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應該先要有個交代。讀者!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頭兒的一聲哭,救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裏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噴。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她是片俠氣柔腸;那排插後面,還寄放着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和他費無限的脣舌。要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要講她這種胸襟,這番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替她細想去,還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她作的,還是誰派她作的不成?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腸,英雄肝膽。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裏找得着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她的姓名來歷,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這個疑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若此刻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讀者要說是重絮,故此她未曾開口,先向西間排插後面叫了聲“安公子”。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纔險些兒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交加,匆忙裏並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個字。張金鳳聽得明白,心裏詫異道:“這裏怎生的有個甚麼安公子?況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她的至親兄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張金鳳在那裏納悶,且說安公子在排插後面炕裏邊,守着那個黃包袱,聽得東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說:“不曾睡。”姑娘說:“既沒睡,下炕,有話和你說。”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不見個人影兒。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怎麼着不下了炕來呢?”聽他答道:“一身的鈕釦子被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卜姑娘道:“這又奇了!你方纔不是這個樣兒見我的麼?難道不是個人不成?”又聽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纔是性命呼吸之間,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姑娘聽了,說道:“我的少爺,你可酸死我了!這麼着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繫上帶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於赤身露體了罷!”只聽他道:“有理有理!”緊接着就象他在那裏整理衣裳帶子。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姑娘問道:“這又是個甚麼緣故呢?”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此時把個姑娘嘔得冒火,和他嚷道:“你怎麼不下來,你到底說呀!憑它甚麼爲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聲慢語的說道:“我溺了。”姑娘一聽,心裏說道:“這是怎麼說呢?這裏又不曾衝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於就把他嚇得溺了呢!”這姑娘心裏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領,可怎麼替他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說:“你就溺了也得下炕來。”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他見那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裏,把褲子刷幹,拉起襯衣裳的短襖來,擦了擦手,跳下炕來;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皺說:“你怎麼這麼俗啊?起來。”
讀者!現在且慢講那姑娘的話,百忙裏先把安公子和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的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歷,商個辦法,早早的上路去見他父母,兩隻眼並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保全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況且她雖說是個鄉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好姿容,心裏藏着一副蘭心意性。她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又見安公子跪在地下,把她羞得面起紅雲,抽身往裏間就走。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說:“不許跑,跟姐姐這裏坐着。”便把她拉在自己身後坐下。這才向安公子道:“我們方纔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聽明白了。”姑娘說:“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因指着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這兩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聖人說的:‘素患難行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安公子此時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樣。假使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豈有個不謹遵臺命的?忙答應了一聲,一抖機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個安。張老慌忙得搶過來跪下說:“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那老婆兒也是拉着兩隻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住,口裏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那姑娘又指張金鳳,向他道:“這裏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又趕着說:“別請安了,作揖罷。”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了一個萬福。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傢伙撿開,擦乾淨了桌子,大家好說話。”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的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着張老搬運。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發起恨來道:“咦!這就是方纔那賊禿灌我的那毒藥壺,待我來..”說着,提了那把酒壺,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說:“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說道:“還要怎麼沒來由!”
一時張老擦淨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首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首春凳坐下,她纔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纔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的就曉得你在這裏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的人,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賤名賤姓,竟不消提起。至於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不必講到。現在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個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兒。”安公子聽了說:“難道姑娘你在雲端裏住不成?”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說:“那有個在雲端裏住的理呢?”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辯,接着又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縣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樁事,會前來搭救呢?”張金鳳說:“既這樣,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馬、順風駛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我今日可是爲救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說着,把臉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方纔我安騏只爲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綁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思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姑娘是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西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思,再容圖報。”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有。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裏,也一定耍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思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纔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歷;不然,叫你們大家看着我這個樣兒,是部《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雲囊》的梅花娘,這真個的照方纔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金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
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機伶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只見她不容再問,便長嘆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做過朝廷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道:“原來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纔多多得罪。”那姑娘說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託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轟轟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她紫誥金封,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和強盜撤對兒的麼?”那張老道:“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着呢。”安公子接着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着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裏嚥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裏,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閩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事機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一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餘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聖賢,不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裏,正逼着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名喪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了一口大氣來。他便情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隻願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盛情,那裏村中衆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繡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釦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着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這安公子聽到這裏,問道:“姑娘,世間怎有個沒主兒的銀鉗?”姑娘道:“你是個紈絝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這清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耙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污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卷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着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這句話,要說明了,就叫那女強盜了。”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崑崙、古押衙、公孫大娘、紅線女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張金鳳接着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一般的本領,倒要請教。”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裏就了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和這事相近,閒來也指點我的刀劍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是拿得起來,只這刀法、槍法、彈弓、射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苟遇着歹人,或者異物怪事,它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爲,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着黎山老母學來的。”張金鳳也嫣然一笑;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纔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這個頭陀,尤其兇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閒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這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裏來?倒要請教。”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裏,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裏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去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發怕將起來。正說着,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這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里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巴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它還不知跑到那裏才止。偏偏的又投了這兇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萬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你姑娘一片俠腸,埋沒得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
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夫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纔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叨感激的這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那張老夫妻二人和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着頭腦。只聽姑娘望着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裏說話。我騎着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裏頭這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的方向來歷。”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叮嚀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
安公子說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耍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砍呀!”只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說:“你要作甚麼罷?”安公子道:“我要尋着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纔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給你個憑據看看。”說着,向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送給公子。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呀!”十三妹說:“少爺,你別嘔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座。
只見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和我是親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裏一個信息,要拿這注現成銀子。及至訪着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裏先暗暗的欽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這任俠尚義之中,又動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
說着,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裏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來的;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夠到得淮安?所以我纔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佈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趕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採,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和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聽,事情不好了,這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他是賺你上黑風崗去。這等一去,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去了麼?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淺!我就撥轉頭來,順着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頭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和一個草帽子,丟在路旁,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條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蹤跡兒來,跟前一片荒草,倒象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這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得不到些情形,只顧着牲口的腳蹤,找下回來,見這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裏來。至於這座廟裏和尚的行徑,我早巳曉得。我想了這事,尤其不妙呀,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這騾夫的暗算,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呼叫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縱身上了山門,往廟裏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這東配殿裏,堆着些糧食,我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裏,後出來縱上房去。”
讀者!我們打個岔,你們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她方纔把廟裏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她進廟裏,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再講那十三妹,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背一看,正見那兇僧,手執尖刀,和你公子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於後來的那般禿廝,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們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們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使這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脣舌精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我不是爲打算你這幾千兩銀子而來了罷。”說到這裏,回頭又向着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
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說得閉口無言,只有垂淚半晌,嘆了一口氣道:“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說道:“怎麼找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呢?你倒說說,我倒聽聽。”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裏就招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截了當的告訴了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我這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假使你是個老練深沉、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加些防範;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於益發疑我,倒誤把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和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麼?”安公子聽了,拍腿點頭笑道:“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只有五體投地了!”說着,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只說了一句道:“這倒不敢當此大禮。”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笑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只我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你姑娘救的。安公子他爲官作宦,怎麼樣也報了恩了;只是我們兩口兒,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子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那樣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報呢?”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噯!真話麼!”
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這話也是欺人。只是說方纔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激那個沒臉的女人。這話怎麼講呢?要不虧那騾夫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巳上了山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多事,早巳遭那兇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這個兩條腿的畜生,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裏怎的個支使?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更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我來,這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雖然句句藏頭露尾,被你們層層的尋根究底,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里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將軍不下馬’,你我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說着,挎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這正是:
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至於這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哪裏去?下回書再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