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安老爺因接了安公子家信,不得主意,因此來見烏大人。那烏克齋正因爲接了門生一封密信,要他指示方略,一時難以回答。這個當兒,偏偏老師光降,克齋不勝之喜,忙請老師進來。施禮已畢,讓老師上坐,一旁陪坐長談。那其間是安老爺先開口道:“驥兒前日有信來,述及山東近來盜風日熾,非旦夕能除。聽衛方伯與幕友之言,擬上摺奏聞請旨,分別辦理,學臣恐難兼顧。我今日特地來與老賢弟商議,究竟這樣奏章上得否?乞老賢弟斟酌賜示。”克齋道:“老師明見!龍媒非喜事之人,苟非萬不得已,焉肯舍易而取難?此皆由他一片忠心爲國,足見老師平日庭訓,移孝作忠,不辭勞苦。果能照此一奏,整頓一番,則山東之盜風白息,龍媒之忠悃必傳。據門生看來,不過兩三年內,山東必大有一番起色也。門生擬即付回書,令其速奏。至蘇中丞,素來膽小,非任封疆之人。大約奏入,聖上必有以處之,無煩老師過慮也。”安老爺聽了這話,與自己之見相同,點頭應允。辭別回家,忙寫了回信,信中雲:“烏老師以爲可奏,盜風既如此猖獗,焉有不辦之理?奏摺須說得婉轉,要替撫臣預留地步。”將信寫好,隨即寄去。
那時安太太也看了公子的信,一半懂得,一半不十分明白。細問安老爺,才知道是要整頓風俗,除暴安良,但是盜賊嘯聚山林,人數不少,非用兵不可。幸虧鄧九公薦得有四個人,都有本領,大概去拿強盜也不致費力。想山東有名的強盜,鄧家翁婿必知。太太想到這裏,忽然想起媳婦來了,那何家媳婦曾在山東道上做過俠客勾當,大約那盜蹤所在,他必有所聞知,何不先問問她?太太正欲去叫媳婦,這個時候,恰好兩個媳婦剛剛走來。安太太遂叫他:“二人且坐在一旁,我有話正要問你。”玉鳳、金鳳二人忙道:“婆婆有何事要問?”安太太道:“你們可知道如今山東強盜都各霸一方,搶掠財物,不怕王法?玉哥有信來,說是要奏明主子,大大的剿辦嚴治一番。玉鳳媳婦,你不是熟悉山東路上情形,那有名的大盜,料來也知道些風聲,將來拿起來,費手不費手?我所以要問問你。”何小姐聞言道:“從前媳婦雖說在山東創出一個門面,綠林中也知道我這個人,不過在青雲山遠近二百里之內。如海口與兗、沂那些崇山峻嶺,身既未曾親到,縱有甚麼出色強人,媳婦也不知曉。據媳婦想起來,止消寫封信去問鄧九師傅與海馬週三等那些人,如今是收手不做強盜的了,然而綠林中人,他們總曉得些根底。問了他們,萬一這裏面或有勸化改邪歸正的人,就可以勸化;若一定要動武,那褚、陸、馮、趙四人也夠用的了。倘人不敷,何妨叫出海馬週三等來,聽候差遣,辦清了盜賊,還可以提拔他們一個小小前程。看來此事一舉有三樣方便。婆婆看媳婦這拙見可用不可用?回來請婆婆與公公商議,再寫信給玉郎,何如?”安太太聞言,連連稱是,果然說得不錯。
一時等安老爺進來,太太就把何小姐這些話照樣說給安老爺聽。老爺聽了,說:“此話何不早說?要早說一日,我信中早將這話寄去;如今信已發了,止好隨後再寄信罷。”這個當兒再無有這麼湊巧的了。是甚麼湊巧?原來是烏大人寫下回信,
差人送來請安老爺加封寄與安公子。安老爺接了這信,忙又寫了一封家信,就將何小姐所出主意,叫公子寄信,差褚、陸四人內着一人去鄧家莊,面交鄧翁,打探海馬週三與郝金剛等現在何處,作何營生,要細問他們那山東現在曹、兗、沂三府山林中人可有甚麼熟人,可有甚麼厲害腳色,一一探明,等到訪拿用武,好預先防備。此信寫好,連烏大人的回信一併密密的封固,交提塘速寄。這裏寄信按下不表。
再說安公子寫信去後,每日與顧朗山商議出奏的折稿,賓主二人都是一樣見識,說務須等候烏老師信到,方纔擬稿。等了半月,那天接了安老爺回信,拆開細看,方知老人家已經去見過了烏老師。那出奏一層,老師亦以爲然,但無回信,止好一面擬奏摺,再候信息。顧朗山擬定一稿,言語簡括明白,又不得罪中丞。安公子看過,十分佩服,袖了折稿,拜會衛方伯,將奏稿送與方伯看視,求他斟酌改削。那方伯看完,讚不絕口,連稱此至當不易之論,懸之國門,亦無人能易一字,就照此謄寫出奏。安公子答應了“是”,回署忙請人寫好,細看一遍。正要拜發,那安老爺二封家信已到,且有烏老師回信在內。拆開一看,無限歡喜。又有鄧家莊探訪諸人一節,登時提醒了他,忙即拜發摺子,差官進京奏本。蘇撫臺止道他奏的不過是考試之事,萬不料這奏是要整頓盜風。發折後,安公子纔將烏老師回信與顧師爺看,又與衛方伯一看,隨即自己寫下一封書信,懇懇切切、清清楚楚的有原有尾託鄧老翁探明海馬週三等,兼問他綠林中大概情形。封好了信,外又捎帶幾樣食物,專煩那褚一官辛苦一趟。褚一官接信,捎帶了行李東西,與馬伕二人跨了快馬,往鄧家莊而來。
不言褚一官回家。再表上次書中所說的改邪歸正那幾位綠林英雄:爲頭是黑金剛郝武,其次海馬週三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蚊韓七、金大鼻子金大刀、竇小眼兒竇有光、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茂材、叫五更董方亮,共是九人,因爲一言感悟,都棄了綠林,洗手不幹。鄧九公又把莊外餘地數十畝,送與他們自己造房居住。還有青雲山前後左右與青雲堡一帶空地,因地僻人少,無人開墾,有了他們這些人,大家出資,將這地全行買下,開墾出來,種起糧食。也不計他多少畝數,但合算一年收的糧食,足夠百餘人吃。所謂天下無難事,止要有心人。妙在他們這九人義氣相投,勝於骨肉,互相照應,毫無私心。不惟男子如此,就是那女眷,也合意同心,做起人家。春種秋收,真是老農的本色。有時大家閒暇,列坐在樹蔭之下,談些家常;聚飲於茅屋之中,嘗些村酒,就不盡的快活。那九人中,惟金剛郝武有老母在堂,有一妻一妾,生下兩男一女。長子名應熊,次子名應蛟。長子年方十九,次子年紀十六。女子名菱姑,年方十七歲,是妾所生。週三之妻單生一子,名良佐。一簍油謝標一妻二妾,獨生一女,無子。女子年方十六歲,名瓊花,武藝精通,人材出衆,謝標愛如珍寶。那郝菱姑也有膂力,能舞槍弄劍,卻不如謝瓊花。其餘如韓、金、李、董、竇、呂六人,半有家眷,半無妻子,無關緊要。如郝、謝兩個女子,是將來擒盜得力之人,郝、週三個小將,也有一番用處,所以特地表出他男女五個。看官須要牢記。
閒言少敘,言歸正傳。再說褚一官奉了安公子差遣,給鄧九翁下書。他焉敢怠慢,忙收拾好行李,叫了一名馬伕,選擇兩匹快馬,登時起身。馬上加鞭,走了兩天半,已到鄧家莊。直入莊內,方纔下馬,忙進內房,見丈人、妻子,取出安公子的書信,呈與老翁。老翁忙拆開細看,信內寫得明白淺顯,並無深奧文法。老翁看了,竟全然懂得,對一官道:“姑爺,你辛苦了!且去歇息歇息。這件事不是忙的,等個三天兩日,才能夠打聽出個消息。你先彆着急,先到屋子裏看看你孩子。渴了,你就喝茶,餓了,快叫他們給你弄吃的,別教肚子受委屈。聽見我這話了麼?”一官笑盈盈的答應道:“聽見了!你老人家不要操心。”果然回到臥房。
他妻子直個親自張羅起丈夫來了,叫人打水,催着他洗臉,吩咐廚房殺雞蒸饅頭,炒肉打酒,替丈夫接風洗塵。連那孩子,也牽衣不放,問短問長。所謂天性相關,不期然而然也。那其間,褚大娘子問道:“到底衙門內有些甚麼要緊事?如今是爲了何事寫信給老爺子?你總該知道,你說給咱們聽聽。”褚一官道:“這話一時說不清,要從頭講起。是爲山東如今盜風日盛,地方官不敢辦,姑息一日是一日。少大爺是要想大大的整頓一番,又因學臺還要考試,怕顧不過來,所以商量要奏與萬歲爺知道,另放一個考試文章的學院,少大爺專做他的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如果主子準了他的本章,那時他就到處放告,密察私訪,要除暴安良。但恐那強盜中有本事非常者,不得不先預防,所以寫信給老爺子,要請他老人家問問郝金剛、海馬週三那些人,可曉得如今山東那些響馬是誰最厲害,誰可以勸化。郝、周他們久在綠林,必有耳風。倘然碰見強人一定用武,我們四個也防着勝不了,請他們做做幫手。這些主意,卻是那顧師爺出的。真要弄到打戰調兵,止怕要謀個保舉,巴結個小小功名,也還有望。”褚大娘子聽丈夫說的這一番話,笑嘻嘻的答應道:“原來是這麼一件事。據我看起來,主子一定準的。八府巡按原是要像包老爺、施大人那麼烈烈轟轟的做一場,才顯得出是個忠臣;若光曉得收門生,要贄見,坐在大堂上威風凜凜,誰敢不遵,一旦碰見鬧出事來,或兵變頃刻,或盜發目前,早巳嚇得面無人色,告病回鄉,不俟駕行矣。像這樣學院,我嘗聽人說叫做中看不中用。少大爺斷不如此。就是他的兩位老人家可膽小,保不住要攔阻他整頓除盜的一團高興。”一官道:“二叔早有信來的了。信上說辦是正經,連他那老師也說出奏是應該的。你想大家意見相同,這一團高興是決不會掃的了。但不知那強盜共有多少,在何處嘯聚?他若肯聞風遠遁,那最好的了;否則改邪歸正,早早投誠,也有生路。若倚仗有些本領,竟敢抗拒,那種人就死不足惜。”他夫婦二人談了半天,然後去看望老翁。不多時天晚,吃過夜飯,大家歸寢。
次日一早,鄧老翁起來梳洗畢。用過茶點,叫了褚一官一同出了莊門,往莊外去訪周、郝二人。相隔不過一里半遠,翁婿二人信步偕行,不覺已到郝金剛門首。那郝武住房是茅屋十數間,小小一個院落,也栽些花草,種些修竹。那郝家親丁八口,自耕自織,倒也溫飽。那些朋友閒時也走來問問長短,談些家常。這一天,剛起來灑掃地皮,吃過了早飯,父子三人正在草堂靜坐。忽聽見叩門之聲,那郝應熊忙出外開門,一看原來是鄧家翁婿,忙讓他二人進內。郝武聽聲音,知是鄧翁,忙出來迎接,又招呼了褚一官,讓進草堂歸座。郝家二子忙去倒茶。這裏郝武先開口問道:“今天你老人家爲何如此高興?一早就出來串門子來了?”鄧老翁道:“不是串門子,倒有正經話要尋你們諸位老弟兄商議商議,還要打聽些好朋友的出入去向。”郝金剛聽了這話,一時矇住,發起愣來,問道:“九太爺,此話怎講?我倒不明白了。”鄧老翁道:“你聽我告訴你。如今山東放了來的這個學院,就是從前你們見過那位安老爺他的公子,是我的盟侄。他奉命來山東,不單是做學院,還帶上要觀風整俗,辦辦地方上正事。他衙門中請了個師爺姓顧,這個人甚麼都知道。他說山東現在曹、沂、兗三府山林中有許多綠林好漢,嘯聚在各處,地方官奈何他們不得,因此盜風日盛。他出了個主意,要那安公子到處訪察,大大的整頓一番。綠林中如有人肯棄邪歸正,就勸他出來,將來保舉他,要是勸了不聽,甘心作賊,那就要用武去擒拿他們了。他又怕那些朋友不知道他的行爲,所以寫信給我,叫我問問你們這幾位老弟兄,可知道這山林中的朋友,與他們相熟不相熟?若有相熟的,煩你們去勸化一番,離了那地方,省得將來玉石不分,跟着受累。還有那些人,倒底誰有本領?也要你們老弟兄打聽打聽,通個信息,好預先防備。這件事可真是爲國爲民,不是憑空生事。你們老弟兄諒來也肯替他想個主意,暗中幫幫忙。你瞧好不好?我一客不煩二主,就請你去把他們那幾位都約來,同他們商量商量,該怎樣辦法,大家斟酌議妥了,好回覆他信。
那郝武聽了鄧翁這番話,忙答應道:“原來安青天老爺的少爺也做了學臺了,難得他肯辦這件大事,替皇上家出力,爲百姓作主,除盜安良,這還有甚麼說的!但是山東現在的大盜倒有幾家,好漢也有數人,有一二人從前我們也認識,而今多年不通音訊,不知底細。大概說罷,要勸化他們,也得先辦一兩件案,顯出些威風,使他們聞風畏懼,纔好下說詞。至於曹州、兗州地面上的巢穴,也不止一處,這總得慢慢的訪問,才知底裏。如今且把他們弟兄們邀來,大家說說,誰有熟人,誰知某處,一問就明白了。”說罷,當叫他長子道:“熊兒,你快去把周、李、金、謝等八位叔叔立刻請來,說我有話,立等面議。”熊兒答應去了。郝武道:“這件事也得細談,你老人家翁婿二人就在此擾我個便飯罷。”遂吩咐老婆、小兒裏面端整酒飯,留鄧家翁婿吃早飯。家常便酌,容易安排。不多時酒菜齊備,擺起杯筷,郝家父子、鄧家翁婿四人入座飲酒吃菜,雖無佳餚,卻也有雞魚蔬菜。
正要吃完這個時候,恰好週三等八人已到,外添週三之子良佐同來。因爲應熊說的話十分鬧熱,良佐聽了,一半明白,一半不大懂得,所以跟了來,要聽個清楚。鄧、郝二人見週三等進來,起身讓座,說道:“諸位請坐,等我們把飯吃完再說話罷。”諸人齊應道:“儘管用飯,我等靜候。”一會功夫,大家吃完了飯,收去碗筷。應蛟忙泡了茶上來,讓大家喝茶。週三不等九公開口,先問道:“熊兒來說,九太爺現接有安大人信來,要辦山東盜匪,要打聽他們出入所在與人數多寡。論綠林中人,從前我們深知他們的細底,自從棄了山林,自耕自種,一向不出去,久已不知他們所在了。不過據傳聞,人言目下山東如曹州府青雲山有一個大王,姓張名萬寶,手下有數百嘍羅,往往下山搶掠客商;見附近居民,須要日月納貢,送與他糧米牛羊,他就不來騷擾,不然他就要放火殺人,雞犬不留。這人綽號神彈子,人稱他爲七大王。他與泰安府羊角嶺的青蓮寺和尚最好。那和尚是能仁寺虎面行者的師父,名叫鐵頭陀,法號覺海,一身武藝,還會邪術。他二人時常聚會,總在曹州左近與泰安府治下二三百里之內搶掠,又有徒弟在外打聽做眼。如今那一方的良民,都搬往別處去住,躲避他們。遇着搶案出來,地方官明知是他們所爲,也無可如何。這是一個最難辦的強盜。還有兗州的白象嶺神臂太歲伍良霄、沂州天目山飛叉大王宋萬超,也是有名的大盜。其餘可全然不聞其名,更不知細底了。如今安大人既要整頓,莫如先往曹州閱邊放告訪察,出其不意,先拿了那張萬寶,然後再往泰安,拿那鐵頭陀,將他二人重重嚴辦,風聲傳聞,羣盜自然斂跡。那時再出告示,準其自新投誠免罪。有來投效者,收入標下,再查海口,命他們做眼,好拿海中水賊。似此辦法,不上兩三年,盜風自息矣。鄧九太爺以此言爲何如?”
鄧九公聞言,連連稱善,說:“老賢弟呀,你這個人竟有一肚子好智謀,平素我竟會瞧不出來,幾乎錯過。如今不用講別的,我寫回信也寫不了許多,也不會明白,止得辛苦你老弟一趟,同我們褚老大去省城去跑這麼一次,你把那些話當面對安大人說明,同他們顧師爺商量該怎樣辦理。有了你在裏面指點,又有顧師爺的算計,安大人的才情,還怕辦不好嗎?管保安大人將來保舉你一官半職,出去替萬歲爺效力,爭個封妻廕子,方不枉了做人一場,也是綠林中一番佳話。”週三聞言,遂說:“九太爺過獎。既是如此說,我陪你們姑爺去見見安大人就是了。”要知週三怎樣去見安公子,九公怎寫回書,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