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顧朗山他教安公子只消如此,做一個疑陣,好教那妖僧摸不着是怎樣個主意。“他那時又要防人暗算他的巢穴,恐蹈張七覆轍,又要沿路探聽,好來行刺。如今我用個虛張聲勢,指東殺西,或真或假,令人難測。乘這疑團未破之時,我好勾出功夫,去白鶴山冷泉禪院拜請高僧,親身前往,他萬不能逆料也。這疑陣怎樣布法,那可要用着人了。如此地是三府交界,打下公館,人所共知。如今離此地有一百里遠,是青州、泰安交界。那裏有個大鎮市,名雙流村。我而今遣下家人二名,兵丁十餘名,壯士一名,去那裏打下一個公館,門口並不貼官銜,卻告訴店主人說,是安欽差的公館。再於兗州、沂州交界地方一個大鎮市,往來稠密之處,無過殷家堡,在這地方照樣打一公館。還要於省城相近地方,打一公館。再命人外面傳言,說欽差有時在某處,有時回省,有時領兵去擒天目山白象嶺的賊。羊角嶺的和尚厲害,不敢去拿。如此一傳了出去,賊人打探回山報信,教他懷疑,又怕攻山,又想行刺,他必定要親自下山行刺。到了這幾處,虛無人焉,空費力氣。那時我等已去白鶴山過了,得了破他法力之計,然後暗地寄信省城,調齊人馬,大將有數員,再加周壯士去請郝、謝等衆,大約總有幾位來幫助。那時連褚、馮、趙、陸等不下十人,兵多將廣,又不怕邪術,那羊角嶺自然立破,張七與鐵頭陀也逃不到那裏去了。這事大約要半月功夫,方能奏效。現在東家改扮客商模樣,令褚、陸與鮑、畢二人相隨,私下動身,五人上路,先到鄧莊,再往白鶴山。晚生在這裏佈置,還要到三處公館中一走。每處安排遁甲奇門,好教他來則受困。令箭、印信第一要緊。昨日田大人差來一員巡捕,人甚誠實,晚生留他在身邊,到處保護。印信東家可帶去,令箭給我幾支,好到處調遣安排。凡此舉動,早已寫下細末原委信函,止須寄與衛中丞與田總兵一看,他們就明白了。這事機密,然而不怕漏泄,何故?我所注意者在白鶴山,非羊角嶺也。兇僧所怕者我攻山,他防我走冷着也。我不動,他空費力矣。他仗妖法,夜間行刺,我無人,他縱入室,白奔忙也。”
朗山將這事和盤細說,安公子十分佩服。當下改扮行裝,做個客人模樣,僱了驢乘騎,次早動身。打聽此去二十八顆紅柳樹有四百餘里程途,沿路雖是小路,且喜僱得出驢,亦有鎮市可以打尖住宿。那安公子爲了王事,說不得改扮客商,五人同行,每日走七八十里,尋個客店住宿。兩餐茶飯,止好吃些麪食而已。有時候連葷腥都無,也止好充飢,那裏還講究欽差的供應?在路行程,幸遇天晴無雨,路上竟無人認出他五人是欽差。那日離鄧莊止差三十里了,褚一官道:“我先告訴老翁,好安排住處。”安公子道:“一哥此去,千萬告訴他老人家,不要聲張,照尋常客人相待,彼此心照,不可令村莊中人知道是我,傳將出去,倘被賊人知曉,反爲不美。”褚一官道:“我知道了。此番原是私訪,焉有露相之理?”說罷,上前去了。安公子四人隨後趕動牲口,直奔鄧莊而來。
且說鄧老翁自從打發週三去後,曾接安公子書信數次。就是攻破青雲山之事,他也深知。前日週三回來,又接一信,說的是鐵頭陀厲害,要請郝武等老弟兄再去幾位相幫助。老翁也曾與郝武、謝標、金大、韓七商議,請他們拔刀相助。郝武、謝標道:“講真殺真砍,我們還可以效勞。聽說那和尚專會用邪法迷人,憑你有多大本事,也不中用。這事倒得大家想個方法,第一要能破他邪術,就有把握了,不然徒去些人也不濟事。”謝標道:“我那女兒會卜卦,他說不久欽差要親自前來,那時必有機會,但不知她卜的課靈不靈?我等且靜候幾日,再定主見。誰去誰不去,這是要自己情願,不好勉強的。比不得兩下對敵,各顯本事,還可以有個把握。此去是與妖僧對敵,武藝雖好,也是枉然。諸位以我此言爲何如?”九公與大家都道:“就依你令嬡之言,靜候幾日再說。”大家說罷散去。
原來那謝瓊花天生的聰明,不獨武藝精通,如彈弓、袖箭,他都會用,百發百中,更能見書必讀,止要人教一遍,永不忘記。那謝標之妻,自幼識字,碰見這個女兒過目不忘,兼喜看各種星卜醫象以及兵書,他一覽就明白,真是天生成的。他最善卜的是大六壬,占斷吉凶,毫無錯失;他一心要想替父出來立些功勞,博個前程。適逢欽差要請他們去相助,他早已佔卦決定將來大家都可立功,大小都有個前程。就是妖僧邪術難破,明中還好用穢物破他,暗地來行刺,真無法可破。據課象是欽差一到,即遇高人。他也猜不出高人是誰,日後方曉。這且慢表。
卻說欽差五人在路奔走,那一天已到鄧莊,褚一官先去報信。褚一官到了門口下驢,往裏而走,進到了二門內,有人看見,說:“褚姑爺回來了!”一官點點頭,直進上房。九公父女正在堂前間說話,姨奶奶是在內房奶孩子。父女二人忽見一官,一齊問道:“你回來了麼?他們如今怎樣了?這裏郝家他們弟兄還未商量出去的人來,大約都是怕那和尚的妖法。”一官忙將欽差同來,不令聲張,要教外人不知,此來專爲訪求高僧下山破法,細對老翁說明。老翁大喜,忙吩咐一切人等:“回來安少大人來了,你們不許向鄰舍外人說知,要瞞得緊。”大衆答應。老翁這才親自出大門外等候。褚大娘子在裏忙端整酒飯菜蔬,又收拾房子。姨奶奶也知道了,忙出來相幫料理。
不多一會,安公子四人已到,悄悄下驢。九公一見,要想招呼,又怕被人聽見,止得低聲叫應,拉了手往裏走。當有莊丁向驢夫問卿價付訖,趕驢的各自去了。安公子到了內堂,上前與九公行禮,見過褚大娘子與姨奶奶,彼此問好,說不盡那些客套,無非是些常談而已。敘禮歸座,送茶的送茶,不用說打水洗臉,然後才得說話。外面新來這歸元、國恩,自有褚、陸照應,在外面歇息,等着用飯。安公子遂說:“張七逃走,正在訪拿打聽,羊角嶺鐵頭陀處忽有兩個人來投誠,說起那和尚妖法厲害非常,要破他法,頗不容易,除非拜求高人。如今侄兒此來,是顧師爺費了許多心機,設下幾處疑陣,纔敢潛蹤而來。請問九太爺,可知茌平縣南方有一白鶴山,山上有一冷泉禪院,住持着一位高僧,法號觀海,又稱靜一上人,說他年紀有七十上下。此人能知過去未來,法力無邊。因鐵頭陀妖法難破,他手下人來投誠,才指引這個所在。九太爺以爲何如?請他下山行不行?”九公聞言,說道:“不錯,這人我前幾年就聽人說過。我是素來與那僧道不大合式,所以未曾去過。大概這山離此不遠,一日可到。此是要緊正事,明早我遣一官同認識路的人同你去走一趟。他既是有道高僧,你又是爲國爲民,不辭辛苦,親自訪求,他斷無不指你一條明路之理。若說要他下山幫助,止怕他不肯從命。”安公子道:“止要指示如何破得妖僧,遵他的話行去,也無不可。”
說話間,酒飯已齊,九公就讓他喝酒吃飯。安公子有事在心,飲了數杯酒,就吃飯,後忙請姨奶奶抱出兩個兄弟來,抱了抱,說:“越發肥胖了。”那姨奶奶又問起長姐好否,可惜不便接來久住。褚大娘子又問起京中金、玉姊妹常有信來否,兩孩子想必都好。安公子又請九公出外,喚那國恩、歸元參見。那時歸元已改俗,裝做個長隨模樣。九公看了看,問了幾句話,稱讚二人道:“這兩人很有心機見識,日後必有遇合,不愁富貴呢。”二人忙請安叩謝,說:“多承老爺金言,但願仰託洪福,日後不致凍餒,就是福了,富貴萬不敢妄想。”是日下晚是褚大娘子端整的上下接風酒筵,內外飽餐一頓,一宿晚景無話。
次日一早,安公子起來,收拾行李。鄧老翁也是一早就起來,問明莊丁中有認識白鶴山路徑者二人,特命他引路前往。家中止有兩匹馬,安公子騎了一匹,褚一官騎了一匹,其餘三人與莊丁止好沿途僱驢。大家吃過早飯,就此動身,說定回來再見,因此老翁並不遠送,止送至門口而別。安公子馬上想道:“此去天晚,止好借宿廟中。但不知那高僧肯下山否,即或不肯下山,但教我破他邪法也就好了。一路心中盤算,不覺走了四十里程途,是一個鎮店。褚一官在馬上對公子道:“此間有客店,何不下去打個尖,吃些茶飯再走不遲。”安公子答道:“也好。”於是主僕等七人看了一座客店,大家進店。當有店小二出來拉馬,迎接入內,讓到上房坐下。不用細說,總不過是先臉水打來,然後泡茶,隨即問道:“客人們是打尖,還是住宿?”褚一官答道:“我們是打尖的上下客人,止要家常便飯,或面或飯都可,酒也要的。趕快拿來,我們吃了還要上路的。”店小二答道:“知道了。”忙出來向當竈的說明人數,照樣端整。不多一會,酒飯已齊,擺將起來,分上下兩桌,上席是安公子與褚、陸三人共坐,下席是鮑、畢二人與兩個莊丁四人一桌。登時飲酒的飲酒,吃飯的吃飯,那消半時,早已吃完。漱口洗臉已畢,算明飯賬,給了錢,又格外給小二酒錢,然後出了店門,各人騎馬騎驢,往白鶴山進發。褚一官向人問道:“此去白鶴山還有多少路程?”那人道:“還有四十餘里。若要走小路,近七八里,不過路窄難走。”安公子道:“天色尚早,走大路罷。”於是大家或乘騎或步行,直奔白鶴山而來。這且慢表。
再說那山中高僧與冷泉禪院究是怎樣一個所在,先得表明。原來這冷泉禪院在白鶴山半中間,廟宇雖不大,也有三十餘間房子,內中住着十餘個僧人。寺內有餘地百餘畝,在山之左右,僱人耕種,歲入可敷十餘人吃用。山中還有果木樹,如春日之桃李,秋冬之柿子梨橘等類,也可賣價一二百千文,足供寺中香燈油鹽零星之費,所以寺內僧人止須在山修行,無須下山化緣求乞也。那方丈僧年七十五歲,號觀海,又稱靜一上人,自幼出家,曾遊過五臺、峨眉,朝過南海、天台,是一個道高德重禪師,能知過去未來。那一天他入定時,早有土地神向他說明,今有安欽差親身前來拜訪,要求下山破妖僧邪法。那欽差不辭勞苦,在馬上奔走數百里程途,真是爲國爲民的一腔苦心。禪師聽土地神所說,醒來口稱:“善哉!善哉!難得他降尊忘貴,不憚艱辛,前來訪我,我必然助他一臂之力。但要下山,那卻不能。止消給他一封書,幾張柬帖,即可成功矣。”那和尚忙吩咐徒弟道:“快將客堂打掃乾淨,預備出上下六七人住宿的地方。”又叫廚房備下精潔素齋,要夠十人飲食。衆僧聞言,不知何故,一齊問道:“有甚麼人來寺燒香?莫非早有信來,約準日期麼?”老僧道:“非也,等客來,你等自知,不必細問。”
且不言廟中老僧已預知其事,也不言安公子在路行程,而今還要表一件閒文。卻說鄧翁送欽差動身後,忙來通知週三、郝武諸人,就將“欽差此次親到白鶴山訪求高僧,一路喬裝而來,此時瞞人耳目;不便令你們知曉,恐露風聲,等訪得破法之後,回來通知你們,奉約弟兄們多去幾位,好輔佐成功,欽差託我先爲致意”雲。大家聽了,不勝驚異,深服謝瓊花占卦果靈,安心等侯欽差回來,再定誰人同去。這話表過,再接上說欽差了。
那欽差打了尖,重新上路,走到天將傍晚,遠遠望見一座高山,雖非峻嶺奇峯,卻也有百丈巖壑。但見樹木參差,路徑曲折,包着一團清幽之氣。山半有寺一座,露出七層寶塔。安公子問莊丁過:“此廟可是冷泉禪院麼?”莊丁道:“不是冷泉寺是什麼?天要晚了,快快前去罷。”於是催騎上山,不過三裏之遙,已到山門口了。那時老僧早已遣座下兩個弟子,在門外等候迎接。兩個侍者已知來人是欽差,一見安公子下馬,二人分左右一齊都合掌道:“貧僧奉師命,在此迎接欽差大人,請大人寺裏請坐,家師在方丈恭候。”安公子聽了這話,心中驚異非常,心中暗念道:“果是一位活佛臨凡,可謂未卜先知了。”連忙還禮打躬,口稱:“學生特來參見尊師,怎敢勞動兩位師父遠接!尚乞引領學生到方丈,參見尊師。”兩位侍者於是在前引路,欽差等後面跟隨。越過大殿,來至禪堂。侍者道:“尊客且在禪堂中暫坐,止可大人一人同我至方丈,見我家師。”褚、陸等止得進禪堂中坐下靜候。安公子獨自一人,同兩侍者來到方丈門首。但見那老和尚早在門前站立,一見安公子,連忙合掌說道:“大人不辭勞苦,光降荒山,貧僧迎接來遲,多多開罪。”安公子道:“老師說那裏話!弟子久仰吾師盛德,今日幸獲晉謁,得瞻慈範,勝朝名山多矣。”一面說,
已進了裏面。安公子登時下拜,老僧連忙拉住,道:“大人如此行禮,折殺貧僧矣。彼此不必拘禮,請坐好細談。”於是分賓主坐下,侍者隨即獻茶。
老僧道:“大人來意,貧僧早知。自古邪不能侵正,任他外道妖法,焉能成事?但趨吉避凶,先事預防,亦是正論。”安公子道:“老師先見之明,不用弟子曉舌,可好奉屈下山,助弟子擒拿妖人,以正國法,救民弗國?還望老師慈悲。”老僧道:“貧僧素性喜靜,怕入紅塵,若要下山,萬難從命。若說破妖人之法,也不費難。大人既來此,何妨小住二日。等貧僧仔細詳參,代爲一謀,書於簡冊,臨時翻閱,照冊中辦理,決無貽誤。然此非二日功夫,不能算定。大人屈駕荒山,暫住二三日,俟貧僧算好,書於簡冊面呈,與貧僧同去一樣矣。”安公子聞言大喜,說:“謹尊師命,在此靜候,惟諸事騷擾清淨法門,殊抱不安。”老僧道:“大人不用客氣,所有一切住居飲食,貧僧早已命人安排好了。”於是吩咐看齋,請大人內客堂用齋,特命兩侍者相陪;從人自有知客管待。大家止好在寺等候,暫且不表。
要說那妖僧自從打發歸元、鮑國恩下山去後,三日後從前遣去的小卒二人回山報信,說:“曾到省城,正遇着請王命將餘虎、李如飛、黃豹三人斬首號令。一路打聽安欽差在三府交界地方打下公館住下,擇日要興兵出征,並未指出何處,請令定奪。”兇僧聞信,尚不怎樣,張七聽見他三個兄弟都一齊號令斬首,直氣得怪叫,吆喝說:“氣死我也!”上前跪下,叩求鐵頭陀下山報仇。鐵頭陀道:“如今我下山行刺,不知他在何處。那三府交界的大鎮市,不過是環道村。我今先去環道村一走,再打聽消息。這山林內一切防守的人,一個也不動得。好在那擺渡口有法水阻路,他飛也飛不過來。就只山後一條小路,通着陽谷縣。那條路須派人看守,格外小心。”張七道:“放心,交與我了。”那鐵頭陀遂收拾行李包裹,帶了戒刀兩把,錦囊一個,內藏許多邪法,一心要下山行刺欽差。那知此去空走數百里冤路,仍然無功。要知怎樣行刺,下回書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