着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爲四樂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吧!”她姐妹兩個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早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
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自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藉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裏,並要多盤桓幾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帶同兩個媳婦,忙着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一一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巳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行裏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和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餘帶上了幾百銀子,防着老爺路上要使。隨叫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託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樑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了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概沒管。
到起身這日,安老爺只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這一路上,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着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着那頭驢兒。遇各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蹟,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走長路兒,可得趁天氣呀!可能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吧?”老爺也以爲無可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裏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擁擠不動。正在看着,一行車馬進了一座客店。
衆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房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着。老爺這趟出來,更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這裏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裏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什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什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開那廟頭裏過,倒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那廟裏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着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什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攏着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爲什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老爺正覺得他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裏就打聽說:“什麼叫作希希罕兒?”跑堂兒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參天的一對大風凰。”
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處歇下,也去望望風凰吧!”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爲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纔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風巢阿閣之後,只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聞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竟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嘆。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朗,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裏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在旁攔他,因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裏,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得跳跳躍躍。只有華忠口裏不言,心裏暗想說:“我瞧今日這趟,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樑材等兩個在店裏,自己便同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和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揹着馬褥子、碗包背壺,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纔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賣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着許多苕帚、簸箕、撣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沒分男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裏走着吧!”說着進山門。那山門裏便有些賣通草花兒、香草花兒的,並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棗湯的、豆什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熟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裏圍着吃喝。程相公此時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張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吧!好個酪哇!”程相公便問什麼是叫個酪。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嚐嚐。”說着,便同他到鐘樓跟前臺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着個紅點兒,更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啊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沖沖吃吧!”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個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裏。才放進去,就嚷道:“啊!原來是牛奶!”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
一進去,安老爺看到那神像腳下,各各造着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程相公道:“喲!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調和了弦纔好彈的,可不是個調?拿那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對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得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程相公見問,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裏只拿了一條很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捻着鬍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爲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個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得合到一處呢?”老爺道:“哎喲!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雙收同義的麼?”老爺只顧和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只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着逛啦!走着逛啦!要講究這個,自家圈兒裏,找個學房講去。這廟裏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夥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人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裏打聽說:“什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吧!我的大叔!”
說着,出了天王殿的大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臺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料貨的,臺階兒上也擺着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着那條甬路,上了月臺;只見殿前放了個大鐵香爐,又砌着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着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裏點着香,磕着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裏,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在滿地,大家踱來踱去,只不在意。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啊喲!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什麼?”說着,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護裏焚化了。”華忠一聽,心裏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日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字紙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裏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乾淨,自己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麻花兒,也彎着腰一張張的揀得不了。又望着那些燒香的說道:“你衆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揀在爐裏焚了它好。”衆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爲不理的,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安老爺揀完了字紙,也已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兒來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去。”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道:“東嶽大帝,是爲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纔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講!”說着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這殿裏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裏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頭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昆這班人亂擠去了吧!”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裏靜一靜兒吧!”因指着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裏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性都交給我,你們去逛你們的。”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裏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裏,便站起來,倒揹着手兒踱過去,揚着臉去看那碑文。纔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裏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着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哎呀,我的乖乖!”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衝個筋斗。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着腳,哎呀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纔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看爲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兒,拖着雙薄片鞋兒。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裏直灌不算外,還夾雜着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着一羣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只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纔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裏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着個頦兒,盡着瞧着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着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着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裏,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裏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着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裏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夾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着極大長的菸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着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着;梳着大鬆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象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象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裏先帶點嚷兒,嗓子裏還略沾點兒腔調。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着;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着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着,就把手裏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裏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只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象生麝香味兒,又象松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裏還斜銜着根長煙袋,揚着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裏亂跳,說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裏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說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裏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方纔時候是不是在月臺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着,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纔在老孃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着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孃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着花兒,那手就把個籤帖兒接過來。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她這才歡喜,連籤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籤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
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準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準,轟一聲都圍上來了。有的拉着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着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孃孃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籤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裏娘娘的籤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不想這班人裏頭,夾着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着兩貼青緞子膏藥。她也正求了個籤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着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着,說道:“師傅叫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裏,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才說到這裏,又一個過去捂住她的嘴,說道:“當着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看人家笑話。”說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裏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
老爺見衆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方纔原座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羣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早巳去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纔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幾不好和華忠說。呆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纔剛到碑頭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那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什麼要緊,你曉是什麼人拿去,又那裏去找?”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寬恩,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什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方纔是我自己在這裏看着,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幹正經的,看鳳凰去吧!”
說着,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裏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佔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羣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燈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擡,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贍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裏,圍着個破藍布帳子,裏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裏嚷道:“撒官板兒,列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渣兒,也包了頭,穿了綵衣,歪在那個早船上。一手託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嬌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道:“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着請大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風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說道:“無恥之至矣!”
華忠唉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有猜燈虎兒的;有三個一羣、兩個一夥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着東牆圍着個帳子,約莫里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着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兒的外頭,也站着兩人,還都帶着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倒象四川、雲、貴一路的人。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道:“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見那帳子裏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裏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說道:“這不是咱們城裏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是鳳凰呀?”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趟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裏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未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吧!”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纔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裏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裏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說道:“索性請師爺也方便了來吧!我藉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裏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座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着張桌兒,周圍擺着幾條板凳,那板凳上坐着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着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二三百零錢。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頂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着個三花臉兒,還戴着一圈兒狗蠅鬍子。左胳膊上攬着個漁鼓,右手裏掐着副簡板,卻把左手拍着鼓。只聽他扎嘣嘣、扎嘣嘣打着,在那裏等着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聵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詩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鼓。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裏,卻掉轉頭來望着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什麼。只聽他唱道:
鼓蓮蓬,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遊絲萬丈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裏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徵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帳;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曆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織耕圖!”安老爺才聽這句,不覺讚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織耕圖;一張機,一把鋤,兩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和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擡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沉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噴噴。
正聽着,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吧!”老爺此時倒有點兒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往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裏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閒休問,時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拼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不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髮鬚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臺,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鬟,葫蘆一個斜肩掛;
擔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江去。聽說着他結茅雲,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嚇猿起;
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閒話,君聽不是閒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只待唱着這道情兒,歸山去也。”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着衆人,轉着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衆人各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給那個打錢兒的。老爺正在那裏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成十三折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着實賞鑑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他幾十文,就說道:“你這人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看了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着錢呢?”不想問了問,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裏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裏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着那銀子,嘆了口氣道:“哎!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衝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裏稽首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雲兩句,覺得這道士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得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裏咕嚕道:“得了,我們老爺索性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撅撅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和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裏來。
樑材在店裏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裏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於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通碑文讀成了個缸裏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還有富餘帶着的,樑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着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的那個借給他。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裏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問他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裏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鳳凰看,怎的我們看不着?”跑堂的一愣,說:“看不着?沒有的話,這店裏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着?怎麼說看不着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裏。”跑堂兒的聽見了,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它那毛兒就象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它,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着今日這一趟算冤走了。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
這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老爺道:“算了吧!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吧。”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纔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纔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着件舊短襟袍兒,石馬青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樑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什麼?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着,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就告訴他:‘回來替你回吧!’”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瞭,老爺一定見他的。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老爺沒好氣道:“怎麼你也和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纔回道:“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雲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和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吧!”華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進來,老爺纔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着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這正是:
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