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表的是安老爺攜了家眷,同着張老夫妻兩個,護着何玉鳳姑娘,扶了她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裏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書心兒”。從來說的好:“說話不明,猶如昏鏡”。因此作者不得不詳敘一番了。
且說安老爺當日,原因爲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剎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囊贈金,借弓退寇,受她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娘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雲端”裏的假住處一繞,急切裏再料不到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侄女何玉鳳。及至聽了她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了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既得着了她的下落,便脫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及至訪到青雲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見着鄧九公,籠絡住了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着十三妹,感化動了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了她一條身子,救了她一條性命。在安老爺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鄉,替她葬了父母,給她尋個人家,也算報過她來了;斷斷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不想在褚家莊和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時候,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和她父親,說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和安龍媒聯成一牀三好的一段良緣。當下鄧九公聽了,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爺不肯。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爲姑娘孝服在身;二來想着這番連環計,原是惠顧姑娘的一片誠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家誑來,作了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團私意了嗎?再說,看那姑娘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這注;倘然因小失大,轉爲不妙;但又不好卻鄧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且從緩商。”及至第二日,見着十三妹,費盡三毛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樁樁,一件件,都把她說答應了;她這才說出她那回京葬父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彼時老爺生怕打攪了事,便順着她的性兒,和她滴水爲誓。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着她的性兒,說到那裏,應到那裏,那隻好由着她當姑子去罷!豈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她和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和陳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樣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娘,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裏給她找榮國府,送進攏翠庵,讓她作門檻以外的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個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了一個主意,無論拚着自己,淘幹心血,講破脣皮,總要把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總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無奈想了想,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裏頭,不是紈絝公子,便是輕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衝性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她?豈不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中,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姊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於事兩全,於理無礙,於情亦合。因此上在鄧家莊住的那幾天,卻背了衆人把這話告訴了安太太。安太太聽了,自是歡喜。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來對着鄧家父女說:“等回京之後,看了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兒,又恐怕她和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泄露了這個機關,所以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和張金鳳提起。那知張姑娘自從遇着何玉鳳那日,就早存了個“好花須是並頭開”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纔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纔有催何玉鳳那一走。及至見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了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爺、安太太並她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了張金鳳。在褚大娘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張金鳳的主意,所以她兩個纔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到上了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通算起來,這樁事只有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和張金鳳五個人心裏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餘那些僕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至於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得如南海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處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家裝在鼓裏了。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條鐵硬的腸子回暖了些。安老爺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象也有一兩分拿手。夢也夢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個夢,這一提起兒,又把她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欺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了緊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張姑娘雖是耳朵裏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講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裏暗暗的盤算,說道:“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請她到家,她定不來;送她入廟,我斷不肯。只有和她遷延日子,且把她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園陽宅裏,仍叫她守着她父母的靈,也算依了她約法三章的話了。騰出了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只是她長久住在那裏,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家太太可斷了不了。”老爺正在爲難,將及船靠碼頭,不想恰巧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了。一進艙門,說完了話,便問何姑娘;見了何姑娘,便認作母女。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了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她,又愛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念頭。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邊說的那句話兒,也只因爲姑娘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她見了姑娘,千萬莫問她有人家沒人家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誰想姑娘一見了舅太太,各人爲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了。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娘託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着伴送她到了墳園,伴送她葬過父母。這其間照應她的服食冷暖,料理她的鞋腳梳裝。姑娘閒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
裝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過了個親熱香甜;此是
後話。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
淋淋出於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
公案。卻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着燕北閒人的性
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讀者,請想這樁
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着骨頭露着肉的話,這番扯着耳朵腮頰
動的節目,大約除了安老爺和燕北閒人兩個心裏明鏡兒似的,
此外知道個影子的少了。
安老爺把何玉鳳姑娘託付了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撥家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了公子和媳婦並僕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張親家老爺、太太,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僕婦、侍婢,並兩個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隨靈。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又計算到靈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槓房裏得了準信,早把行槓預備下來,一切佈置妥當。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禮,便和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親同了媳婦到家,拜過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風景依然,只一個張進寶,管了個內外嚴肅。一家男女家人蔘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她家大奶奶,一時樂得她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奶奶纔好。
安老爺次日送姑娘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一進二門,當院裏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家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了正房。老夫妻雙雙坐了,兒媳兩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蔘見已畢,大家各各的歸着東西,侍候酒飯,來往奔忙。老爺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餘蔭,守着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餘,也還不愁凍餒。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穩到家,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了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了何家侄女這場心願。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臺閣。我依舊還課子讀書,和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了。”太太道:“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着實在怕人。”老夫妻又與兒子媳婦,說說笑笑。一時吃完了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家的照料。進來又把大家衆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了一番;又問了問城裏的房子。張進寶道:“奴才進城,當到宅查看;本家爺們住的很安靜,家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老爺點了點頭,大家散去。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吃了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然後過這邊來,看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爲歡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裏老爺也摘了纓兒,太太也暫除了首飾,張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又派了兩個粗使家人;內裏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和兩個婆子。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兒了;這墳上週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着這工夫,只管帶着人等走走去。”張姑娘答應了出來。這班丫鬟僕婦,等閒不得出來,又樂得跟着新大奶奶湊個趣兒,一時都跟了去,只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裏聽叫。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了許多緊要正事。
何玉鳳姑娘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了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樑材帶了大槓,接了下來。姑娘只當還照昨日的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槓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幡招展,心裏說道:“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了殯,慢慢的前進。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趕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了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裏一個小下處,略歇下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還不曾到得那裏,舅太太便在車上指點着告訴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莊園;面北上好些樹,那裏便是他家的墳地。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姑娘此時,除了心中感激,點頭嘆息之外,再無別話。說話間,車早到了安家陽宅。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裏去,預備服侍下車。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着,問了問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聽話,叫吃就吃,敢則城裏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纔看着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愛吃。”老爺道:“這就叫作‘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了。”
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和媳婦兒接出來,姑娘正在看着,又見一羣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餘者多不認識。姑娘同着衆人進了棚,從月臺左首繞上去,見迎門安着供桌,門上掛着雲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裏。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和外省那個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於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時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了。”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了姑娘,那裏還顧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嚴密,光可鑑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
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裏來,說道:“快了。”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着,但見一對儀仗,一雙吹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只聽得一雙響尺噹噹,打得迸脆,引了她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象半個孝子。立刻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盡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只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於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雲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爲我勞神費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裏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着,便拜下去。安老爺看這光景,心裏先說道:“來了!我早就料着你有這把神妙。”因和太太連忙把她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餘;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只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裏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或者入土爲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爲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和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淨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得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麼一個乾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無法,只好等那看風水的來看了再講。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
晚飯已罷,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面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裏面和姑娘閒談,只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原來這風水複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興;他家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規定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裏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的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日,只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和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生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爲是。”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侄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爲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了。”便在棚裏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着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願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纔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個結穴。此處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靈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只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於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衝;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雲:‘一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不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爺一聽,自己心裏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了。要不這樣,怎樣就耗到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滿服,我們家怎麼娶她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問了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人,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着,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喧了幾句,領茶而去。
這番話,姑娘在屋裏聽了個逼清,算省了安老爺的脣舌了。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裏拿着那一篇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呢?”姑娘也無心看那一篇東西,只望了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熱的一位乾孃;無奈她又作了安府上傳遞消息的一個細作。自從她和姑娘認了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她一個澈底澄清。難道把她極愛的一個乾女兒,給她最疼的一個外甥兒,她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她見姑娘望着她發怔,可就搭上茬兒了。她說道:“我這裏倒有個好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纔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着安葬,果然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妨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裏怎樣着急,她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她要住廟,原不過爲近着她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裏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這個地方兒,內裏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只張親家老老和看墳的,又和廟裏差甚麼呢?莫若我們只管在這裏住着,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着,我們在這裏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們在這裏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和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十年八年,還巴結得起。”她說着,便望着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頭又向着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着怎麼樣罷?”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她蓋了一座。至於姐姐在這裏住着,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足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娘心裏怎樣?”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這麼着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粱穀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底下,看個青兒,纔是怪好兒的呢!”說得大家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裏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衆,只得點頭依允,說:“也只好如此。”安老爺滿心歡喜,心裏暗道:“天哪!可夠了我的了。”只她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裏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和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裏給姑娘安了個小廚房,外面白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和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個何姑娘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閒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給她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個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進城,持帖謝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閒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懸掛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裏,把公子那塊硯石尋出來,擦洗乾淨,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餵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巳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囊;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門住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裏分東西住;你只望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她安起一個家來。至於她說的那一座廟,我到底要找着還給她,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她夜長夢多,又生枝葉。”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說:“既然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她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裏還有些頭面勻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和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纔是,這是他們屋裏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說着,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草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她一遍。只見她聽完這話,便跪下來,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她來了。只是媳婦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她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着這樣的公婆,配着這樣的夫婿,就她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常想着,要打斷了她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她當日成全媳婦的那一番用心,給她作成這件好事。只是因家來,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稟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這等妥當嚴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樑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也沒有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屍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纔好。”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再難之處?”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鳳姐姐那樣一個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爲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着,一來是感她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愛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體貼父母的心。二則他和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着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了嘔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婦一場。”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留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使接着回道:“媳婦也正爲此。是說父母之命,不敢不依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和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置。莫若容媳婦設個套兒,先澈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費了公婆這一片慈心,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一段良緣,豈不是好?”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又點頭讚道:“難得賢德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和太太說道:“既能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爲人爲子;此事我不必再提。”當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幹各人的事。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時,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纔打算把這樁事,告訴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和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裏拜壽。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園住;因這日公子回家尚早,見過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裏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象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作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僕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娘兩隻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裏。心裏詫異道:“我往日歸來,她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象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爲何?”不禁搭訕着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裏作甚麼來着?”張姑娘道:“問我麼?我在家裏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張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得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爲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閒氣,這是夢!”張姑娘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裏有這個念頭,我夢裏纔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向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和我嘮嘮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爲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着,似笑非笑對着公子,呆呆的瞅着。公子見她嫩臉如嬌花含笑,情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同心合意。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張姑娘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裏說得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裏說起?”張姑娘道:“那裏說起,就從昨日夜裏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豫。何以呢?一個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全沒有,還帶着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裏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話:“我叫誰來着?”張姑娘道:“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着一屋子的丫鬟僕婦,滿臉不好意思,搖着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她來?”張姑娘道:“你夢裏輕薄她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裏,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說到這裏,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着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她,我卻也愛她。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她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張姑娘道:“我倒是在這裏醒眼觀醉眼,只怕我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於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兩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寶一般愛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她也是爲她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她,大傷忠厚,這話倘然被父母聽見,定要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都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不耐煩了呢?況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她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裏作夢罷?不然,那裏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着笑,皺着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要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她這樣子說的,竟不象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然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閒話之中,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乾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她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不是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她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她,何不勸她歇了這個念頭,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給她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一場大功德。”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的。我只請教: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嗎?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唸書的?豈不是有意說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和你提起她來,你又去問她作甚麼?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要說說與我聽。”公子被她問得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裏,只管發怔。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被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隨後在大奶奶面前獻一個殷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問出來,一定要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她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人兒的愚弄。”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裏說頑話兒,怎麼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切莫着惱,也不用着這等發急,咱們總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過來,你還是要不要?”
公子只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究竟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爲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把我聽聽。”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結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輕重,不可執一面論,惹老人家煩惱。就說道你我,也難得劫難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是電光石火,怎說到再要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愛?你道我所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麼?”張姑娘說:“哎喲!又招了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她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何用?”張姑娘道:“莫要管我,把她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着;我天天兒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只不准你親近她。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說:“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把我看。”
張姑娘聽了,不響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裏取出個大長的鎖兒匣來,向他懷裏一送,說:“請看。”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龍風庚帖。從那帖套裏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她一聲兒看。”公子只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着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疑山去,我再轉也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婉曲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有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只得望着張姑娘呵呵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你到底是要她呢,還是不要她呢?”公子笑道:“她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的啐他一口,便作了這回書的結釦。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