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週三到了山澗,見那人用刀砍來,週三用鞭急架,二人大戰。陸葆安腿快起到,也來幫助。隨後馮小江、趙鵬、韓七及兩員把總、數百兵丁也都來了,四面一圍。山澗狹小,那人一慌,被樹根絆倒。陸葆安過來將他擒住。原來那人果是張七,因見青蓮寺已破,孫海已被郝武殺死,大勢已去,他又想逃走,來到山前,見四面都是火光,人馬衆多,恐人看見,走到此處,見有樹圍山澗,可以藏身,忙向澗下一個洞內躲避。不料被那兵卒看見,也是該當如此,惡貫滿盈。當下大家捆了張七,直往安大人營中而來。安大人破了羊角嶺,擒了張七,十分歡喜。那鐵頭陀毫不知覺,尚在外面妄想行刺。
且說他與二歐分手之後,直奔殷家堡,也不管欽差在此不在,以爲此番必然成功。到了殷家堡,見是東西一條長街,路北公館,聽說徐參將帶二十名親兵、十六名地方與衙役等在彼伺候。那鐵頭陀並未找店,就找了個飯店,吃了晚飯出來,自己各處雲遊。待到二更以後,始奔公館,越牆而過。先到外面,遠遠搖鈴呵號之聲,聽南房有人說:“今日大人歇覺甚早,咱們也歇着罷。”鐵頭陀一聽大喜,說:“欽差果然在此,想他今夜逃不過去了。看這光景,也決無保護之能人,無非兵丁將官,何足畏哉!”欣然望裏走,有個月亮門,由牆上過去,有北上房五間,屋中有燈火,其光不亮。躥將下來,悄悄上了臺階,趕奔前來。戳窗戶紙一瞧,見欽差年紀不大,穿着便服,在後虎座半躺半坐,手中託着一本書,擋住面門,就露着一點臉。兩個跟班面向裏靠着,落地罩花牙子站着。鐵頭陀拿了堵鼻子的布卷,把鼻子堵上,把薰香掏出來,把香點着,將仙鶴嘴戳在窗戶眼裏,一拉仙鶴尾巴,緊一拉,屋中香菸都滿了。無奈兩個跟班還不躺下,欽差大人還不扔書。又緊緊一拉,他性急,就掀簾子往裏走,往前一撲,去抓大人。把大人抓住一看,才知是個假的,是個傀儡人頭,衣帽靴子都是真的。再回頭一看兩個跟班,也是如此。原來是顧師爺的用意,知會徐參將,教給他安消息的地方。鐵頭陀說聲不好,未曾說完,腳底下呼喇喇一響,趕着抽身回來,早就登到翻板上了,“卟嗵 ”一聲,墜落下去。那底下有人剛要抓他,未曾抓住。鐵頭陀急了,念動邪咒,往上一躥,翻板自然開了,放開腳就跑。那底下的人也不敢追,恐他邪咒厲害。他就一直跑了多遠,出了長街。在殷家堡街外有個小廟,只好今晚在此借宿。幸而廟中無人,有個供桌。他將破香爐挪開,就躺在供桌之上。已經鬧了一夜,躺下就睡着了。次日清晨起來,又奔省城而來。他早打聽得有四處公館,已去過三處,只有省城一處,欽差必然在此,故不暇詢問,忙忙來至省城,已走了兩天,不用細爲煩絮。
且說到了省城東關外,找了個店住下,歇了一夜。次日午後,先進城探了道,然後出城。直等到初更以後,換了夜行衣,帶了用法錦囊及一切應使物件,背上戒刀,吹滅燈燭,將門倒帶,躥房越脊,出離店外,直奔城牆。且喜護城河裏沒水,直到城牆下邊,趴上城去。那裏面從馬道下來,穿着小巷,直向公館西牆而去。躥進公館,正遇見打更的。鐵頭陀過去一掐脖子,把打更之人提到僻靜所在,往地下一揮,把刀亮出來,在更夫眼前亂晃。那更夫苦苦哀求饒命,鐵頭陀問:“你們大人現在什麼所在?只要對我說明,我就饒你性命。”更夫說:“我們大人在西花園子書房裏安歇,那邊有個垂花門,進去是抄手遊廊,裏面路西有一個瓶兒門,進瓶兒門,內有太湖石,就在太湖石後,有北上房五間,那就是西書房。”鐵頭陀聽明,說道:“等我事完再來放你。”隨手撕他衣襟,把他的嘴堵住。有一棵大槐樹,將更夫捆在樹後,自己便撲奔那邊垂花門去了。進門一看,果然是抄手遊廊,東西兩個瓶兒門,當中是過廳。鐵頭陀一想,應該往西,遂即從正西瓶兒門上躥將過去。一看,果然是花園,有許多太湖石,月牙河藤蘿架北面五間書房,接着堂簾,裏面尚有燈燭亮光。門外東西擺着四張椅子,上面坐着兩個人。
原來此時已經平了羊角嶺,褚、陸跟着大人並未在此,此間是顧師爺帶着馮小江、趙鵬與郝、謝、韓、週六人先來公館,專爲捉拿鐵頭陀而來。那顧師爺早安排下法子要緊之物,已派人埋伏妥當。那椅上兩邊之人,一個是馮小江,一個是趙鵬。兩人今晚是前夜坐更,在書房外椅子上坐着。馮小江一眼看見由牆頭上忽然過來一條黑影,馮小江假裝着沒看見,特意說:“趙太哥,你多留點神,先告告便。”趙鵬說:“老弟請便。”馮小江就奔太湖石那裏,假作告便,其實一回手,先把石子掬出來。小江善打石子,見有人還在那裏趴着,那鐵頭陀打量着馮小江真沒看見他呢。馮小江拿着石子,對着牆頭上的人打將出去,“吧”的一聲,正打在鐵頭陀腮頰之上。鐵頭陀一扭臉,從背後要拉刀,緊跟着又是一塊石子,又打在肩頭之上。這兩塊石頭打的鐵頭陀疼痛難禁,連忙唸咒止痛,又復擰身躥上牆去。趙鵬就喊有賊,馮小江也忙拉刀要上牆。
鐵頭陀見有防備,打算進退之道。此時東角門出來一個人,一聲怪叫,如霹靂相似,說“有賊了”,話將說完,只見東角門外一排水槍有二十餘支,齊往牆上打來。鐵頭陀躲避不及,身上已被水溼,忙一面唸咒退阻,一面下牆。不料牆邊也有了準備,一排十人,都是汲筒,其味難聞,打出水來,滿身腥臭。鐵頭陀知是穢物,破他妖法的,恐法一不靈,被人拿住,性命難保,忙忙躥在小牆,順着遊廊,過瓶兒門。那時馮小江隨後追來,那喊的人是郝武,也追了來。鐵頭陀剛過了垂花門,就見“颼”的一聲,上來了一支鏢。低頭一看,牆下面有個人,給了他一刀。鐵頭陀滿身臭水,此時法已不靈,嚇得不敢站住,忙出了公館,直奔城牆,由馬道跑上城去。後面是馮小江苦追不捨,郝武也追趕下來。小江追到城牆之下,也打算由馬道追上城去。鐵頭陀恐他上城,這麼一急,搬了一塊城磚,對馮小江就砸。“吧嗒”一聲,砸將下來,也虧馮小江的眼快,往旁一閃,躲過城磚,倒把小江嚇了一跳。再往上一瞅,那個鐵頭陀蹤影全無。
郝武隨後也趕到了,連忙問說:“方纔什麼物件由城上投將下來?”馮小江說:“是一塊城磚。”郝武問道:“沒傷着你呀?”小江說:“傷倒未能傷着,若不是小弟躲得快,險些被他砸了。”馮小江還要追,郝武把他攔住,二人同回公館。週三也追來問信,三人講說了一番,忙忙回去,進裏面稟知顧師爺。顧朗山向他三人道:“鐵頭陀已被臭水穢物所破,大約法不能靈。趁此時拿他,必然容易。你等六人於明早分頭訪查,若能得着他的下落,就好拿他了。我想他今夜決不敢再來,他們也沒有餘黨,你們大家安歇罷,明旱還須辛苦呢。”大家告辭,各歸各屋。
一夜無話,又到來朝。大家起身梳洗,用茶點已畢,週三來見顧師爺,說道:“不知師爺今天派誰出去私訪?請師爺諭下。”朗山道:“此事你們大家酌量,何人出去,不必問我,只要細心機靈的就行。”週三道:“我就鹵莽,去做這事不行。若論機靈,趙大哥是第一,其餘就屬二爺。那韓七尚細心謹慎,就是他們三人罷。”朗山道:“還有一人,年紀雖老,頗有謀略。那孫靜峯甚可去得,然非有會武藝的人同他出去不可,叫郝金剛同他出去,亦可作一路,就是四位罷。”週三答應出來,找着趙鵬、謝標、韓七三人,說明師爺分派你們三位出去訪查鐵頭陀下落,各憑自己意見,或改裝出去,或照常服色,喜歡走那條路,就走那條路。三位預先商定走的方向,免得三人碰在一處,只要訪着些影響,必然有法拿他。當下三人議定了道路,各人自去理會。又命人知會了師爺,隨後叫郝金剛過去,約他同行。大家分頭出了公館。
就中單說那趙鵬回到自己屋裏,脫去官衣,換上湖色綢長衫,白襪雲鞋,手拿柄摺扇,改扮了文人模樣,腰內暗藏匕首。出了公館,望北而行。一路留神觀看,不覺到了省城北門。步出城來,關廂甚爲熱鬧,鋪面不少,也有當鋪,也有燒鍋,也有客店,也有酒樓。正在觀看,又見有男男女女無數,都往東北撲奔,不知所爲何故,擁擠不動。趙爺上前問道:“衆位上哪裏去?有什麼事?”內中有人說道:“今天二十八,藥王聖誕,這北關東北上有座藥王廟,年年唱野臺子戲,我們都是去看戲的。”趙爺一想,那鐵頭陀或者愛往熱鬧處閒遊,或者獨回清淨處躲避,都猜不透,且向這裏看看再說。於是來到戲臺底下,見人山人海,做小生意賣吃的不少,也有搭着布棚擺桌子長凳的,也有酒攤,也有點心攤,也有酸梅湯攤,又有打把式的,賭錢的,占卦的,還有無賴之徒,專做騙局賭的,東一堆,西一簇,十分熱鬧。四下一看,並無公館之人。回身再往廟內各處遊逛。廟並不大,只有兩層殿。廟內有些個賣首飾的,賣估衣的,挨喉擠擠,並不見什麼蹤跡,就出廟來了。
此時臺上已歇晌,那臺後有一個人圈子,擠進去一看,卻是賣拳的,正在那裏打對子。看的人齊聲叫好。趙爺看那兩個賣拳的,年紀都不上三十歲,上身都赤着膊,下面都是兜襠青布褲,足下穿着抓地虎靴。一個使一根三節連環鎮鐵棍,一個使兩柄板斧,丁丁當當,打得十分好看。這使棍的中等身材,白淨面皮,豎眉鷹目,露着殺氣;那使斧的魁偉長大,面如鍋底,粗眉大眼,闊口豐頤。二人俱無鬍鬚,像一對好漢。只見二人把一趟斧棍打完,向衆人拱手,藉助盤費。不料看的人雖多,給錢的人卻少,地下只有二三百錢。趙爺摸搭褳內,不過數百文錢,嫌少,又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兩有餘,說道:“二位朋友,這裏有點茶資,望乞笑納。”二人接過,作揖道過謝,把銀收起來。又把散錢數了數,收拾完畢。趙爺又拱手道:“二位不棄,酒樓小飲三杯,閒敘一番,何如?”那白淨面皮的道:“既承仁兄美意,弟等奉陪。”
於是三人一同到一酒樓,上樓找一副乾淨座兒坐下,彼此謙讓。趙爺讓二人上坐,二人不肯,趙爺一定要讓,二人只得依了。趙爺告訴跑堂兒的,快些擺上一桌上等的酒菜。夥計滿臉帶笑,連聲:“曉得,曉得!”回身去了。二人忙說:“尊兄何必過費,使弟等不安。”趙爺笑說:“粗酒一杯,藉此談談。敢問二位兄長貴姓高名,仙鄉何處?”白臉的笑道:“小弟姓唐名振聲。”指着黑臉的道:“他是我盟弟,姓袁名聲萬,都是山東沂州府人。”也回問了趙爺名姓,大家又從新見禮。忽見夥計搬進酒菜來,一個人託着一個木盤,一個人提着酒壺,先把茶壺茶盤拿開,把盤內酒餚排列桌上。趙爺執壺,與二人斟了酒,然後暢談些江湖上的事情,又講究拳棒刀槍。三人說得十分得意,真是相見恨晚。直吃到過午時候,趙爺問:“二兄意欲何往?”唐振聲道:“我等有一知己弟兄,聞聽說新近立了事業,意欲投奔他去,謀一安身所在。”趙爺道:“吾兄若得安身便罷,若有不得意之時,可到安大人衙門找小弟去。”唐振聲二人起身作謝道:“弟等萍水相逢,蒙吾兄另眼相看,感激不盡。俟異日回來,必然過去請安。我等就此告別了。”趙爺還禮道:“咱們日後有緣,再爲暢敘,弟也不挽留了。”於是算還酒錢,一同下樓,各自分手。
再說趙爺獨自一人,毫無定蹤,任意閒遊,又向戲臺邊來。那時戲臺上依然開戲,正要看戲,忽見從西來了一個道士打扮的老者,後面跟着一個道童,拿着算命占卦的招牌,看着眼熟,走近方知是孫師爺與郝金剛,彼此一笑過去。郝金剛忍不住問趙爺道:“訪出點方向了麼?”趙爺搖頭,他二人就向東邊去了。
原來孫靜峯自見知會教他私訪,他便教童兒開了箱子,找出他昔年私訪的那副行頭,有道衣、道冠、絲絛、鞋襪、招牌等類,孫俊通身換了。郝金剛過來,孫俊告訴他自己扮作算命先生,叫他扮作道童。郝金剛應了。孫師爺又替他打扮停當,二人從後門暗暗溜出,知道韓七出南關,謝標出西關,趙鵬出北關,自己帶了郝金剛只好出東關了。那東關頗爲熱鬧,這條街有二里路長,也似北關,樣樣鋪子都有。孫師爺到了東關,走了兩趟,不見一些蹤跡。想起茶坊酒肆探訪事情極其容易,看路北有個大茶館,匾是“海隆軒”,遂向郝金剛道:“咱們在這裏喝會子茶。”二人遂進來,走到後堂,找了兩個座兒坐下,泡了一壺茶。二人慢慢的吃着茶。他二人倒無甚可談,只聽四下裏各坐上談談講講,極其熱鬧。忽聽旁邊桌子上也有二人在那裏吃茶,正然說得高興。一個說:“你沒聽見說嗎?咱們這大關嘴上店裏前夜晚上住了個頭陀和尚,半夜大門已然鎖好,都睡了,他也睡了,第二日清早不見和尚了,大門也沒開,不知和尚從那裏走的,行李可仍在房中。你說奇不奇呢?”那一個說道:“這還不算奇,必是和尚半夜越牆而過,作什麼歹事去了。”正說之間,只聽從旁有好幾個人吵嚷,一陣大亂。不知爲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