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周得勝四人單走,先遇着承福寺,幾乎惹出事來。幸而週三有見識,不教進廟,落得平平安安過去。不想住在這個店裏,翔武因謝標吃饅頭疑心餡子內有毛病,故此搜察屋裏。看到那邊屋裏牆邊有一塊板,那板裏面兩根索頭拴着,通出牆那面,有個關扳子,把索子往裏拉,板便讓開;露出窟窿來,往外拉板,仍蓋上。進面全看不出,被郝武這一掇,兩根索子都帶進來,露出洞來。不看萬事全休,一看時好不慘人!只看那面低坡下正是個人肉作坊,壁上繃着幾張人皮,樑上掛着人頭許多,腿數條,兩三個人正在那望切一隻人腿。洞邊靠着一張短梯子。那幾個人聽見刮喇喇滑車兒響,回頭早看見有人張望,他叫聲:“阿也!”一個喝道:“什麼人敢張望?”郝武大叫:“你們快來,這是黑店。”謝標忙跳出去,拔腰刀就尋人廝殺,週三也拿起鋼鞭。那時外面店小二進房來,聽得一聲,回身便走。郝武抓他不及,吃他走了,便掄那口朴刀,追出上房,莊丁撞了滿懷,道:“怎麼是黑店?”週三揮手道:“你們兩人快顧自己性命去罷!打得脫,前面等我們。”莊丁忙掄刀往外就走。門前有幾個火家,知道走了風,齊拿傢伙打進來。那莊丁二人不要性命,一路刀直砍出去,倒也吃他砍翻了兩個,掙脫身,一溜煙逃走了。隨後週三殺出。
這時謝標也殺出了上房去,郝武已跳出空房去。韓七還在屋裏收拾行囊,捆好拴在腰裏,恐地窄不好使槍,抽出一口寶劍,提在手裏,出院來卻不見多人,只聽那黑胖漢子在櫃裏高叫道:“四位好漢息怒,且慢動手,請裏面有話說。”那韓七粗鹵,那裏會江湖上結納的勾當,聽了櫃裏叫喚,提着劍大踏步過去,隔櫃就一劍剁去。那黑漢見不是頭,又走不脫,忙搶一條門閂來格。怎抵得韓七力猛劍快,砍下去,門閂齊斷,那一隻左臂連肩不見了,倒在櫃裏。郝武趕上去,那幾個火家被他趕跑。韓七見大漢倒了,正要結果他,只聽背後腳步響,忙回身見一婦人,拈一把五股鋼叉搠來。韓七挺劍來鬥那婦人。那婦人縱人院子裏中間,韓七橫刺着劍,直追人去。那婦人卻不是韓七對手,只見店後面七八個火家一齊扎抹停當,拿了傢伙殺出來,團團把週三、謝標圍住。無如那些火家都是外行,只殺得那些人頭顱亂滾,被傷的叫苦連天,各逃性命。那婦人正想走,被韓七用劍削去右手,連鋼叉扔了,仰面就倒。又見那黑漢尚未曾死,倒在櫃裏,掙扎不得。週三趕上,揪起來喝問道:“你那廝開了幾年黑店?是誰教你做眼?”那黑漢睜起眼道:“你要殺便殺,不必多問!”週三、韓七俱大怒,一頓鋼鞭寶劍,將黑漢與婦人結果了。四人去前前後後搜尋一回,不見一人。又去將那被傷倒地的,找補了幾下刀劍,殺得屍首滿地,血污狼藉。
週三道:“眼見這廝們還有後門,吃他逃了些個,我們快走罷,恐他勾了兵來。”連忙去槽上牽了馬,好在鞍子都未揭去,忙忙打好兩個包袱,又去替那莊丁拿了包裹一切行李,拴在馬上,又去提了各兵器,四人各上了馬,走下嶺來,卻不見兩莊丁蹤跡。郝武道:“他二人不知怎樣了,是咱們害了他們了。”走下平地,不敢多待,恐有人追。又走了裏餘,只見前面林子裏兩莊丁在那裏探頭探腦。大家見了歡喜。週三問道:“你們兩不曾傷損麼?”有一個莊丁道:“左邊臂上着打了一下,吃我們走得快,還不怎的。”謝標道:“我們須快走,防着後面追來。你們可跟不上我們的馬。”兩莊丁道:“不妨,四位只顧走,我們加緊趕就是了。”六人緊走了二十餘里,方緩緩而行。週三道:“我們倒不是怕人追,只是有正事在身,晚飯也無處吃,只好連夜走罷。
四人馬不停蹄,走了一夜,漸漸天明。恐怕亮了,有人瞧見他們身上臉上血跡,可巧道旁有一道小河,四人洗了臉上手上的血。又打開包袱,換了衣服,這才遇見鎮市,已到陽谷縣關廂。四人商品議道:“我們不如找店大大歇息,飽餐一頓,睡他半日,再奔後營。”四人都欣然願意。此時已是辰初時分,尋了個大客店,四人下馬。店小二接了頭口,進去找個幹潔房屋,大家洗臉吃茶。週三就叫朋家做飯。謝標道:“我先不吃飯了。”便去包袱裏抽出薄被來便睡。韓七等飯未來,也就睡着。須臾,飯來了,週三將他二人叫起來,說道:“我有個主意,咱們鬧了一夜,也真乏了,不如命莊丁一人到大營問問大人來了無有,通個信息。咱們在此住一天,也放心安穩。”謝標一聽先願意,連聲稱好。大家依了。
且不言週三等四人住在陽谷縣關廂店中,命莊丁往大營報信;且說安大人命馮小江、鮑國恩走後,又住了一日,這才起身,帶了褚、陸二人與隨緣及一個馬伕,仍喬妝改扮而行。過了崇武驛,第二天早行,路上行人甚多,到楊柳店打尖,隨緣服侍用了早飯。向來是安大人與褚、陸一同吃飯。這天用畢飯,吃着茶,店小二過來問道:“三位客官不是來瞧大言牌的麼?若瞧大言牌,好給爺預備晚飯。”陸葆安道:“什麼叫作大言牌?”褚一官忙攔道:“我們有正事,管他什麼叫大言牌,我們瞧它作什麼?”店小二道:“這大言牌是百年難遇的事。”褚一官笑道:“別像前番老爺子上我們那裏去,路過涿州,也是打尖,叫店小二蠱惑的住了一天,往天齊廟瞧鳳凰,小程師爺也說要去。到了廟裏,鳳凰也沒瞧見,倒把暖壺馬褥子都丟了,把他華太舅氣得了不得。”說得大家笑了。又喝了會子茶,隨緣伺候動身。一出店門,只見男婦老幼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隨行。
陸葆安到底把大言牌打聽來了,原來是打擂。好在是順路,走出三裏多遠,早望見一座大廟。廟前一座高臺,臺前兩根旗竿,竿上扯起黃布長旗。堪堪走近,只見旗上現出斗大的黑字,一邊是“任四海狠男兒爭誇大口”,一邊是“遇兩個弱女子只索低頭 ”。陸葆安道:“不想是兩個女的,這也奇怪。”安大人道:“休看輕了女人。”葆安想起十三妹前事,自悔失言。安大人也沒理會。及至走近臺前,只見東首臺柱邊放一隻硃紅木鬥,鬥裏插着一根紅竹竿,竿上五色彩線,穿着一扇錦邊綾面的豎頭牌,隨風飄揚,上寫“大言牌”三個字。褚一官笑向陸葆安道:“你若肯出場,便可先打碎此牌,後上臺比較了。”陸葆安笑道:“若非有正事,真要上去試試。”說着,擡頭又見臺上一個大匾,上頭罩着大紅全幅綵綢,底下露出四個大金字,是“天下無雙”。安大人也笑道:“這真是大言不慚了。”臺柱上又掛着一副板對,上寫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蒼龍 ”。臺上設着三副座頭,正中一張交椅高高架起,在一個盤龍座上披着繡金紅緞椅披,坐墊兩旁兩張交椅,後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槍。東邊斜擺一張紅櫃,上有天平、戥子、筆硯等物。櫃邊又是一字排着四張椅子,西邊斜擺一座架子,插着各件兵器。飛角四柱俱有綵綢,臺頂不露日色,下面鋪着絨毯。四面遊人擁擠,語言嘈雜。遠遠搭着篷帳,賣茶賣酒的不少。又有撐着傘、擺着攤的,各樣買賣,酸梅湯的銅甌兒響成一片。那廟裏不知如何,也沒有工夫去看。
不一時,人聲鼎沸,遠遠的彩旗搖曳,鼓樂喧譁,兩枝號筒吹得高一聲低一聲,又排着幾對槍棍。只見前面兩個女子俱騎着細鬃白馬,後面一人有四十上下,騎着黃馬。到了臺前,各自上臺。那四十多歲的居中高坐,兩女子列坐兩旁。看那居中的白麪長髯,是個英雄模樣。兩女子也有六七分姿色。三人上坐,那兩枝號掌了三聲,便發起鼓來,也擂了三通。臺上的人喊一聲,把臺下的衆人嘈雜都禁住了,靜悄悄的沒些聲音。只聽那居中的人道:“在下姓歐,名叫歐鵬,東昌人氏,常好交天下俠義。今特帶着兩個親侄女,一來訪我親兄,二來藉此結交朋友。如有精熟技藝、練習拳腳之人,不妨上臺領教。”說完,臺上的人又齊齊發一聲喊,只見人叢裏早擠出一條大漢,跳上臺來。那居中座的人立起身來,把手一拱道:“請坐了。”那大漢便向櫃邊坐下。那櫃上的人敲着天平,那大漢身邊摸出四五錠小銀。那櫃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稱了一稱。在櫃內也取出一封銀子,問了大漢,拿了紙筆,不知寫了些什麼,叫大漢畫了押。
便聽見起號連掌三聲,許多人喝一聲:“放打!”就那喊聲,右邊坐的女子把身上衫裙脫去,露出短打扮。大漢也剝去身上布衫,露出一身黑肉。兩人各立門戶,走到中間。那女子兩手緊護小腹,賣個上身破綻。這大漢就使烏龍探爪去抓他杏臉桃腮。女子忽地一閃,蹲着身子,使了喜鵲登枝,把小腳尖蹺起,覷定大漢腎囊,假意虛挑。這大漢忙使金雞劈腿勢,把右腳盡力一撩。那女子霍然仰臥,兩腿放開,使一個玉蟹舒箝勢,猛向大漢襠中一腳,把大漢踢得蹲在地下,扎掙不得。那女子笑吟吟的站起來,慢慢穿了裙衫坐下。這大漢苦淹淹掙下場去,堪堪待死。臺下衆人齊聲喝彩道:“這女子好手段!”
正喝彩未絕,臺東邊早飛上一個人來,手捻一錠大銀,“鏜”的一聲響;望天平裏擲去,把大衣一脫,就去與那女子放對。左邊女子也忙脫了衣裙,便大打起來。安大人與褚、陸一看,一齊大驚。安大人便悄悄拉了褚一官一把,三人忙忙上馬,望下路而行。不知那臺上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