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着上路;鄧、褚兩家,忙着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次日何玉鳳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和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裏看着僕婦丫鬟們,歸着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她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和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五更天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來,說他們從山裏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和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了你大爺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裏動身,到碼頭上船;等着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裏有多少話說不了。”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東西,辭了姨奶奶,收拾動身。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了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大院落裏。安老爺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裏上了車。當下安太太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衆人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便從青雲堡出岔道口,順着大路奔運河而來。共十來里路,走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着有三隻大太平船,和幾隻伙食船;晉升、樑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侍候。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莊客,還帶着幾個笨漢子,叫他們沿途幫着照料,一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好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她父親到過一次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番風味,耳目爲之一新。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張太太道:“我們不在這裏睡呀,那麼說,我走罷!看行李去。”說着,望外艙裏就走。安太太道:“親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纔任甚麼東西沒吃,等吃了飯,再過去不遲。”她道:“我吃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夥兒吃的時候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着,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是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邊,多繞着十來裏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爲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和你姐夫,倒還換替着坐了坐車;他跟着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着走。你們瞧着罷!回來到了這裏,橫豎也邋遏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說話,忽聽得問道:“張親家媽哪裏去了?”張姑娘道:“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着,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張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升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碼頭了。”安老爺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着,也就出去。

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格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和張姑娘也陪過去。姑娘進門一看,只見她母親的靈柩,包裹得嚴密,停放得安穩,較比當日送她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和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衆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和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着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敘別!他兩個方纔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已出好遠去了!”

說話間,只聽得當噹噹一片鑼響,華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隻只盪漾中流,順流而下。此時姑娘的烏雲蓋雪驢兒,是跟着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裏掛着。就讓拿上它颼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撲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發怔。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爲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周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着這等遭際,因此她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爺、安太太北去。安老爺便同了張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隨緣兒媳婦,帶着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得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裏抱着腿哼哼。

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閒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她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杆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着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唱,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隻船頭尾相連,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及雞蛋、燒酒、豆腐乾、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爲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吃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裏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閒談,問她這裏的鄉風故事,又問她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裏的人,都是孝順的?”她道:“不是這麼着。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老年那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歿在這裏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夥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子咧!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歿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離他那學館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裏,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裏,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裏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聽着,不禁點頭讚歎。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暗道:“原來個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爲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着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裏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着呢!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裏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裏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驗來着?我這裏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裏,聽見那城隍廟裏,就和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那天起,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吃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誰家老的生了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驗。今年某時間,我們山裏可就出來一隻碩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獵戶們打它,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它。大夥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颳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裏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着比牛還大的一隻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它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和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裏來,給他磕頭;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象碰了自己心裏一樁甚麼心事,又好象在那裏聽見誰說過這話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

說着,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和張太太,這裏也就待睡。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牀上睡,姑娘在臥艙牀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着姑娘在牀下打地鋪睡,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牀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她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裏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裏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裏恍惚,好象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韉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着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來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它一試。”說着,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轉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裏侍候。姑娘心裏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裏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她父母雙雙的坐在牀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跟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准折你這場辛苦。”說着,便向案上花瓶裏,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裏,看了看道:“爹孃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着親人,怎的親熱話也不同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着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得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纔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裏有四句偈言吩咐。”說着,便唸了四句道: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裏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擡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哪裏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兩邊排列着許多鬼判,嚇得她拿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要出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裏。她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迷失了路徑。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鞭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哪裏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着人四下裏尋找,你卻在這裏頭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在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說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來,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

何玉鳳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個空拳頭,口裏說道:“我的花兒呢?”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說:“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裏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的是夢話。聽得她在那裏打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收在鏡匣兒裏?”她卻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她那裏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纔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和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裏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象是籤,又象是課,叫人從那裏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裏追究進去,心裏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夢這個跟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竟大錯了。那安樂窩裏面的話,可不正合着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着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合着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着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有一顆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裏,不過爲着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爲着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着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贈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偶,更彷彿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是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這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纔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她們正在那裏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元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裏”的時候,卻是睡得糊里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她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裏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她又醒了;聽了一聽,姑娘所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這裏,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她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着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不安於安家的意思,她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裏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裝睡在那裏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她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這話悄悄的告訴了她家大奶奶。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她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許說着一字。”她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造廟;那廟要怎樣近邊地方,怎樣的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她想着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裏沒這樁事,便該和我家常瑣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差,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裏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裏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她胡作非爲,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安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她打破迷團,早歸正路纔是;但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着她的性兒,無論她怎樣用心,只和她裝糊塗,卻慢慢再看機會,眼下只莫惹她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裏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里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爲歡喜,倒弄得象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讀者,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裏看廝殺,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

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裏,備辦到京一切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侍候老爺、太太的人,莫要行這個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裏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我們爺,我們爺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趟,老爺和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裏,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着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我們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裏光景,他道:“朝裏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帖,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裏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覆說:‘沒得到家來準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着老爺、太太,和我們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裏等着呢。”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裏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裏交給宋官兒和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槓房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裏侍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裏,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我們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捱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喚了!”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爲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裏沒人。”他道:“不相干。家裏,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莫餓着回去。”他聽了,忙着又跪下說:“太太恩典,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家太太靈前,和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只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跪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兩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着爺奶奶呢?如今這些纔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孃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說的,也不敢再言語了。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讀者,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人,也叫人看着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爲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里,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可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裏先給舅太太請安去。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衆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僕婦,同隨着上了船。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安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裏等着。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她。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得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着了。”說着,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和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顧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着,又擦眼淚。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着,拉了她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兒裏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她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說到這裏,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她在那船上,跟着我們親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着,把菸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原來安太太她姑嫂兩個,有個小傲嘔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癲狂少要穩,我不象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象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裏,不肯往下說。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着外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娘太太呀!”說得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和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心中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何玉鳳和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她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她一進門,定要往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穿的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的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和姑娘拉手。姑娘一擡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和我們外外姐姐,長得象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裏說道:“這句話,說得可不敢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裏的爲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她。”大家歸座。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後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說:“親不問友,咱們這麼坐着親些。”姑娘再三謙讓。安太太便告訴她道:“姑娘你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侄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裏住着,也就好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要叫她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一點兒,就要叫她聲舅母。”姑娘聽了一想,現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該論現在的,便說道:“我自然該隨着我張家妹妹,也就叫舅母纔是呢!”及至說出口來,一覺着自己這句不好意思,一時後悔不及。便聽安太太說道:“那麼咱們娘兒們,可更親熱了!”因又告訴舅太太,姑娘怎樣的孝順,怎樣的聰明,怎樣的心腹,怎樣的本領。舅太太道:“你們三家子,也不知怎樣修來的。姑老爺,姑太太,有這麼樣一個好兒子;我們這位何大妹子和這張親家,一家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我是怎麼了呢?沒修積個兒子來罷了!難道連個女兒的命也沒有?真個的我前世燒了斷頭香了!”說着,便有些傷慘。姑娘一看,心裏說:“這個人倒是熱腸子。且住!我如今是進了京,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進廟;及至進了廟,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這位張親家媽,雖說在我跟前,諸事不辭辛苦,十分可感,我卻也一口叫她聲媽。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兒親近親近;再她老人家,一會兒價那派怯話兒,蠢勁兒,和那一雙臭腳丫兒,臭葉子菸兒,卻也令人難過。看這位舅母的心性脾氣,都和我對得來;她也孤苦伶仃,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倒也是樁好事。”

姑娘正在那裏一面想,一面端起茶來要喝。戴勤家的看見道:“姑娘那茶冷了,等換換罷。”說着,走上來換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兒的伏侍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錯喲!奴才本是姑娘宅裏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來你還是嬤嬤呢!這麼說,連你都比我的命強了!你到底還和姑娘有這麼個緣法兒呀!”姑娘一聽這話,又正鑽到心跟裏來了,暗道:“她既這樣,我何不認她作個乾孃,就叫她娘,豈不借此把‘舅母’兩字也躲開了?”不由得開口道:“舅母這話,她那裏當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兒。”把個舅太太樂得倒把臉一整說:“姑娘你這話,是真話,是玩兒話?”姑娘道:“這是甚麼事,也有個和娘說玩話兒的?”說着,更無商量,站起來,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連忙把她拉起來,攬在懷裏,一時兩道啼痕,一張笑臉,悲喜交集的說道:“姑太太,你今日這樁事,我可夢想不到,我也不圖別的;你我這幾個侄兒,實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裏,還要把那個小的兒,叫我養活。妹妹知道,那個孩子,是更沒出息。我說作甚麼呀?甚麼續香菸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哦!心裏早沒了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個知心貼己的人,知點痛兒,着點熱兒,我死後,他落兩點真眼淚,痛痛的哭我一場,那就算我得了濟了。”說着,把自己胸坎兒上帶的一個玉連環上拴着的一個懷鏡兒解下來,給姑娘帶上,還說:“這算不個甚麼,等你脫了孝,我好好兒的親自作兩雙鞋你穿。”姑娘又站起來謝了一謝。安太太道:“你站着,我們費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請來,算叫你搶了去了。”舅太太道:“這可難說,各自娘兒們的緣法兒。”說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兒,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和你們落得說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女兒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給我分分勞。”因和玉鳳姑娘說道:“大姑娘,你要和她處長了,解悶兒着的呢!第一描畫剪裁,扎拉釘釦,是個活計兒,她沒有不會的;你要想個甚麼吃,她還造得一手的好廚;再沒了事兒,你要聽甚麼古記兒,笑話兒,燈虎兒,她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她可以和你說一夜。那是我們家有名兒的夜遊子話,拉拉兒。”姑娘聽了,益發覺得這人不但是個熱人,並且是個趣人。

安老爺隔船靜坐,把那邊的話聽了個逼清,便踱過這船上來,大家連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爺來得正好。”纔要把方纔的話訴說一遍。安老爺道:“我在那邊都聽見了。你娘兒們,姐妹們,說的雖是頑話,我卻有句正經話。大姐姐,你這個女兒,可不能白認她。這一到京,在我家墳上,總有幾天耽擱;你們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裏歸着歸着。媳婦又過門不久,也是個小人兒呢。雖說有我們親家太太在那裏,她累了一道兒,精神有個到不到的,怎麼得舅太太在那裏伴她幾天就好了!”舅太太道:“這有甚麼要緊?我那家左右沒甚麼可惦記的;平日沒事,還在這裏成年累月的閒住着,何況來招呼姑娘呢?”安老爺道:“果然如此,好極了!”說着,就站起來,把腰一彎,頭一低,說:“我這裏先給姐姐磕頭。”舅太太連忙站起來,用手摸了摸頭把兒說:“這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裏的事。再和姑老爺、姑太太說句笑話兒,我自己痛我的女兒,直不與你兩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領情。”當下滿堂嘻笑,一片寒暄,玉鳳姑娘益發覺得此計甚得,此身有託。

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得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即此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幹你的,我做我的,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認的是甚麼乾孃?不因這番,按俗語說,便叫作“賣盆的自尋的”,掉句文,便叫作“癡鼠施姜,春蠶自縛”。這正是:

暗中竟有牽絲者,舉步投東卻走西。

那何玉鳳合葬雙親後,怎的個行止?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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