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水心先生”,接着便說:“可還認識我這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臺談爾音。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和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着先讓程相公迴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只換了頂帽子,轉身說:“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臺,方纔驀遇,既昧於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臺上坐,容卑職參謁!”把個談爾音慌了,上前扶住說道:“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到萬難,萬不敢靦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叫我這一肚皮的話,怎得說出口呢?”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於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賓主坐下。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臺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道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着主人,只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只藹然和氣的問他道:“憲臺是幾時蒙恩賜環的?竟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只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纔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爲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面擺手,一面搖頭,說道:“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臺,原想着河工上還有幾個着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臺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言語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臺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里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鳴鼓而攻起來。沒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着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陰道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兩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餬口。又怕被人看見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地到門拜謝。”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纔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面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象特地去瀆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說着,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說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曉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時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禮,獨先生你只單單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衆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銀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得着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只是我方纔那番賣唱乞食的行徑,真真叫作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纔好!”

安老爺原是憋着一肚子話,竭力辯白自己方纔如果認出是他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他。而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樣憐惜他,兩下的越說越不得明白。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慈不過的,便覺得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爲累。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今日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面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擺手說道:“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只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裏。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只這兩件衣裳,還是託店主人賃來的。就方纔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和天齊廟裏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裏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只是那裏還想再作出這樣第二個春夢?”

老爺這才明白,他是還短几兩銀子,說不出口,不禁低頭,嘆息了一聲,默然不語,便讓他吃茶。要論安老爺素日的爲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捨不得這幾兩銀子。要講急人之急,正該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銀子來,當面給了他,打發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語呢?原來老爺正爲此時自己和他是一窮一通,一貴一賤,翻了個局面。待說斟酌個可以與、可以無與吧,倒象爲了淮安被參的前情,近於使驕且吝;待說博施濟衆吧,只這等隨便拿出幾兩銀子來給他,不但不是個富而好禮的道理,越發顯得方纔廟上給他那幾兩銀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時心裏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個談爾音,一面三回九轉的心裏盤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爺還捧着個碗,在那裏盤算呢!談爾音看那神情,料是沒指望了,不好久坐,談了兩句散話,也就告辭。老爺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門,還等他走了幾步,然後纔回身進來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樑材、華忠兩個來,吩咐道:“你們看看,有太太給我帶上的幾百銀子,在那一個箱子裏,給我拿出來。”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兩頭不忙,那是老人家要買阿膠用的,等到了山東,再把我不遲。”老爺搖搖頭道:“不是。”樑材也回說:“老爺要使銀子,外頭有留下來五十兩,沒用完呢!”老爺道:“你替我拿來就是了。”兩個聽了,便叫了打雜兒的,幫着到行李車上鬆繩解釦,把箱子擡進,忙着解夾板,拆包袱,找鑰匙,開鎖頭。老爺看了看,那箱子裏裝着是五百銀子,便吩咐樑材向店家借個天平,要出二百四十兩來,分作三包。又叫葉通寫三個饋贐的籤子,按包貼上。再現買黑皮子手版來,要恭楷寫着舊屬安學海一行字。又叫騰個拜匣,預備裝銀子。又叫打開包袱,把行裝袍褂拿出來換上。華忠見老爺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請示老爺道:“到那裏去?還是車去馬去?派誰跟了去?”老爺見他那臉上不大平靜,恐怕誤事,便要招惹,他只說:“一概不用,你只叫個打雜兒的跟着,我要親身把這銀子送給那個談大人去。”

原來華忠方纔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着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什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一時粱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爺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老爺正爲這樁事,一個人爲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什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裏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盪它。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着個臉兒,向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週末文勝,時事務虛不務實,那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也正是受了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着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着怨?其中只有被原壞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程相公道:“別樣事小侄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裏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你們的意思,自然爲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被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白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裏頭,便不遇着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去謀幹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的傢俬,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裏頭了,所賠的又豈止是五千餘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的遇着我這兩位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力所能爲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那一股渾氣消了下去,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真哪!奴才說幾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怎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我們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兩錢兒敢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少,就簡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落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什麼原故呢?”老爺道:“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多精神和你閒話,你且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程師爺聽了一愣,想了半天,說道:“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爲什麼了,要給他二百四十兩銀子?”

老爺只笑而不言。不想葉通這小廝,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了這幾年,倒摸着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裏貼銀包上的籤子,聽了這話,便笑着和程相公說道:“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着三百兩的數兒。”程相公道:“何說拋話,方纔通共拿出三百兩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裏還剩五十五兩,你那裏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葉通道:“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於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他聽了,從“子華使於齊”,一直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道:“我不曉得。”葉通道:“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鬥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十四。與之庾的那個庾字,朱注注的是十六鬥,那是個二八十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十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臺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讚道:“使乎使乎!”程相公接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是八折呢?”葉通道:“他也是個八折,況夫子給於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須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泛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準準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十八,覈算起來,下餘的正是八九七二的八折。這筆帳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爲什麼前頭小注兒裏的釜六鬥四升,庾十六鬥,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裏,就含糊着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薄言住訴,逢彼之怒’和‘胡爲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說的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於那位談大人,便交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着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着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到站驢子,還堆着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裏。看了看,見那門邊牆根底下,蹲着一羣苦漢,在那裏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裏是住驢的,哪裏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葉通走到跟前,不好跑進去,便隔窗子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談爾音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着件破兩截布衫兒,趿拉着雙皁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道:“這還了得,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着,進屋裏,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和他分賓主坐下。老爺見他那屋裏,上下通共一個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於面,盎於背。他會大把的銀子給人,也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婉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那談爾音耳朵裏一邊聽着話,眼睛裏一邊瞧着銀子。老爺這裏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着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得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過不已,口裏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說起了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頭是個禽獸。”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子,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爲之,與我憲臺什麼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纔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拾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着。

一路回來,店裏才得上燈。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衆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託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裏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碼頭上,趁着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一番賙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纔敢開口,這是後話。

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着許多車子,滿載着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更有些擡着食盒送禮去的,挑着空擔子送了禮回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着,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老爺一看,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着車馬成羣,門裏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下,還歇着許多趕趁賣吃食的。

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着頂草帽兒,騎着驢兒,卻又穿着身行衣,不象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你是那兒來的呀?”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裏面說笑着,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來了?”匆匆見了個禮起來,便和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裏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着就裏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辭,老爺便和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着驢,一手舉着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裏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接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着上前和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着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安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着個腦袋,趿拉着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皁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着腰兒,套着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頸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着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着,只張着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毛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記着褚一官方纔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他拉了安老爺一隻手說:“咱們到裏頭坐下說。”說着,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和他的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着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裏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裏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羣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裏,有一羣人在門裏望外看,裏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裏,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象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裏,還安着兩塊大馬臺石。進了這座門,裏面還有三層門兒。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她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着一羣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着鄉風,叫聲乾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有那麼大個兒子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和唱曲兒的改字兒,沒什麼大分別了。她便索性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她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着,問了乾孃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她又拉了她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她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樣高了。”說着,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裏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後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裏,也擺些鐘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着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裏吃麪。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幾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和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法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吧,不用和他們見禮了。”說着,鄧九公就往東里間讓老爺看了一週,只不曾見着他家那位姨奶奶。纔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纔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着肚子說道:“現成在這裏,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性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裏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樂,今日個得喝一罈。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

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的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爲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的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怪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纔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於去吧!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這可說甚麼?”鄧九公纔要說話,安老爺說:“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和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麼!那是爲你乾女兒去要的麼!誰知她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歡了一場。”

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着叫他們煎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面讓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裏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聽。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養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會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個月上,只見她吃動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道:‘這是個什麼原故?準是他孃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乾女兒說:‘別是胎氣吧?’怎麼着,她就給她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麼糊里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她忽然跳着過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什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挨着月分兒,大家都在那裏掐着指頭算着,盼她養,白說她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她正跟着我吃包,只見她纔打了個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着,忽然呀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裏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啁?’正說着,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喝喇的一聲,就把孩子養在褲子裏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她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她且不吃,只嚷餓得慌,要先吃點兒甚麼。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還墊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她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裏象有一個呢?’將說着,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着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說話的吉利。今日正是兩小子的滿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幾個屋裏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裏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兩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了那個東進間的屋門。進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裏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迴避不來,何至於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原來是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與衆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個,她得奶兩個。人家養雙胖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她卻要兩個一塊兒奶。到了要兩個一塊兒奶了,只解開一個脖紐兒,一個二紐兒,這可就不行了。所以她奶起孩子來,是要把裏外衣裳上的紐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然後才用兩隻胳膊攏着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着吃她兩個咂兒。她卻把兩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隻手緊緊的抱着給他們吃。又苦於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只叉着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裏奶。安老爺進門兒一眼就看見她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她那對咂兒,往小裏說也有斤半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着個雪白的大肚子,毛爺等閒不曾開過這個眼,只慌得侷促不安。才待迴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什麼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喲!了不得了,他二叔進來了。”待要站起來,懷裏是摟着兩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那奶兒從嘴裏脫落出來。不想正在這個灌精兒的時候,她那奶頭兒裏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是了,又鬧這些累贅?”安老爺忙說道:“老哥哥,這也是你過於省事,兩個孩子叫她一個人奶着,如何來得及,再奶也斷不夠。小人兒的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褚大娘子此時已經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過那孩子去,一面說道:“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兩個孩子吃着,她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說着,炕上一個老婆兒,忙着把右手裏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有了侄兒了,以後不可行這樣大禮。”她說道:“有他倆怎麼着呢?我還敢和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鄧九公忙說:“夠了夠了。”這個當兒,再也攔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緊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麼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周到,老爺只支吾着答應了兩聲,纔要過去看那兩個孩子,她又問道:“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她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她到底趕多時纔來看我來呀?”

這一問,老爺可糊塗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說:“哎喲!媽呀!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兒呀?”因和安老爺說道:“她問的就是跟我乾孃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乾孃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她就和人家好了個蜜裏調油。臨走和那個怪哭的,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她來。那一個就賺她說:‘得了空兒就來。’她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個了。”看只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里逢迎,衆口交贊,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只管在那裏嘮叨着問,老爺只得隨口說:“等我回去,大約她就該來看你來了。”說着,才細看那兩個孩子。只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泡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安老爺看了看,到底確是本店自制,貨真價實,原版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宜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託二叔的福!這兩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這管文筆兒和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個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活。”安老爺說道:“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個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個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教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說好不好?”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麼着。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矩,率直說了吧,簡直的我就叫這兩孩子,認你作個幹老兒,他倆就算你的乾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只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和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

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和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裏的女眷,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只鄧九公和安老爺這陣演說,養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辭而去。褚一官是裏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地道:“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爺子來了這麼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隻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自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上打尖,不到我們這裏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罈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上,方纔在那裏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後面,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還要耐着煩兒活着,再和你要去。”正說着,後面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託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裏間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她帶人把老爺的行李都搬進來。安老爺道:“行李不必搬進來了,我在什麼地方住,就搬到那裏去,豈不省事?”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地方。”說着便扯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裏,只得跟了他。只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只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乾淨,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裏間兒還安着一分極清潔的牀帳。臨窗也擺了一張書案,上面也擺了些墨硯。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裏,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和《於公案》。其餘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預備在牀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傢伙,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於費事了,但是我在裏頭住着,究竟不便。”正說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吧!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裏一塊兒住來着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保管斷不肯。我費了這麼幾天的事,纔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裏就是我和女婿住着,這又有什麼不方便的呢?”說着,不由老爺作主,便和她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夥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着歸着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她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閤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份份的打點了送上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餘也不過未能兔俗,聊復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趟。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和海馬週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着大廈,果然好一個寬敞所在。見院子裏,正在那裏搭天棚,安戲臺,預備他壽期祝賀,鬧鬧吵吵,忙成一處。

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裏。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瑣述。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墨筆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大意和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着杯,高聲朗誦給大家聽道:

義士鄧翁傳

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嚮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未嘗一見其人爲憾。

今天子御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子齊魯青雲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爲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爲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爲強有力者所挫,下於獄,鬱郁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繚經,僞爲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於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於青雲山間。知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巔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鬚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

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老翁均身任之。已乃爲女執柯,以之配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婦孀崽子於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巹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於堂上,以酒屬予日:“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爲我撰墓誌以需乎?”

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兇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爲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爲之,如司馬君實之於範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範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稱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殉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予試,不售,覺咕囁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從事子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矢石皆應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日:“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復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里,走山東,擇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家築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篤而教,間以俠氣出,恆爲裏間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顧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恆樂得其一言,以爲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鹹挾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爲翁榮,然亦可想見氣概之軼倫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躅以爲樂。翁康強而富壽,時有伯道之戚,居輒快快日:“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

歲庚戌,爲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來,爲翁壽。入翁門,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造室已先一月,協熊佔而又孿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所以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餘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唸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鄧九公聽了,不知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只不言語,卻不住

的抓着大長的那把鬍子,在那裏發愣,象是想着一件什麼爲難的事情一般。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只見他正色道:“什麼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什麼說的。就只我這麼聽着,裏頭還知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老爺忙問:“還添什麼?”他道:“你這裏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看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再你還得把你方纔給兩小於起的那兩名字,也給寫上。”老爺道:“啊!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混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於何年月日,將來歿於何年月日,葬於某處,都要人在後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着老弟你了,你只當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老爺被他弄得沒法,只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公生於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性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誌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裏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這麼個人,怎麼也這麼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爺在書堆裏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面寫了一行,寫道是:

“銘日,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德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熊佔,其生也孿,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爲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過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了,只道了句:“得了,得了。”跳起來,趴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迭。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說着,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和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着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來伺候。

又過了兩三日,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着,在府城裏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接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麪,席上擺着壽酒,臺上唱着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過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拜壽賀壽,祝壽翁百年長壽。把個鄧九公樂得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當下把衆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二間,衆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裏去坐,又特請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客。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複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巖,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着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幾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罰,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裏,你四位可別覺着,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着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麼懵他,和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裏,比你們透亮遠着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

這裏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只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裏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只他四個高談闊論起來。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那裏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和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什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再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臺刀槍並舉,鑼鼓齊喧,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只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咚,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着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原來臺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鑑,老爺是爛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什麼。一霎時前場笙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着耳朵,一字字跟着聽明白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巖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巖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哇?”仲笑巖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挑揭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幹頭些。”那瑟庵便翻着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嘆:‘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竟起來了,慌得把身子往後偎了一偎,望着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區區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只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爲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面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着,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們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白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纔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淵源,只可惜未免有些爲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白休縱高談,笑巖也莫過爭閒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道:“不信我們門裏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只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着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如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裏這人爲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樁話;過信朱注,則人腐,障日深,究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它,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爲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嘗駁斥子路。不但未嘗駁斥子路,轉有些駁斥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擡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爲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只看盂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節,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白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座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只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復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門弟子爲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獨又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後文爲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只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於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嘆,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安老爺講到這裏,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不清這條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

安老爺道:“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齒爲序麼?按子路在聖門最爲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這章書記着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座次。按着座次講話,夫子自應先問於路。只是先生之於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酬,想來當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句話,自然是望着大家籠統問的。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由爾何如’呢?只這等望着大家籠統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於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着一個曾皙。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可想而知夫子問話時節,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話上,是想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志向?無如那時節,他正在那裏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何以見得?禮,侍坐於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那曾皙正當夫子問話時節,不曾留心到此,已經算得個疏略了。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後,有意置之不答,轉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那時節,他便在那裏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一句話來,一時沒人回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講了。彼時夫子正望着曾皙應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我是想叫曾皙先講。’又不好責備他說:‘你不應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這正叫作事屑偶然,無關大體。然則後文經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爲國以禮,其言不讓’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爲國,爲國必先以禮,以禮無如克讓。我因他只一句話,便不肯讓人先講,所以笑他這句話。’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話講起來,只不過叫作笑他沒眼色,所以說夫子未嘗駁斥子路。然則夫子明明道得句‘吾與點也。’又何以見得是駁斥曾皙呢?原情而論,先生只管整襟而談,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時代夫子設想,已經就不能沒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於路率爾,也率爾過了,夫子哂之,也哂之過了,便依着座次,也該這第二座的曾皙開談了。不道他依然還在那裏鼓瑟。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兩番問答過後,他還不曾到得鼓瑟。其爲那時節,他依然還在那裏鼓瑟又可知,夫子心裏自然益發覺得不然了。沒法只得越過他去,聽冉有講。恰巧那個冉子又是有退無進的,見了子路被哂,又見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對。夫子見他沒話,就不得不問那句‘求爾何如?’以致他一爲難,纔講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縮成個如五六十。纔講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個‘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句話。在冉子雖未嘗一定推尊公西華爲君子。在公西華自問,卻正是個素嫺禮樂的人,因之一時也難於開口。夫子見他也沒話,又不得不再問那句 '赤爾何如?’以至他一爲難,未曾說話,先謙了句‘非曰能之,願學焉。’才說得句‘宗廟之事’,又謙作個‘如會同。’原來‘願爲相焉’之上,還特特的加了個‘小’字。直到此時,曾皙終還在那裏鼓瑟,夫子卻有些不耐煩候他曲終了,便問他句‘點爾何如?’他這才鼓瑟兮,鏗爾,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說了句‘異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傷乎?也只道他無論怎的個異乎三子,總不出夫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那一問。那知他竟會講出和夫子所問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風一段話來!他的話講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你道‘夫子又傷着何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然聽得這番話,覺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爲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於是乎就喟嘆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個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個志同道合之語。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嘆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會夫子這番神理,還只管留後,只管問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問夫子何曬由也,只管問唯求唯赤則非邦也與!以至夫子煩惱不過,逐層駁斥,一直駁到底!你大家不信這話,只從‘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誦到‘孰能爲之大’,摹想夫子那幾句話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駁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貽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難,夫子因他喟然而嘆,所以駁斥他的原由。這樁公案,據理而斷,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簡,狂簡得無禮。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問性靈的。見了夫子曬之一句,只道着個曬其不遜,卻又解不出其不遜的所以然。又震於‘吾與點也’一句,反覆推求,不得其故,便鬧到什麼胸次悠然了,堯、舜氣象了,上下與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陣,以致從南宋到今,誤了天下後世無限讀者。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臺上這個優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這本侍坐言志的續編,我以爲也就大可不必了。”

當下曾瑟庵、仲笑巖、冉望華、公西小端聽安老爺講了這章書,四個人閉口無言,面面相覷,想道:“從入學以至通籍,不但不曾聽得塾師講過這等一章清楚書,大約連墊師也未必作過這等一個明白夢。”當下便是第一個不服的那個曾瑟庵第一個首肯,趕着安老爺滿臉堆歡的叫了聲老前輩,將要說話,那仲笑巖早振臂直前的搶過來說道:“你算了吧!這還鬧什麼老前輩呢!碰見這樣兒的高手,還不值得趴下磕個頭拜老師嗎?”說着,他早五體投地的拜下去。那三個見他拜下去,各各連道有理,也隨他拜下去。安老爺向來諸處佔光,只有遇着人拜他爲老師,從不推讓。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爲人師 ”,只道是“有教無類”。見這四個拜倒在地,只出位還了個半禮。正在拜着,不防鄧九公喝得紅樸樸兒的一張臉,一腳踏進來,見了詫異道:“你們五位,這是個什麼禮節兒了”那四個拜罷起來,便粗枝大葉把前項話告訴了他一遍。只聽得他掀着長髯,哈哈大笑,說道:“我說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說道:“告訴你們,鄧九公的好朋友,沒有扎空槍、賣瘡癬藥的。不信打聽打聽人家,到了咱們山東這麼幾天兒,倒收了六個門生了。”說着,便坐在這席,和安老爺大杯價暢飲起來。飲了一巡,安老爺看了看臺上的楚漢爭鋒是唱得完上來了,廳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淨上來了,便大家忙着吃過早飯。一時酒闌人散,樂止禮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後,安老爺和鄧九公便進去安置,外間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熱鬧了兩天。到了第四日,老爺便要告辭。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說:“等消停消停,我們還要單唱臺戲,請你老人家樂一天呢!”鄧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個聽戲這樁事,警不動他。”因和安老爺說道:“老弟,你難得到我們山東走這趟,去登泰山一望。你前日不說,我們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寬的莫如東海嗎?等過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東海如何?”安老爺聽得這話,先就有些高興,又聽鄧九公說道:“你先別樂,這還不足爲奇,等咱們登罷了泰山,望過了東海回來,我還帶你到一個地方兒去見一個人,保管這個人準投你的緣;這個地方兒也對你的勁。”這正是:

觀於海者難爲水,遊於聖門難爲言。

鄧九公同安老爺登泰山望東海之後,還要去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等樣人?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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