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着上回,表的是鄧家父女不遠千里而來,要給安公子、何小姐聯姻。見安老爺替姑娘給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廟,叫她接續香煙。姑娘喜出望外,一時感激歡欣,五體投地。鄧九公見她這番光景,是發於至性,自己正在急於成全她的終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爺、安太太的重託,便要趁今日這個機緣作個牽絲的月老,料姑娘情隨性轉,事無不成。不想才得開口,姑娘便說出“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這幾句話來。這話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約還不是這等說法。這是安老爺、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這等幽嫺貞靜;又兼看着九公有個師徒分際,褚大娘子有個姐妹情腸,才得這樣款款而談。其實按俗話,這也就叫作“翻了”。這一翻,安老爺、安太太爲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說話。張太太是不會調停。褚大娘子雖是善談,看了看今日這局面,姑娘這來頭,不是連玩帶笑便過得去的,只說了一句:“妹妹,請不要着急,聽我父親慢慢的講。”此外就是張老和褚一官兩個人,早到廂房和公子攀談去了。安老爺見這位大媒纔拿起一把蒲扇來,就掄圓裏碰了這等一個大釘子,生怕卸了場,誤了事,只得說道:“姑娘,論理這話我卻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來意正爲着你師徒的義氣,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所以才提到這句話。”
安老爺這一開口,原想姑娘心高氣傲,不耐煩去詳細領會鄧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這三句開場話兒作了一個破題,好往下講出個所以然來。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雲山和安老爺初次相見的姑娘了。方纔聽安老爺說了這幾句,便說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談了,這話我都明白。請聽我說:人生在世,含情負性,豈同草木無知?自從你我三家在青雲山莊初會,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師傅和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時,那一事,那個去處,那個情節,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終身!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該知感恩情,諸事聽命。無奈我心裏有難以告人的一段苦楚,雖是伯父母善體人情,一時也體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想我自從十六歲纔有知識,便遭了紀獻唐那賊爲他那賊子紀成文求婚的一樁岔事,以至父親持正拒婚,觸惱那賊,喪了性命。我見父親負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從那日便打了個終身守志,永遠不出閨門的主意,好給父親爭這口氣。誰知那紀賊萬惡滔天,既逼死我父親,還放我母女不過,所以我才設法着人送了父親靈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親,逃到山東地面。聽說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誠實君子、血性英雄,我纔去投奔他。爲的是靠他這年紀聲名替我女孩兒家作一個證明師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來歷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雲山棲身,我既不能靠着十個指頭趁些銀錢,換些柴擔鬥米;又不肯舍着這條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卻叫我把什麼奉養老母?論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單刀,無法只得就這條路上,我母女苟且圖個生活。及至走了這條路,說不得風塵骯髒,龍蛇混雜,已就大不是女孩兒家的身分了。縱說我這個心,心無可愧,見得天地鬼神,我這條身子尚未分明,就難免世人議論。因此我一到青雲山莊,便稟明母親,焚香告天,對天設誓,永不適人。請我母親在我這右臂上點了一點守宮砂,好容我單人獨騎,夜去明來,趁幾文沒主兒的銀錢,供給母親的薪水。這是我明心的實據,並非空口的報辭。此地並無外人,我這師傅是九十歲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個生身父母,不妨請看。”姑娘一方說着,一面便把袖子高高的擄起,請大家驗明。果見她那隻右胳膊上,點着指頂大、旋圓筆正的一點鮮紅硃砂印記,深深透人皮肉腠理,憑怎麼樣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顏色。
當下鄧九公父女和張太太以至那些僕婦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麼一個講究。只有安老夫妻心裏明白,看着不禁又驚又喜,又疼又愛。你道他這番驚喜疼愛,從何而來?原來他老夫妻看準姑娘的性情純正,心地光明,雖是埋沒風塵,倒象形跡詭祕,其實信得她這朵妙法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個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來,作個媳婦,世上這般雙瞳如豆、一時迷山的人,以至糊塗下人,又有幾個深明大義的呢?心裏未嘗不慮到日後有個人說長道短,衆口難辭。只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腸,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兒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處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見姑娘小小年紀,早存了這般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於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關,點頭讚歎。不過這番讚歎,把姑娘個婉轉拒婚的心思益發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親張本。這便叫:“事由天定,豈在人爲?”
玉鳳姑娘證明她那點守宮砂後,依然放好袖子,褪進手去,對安老爺、安太太說道:“我這番舉動,也就如古人的臥薪嚐膽、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終了母親的天年,雪了父親的大恨,我把這口氣也交還太空,便算完了這生的事業。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潔,來去分明。也原諒我這不守閨門,是出於萬分無奈,不曾玷厚門庭。不想母親故後,正待去報父仇,也是天不絕人,便遇見你這義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師傅父女兩人,同心合意費了無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鳳禍轉爲福,死裏求生,合葬雙親,重歸故土。便是俗話也道:‘得個貓兒狗兒識溫存。’我何玉鳳那時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識溫存,不如畜類。所以我才預先說明,到京葬親之後,只求伯父你給我尋座小小的廟兒,近着我父母的墳塋,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棲身廟宇這話,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不但我身有所歸,便是我的雙親也神有所託。這是一片良工苦心,這才叫作‘義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點微勞,也足足的報過來了。至於人世‘姻緣’兩字,久已與我何玉鳳無干。便是諭旨綸音,也須原諒個‘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講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來伯父母該可憐我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
姑娘這段話,說了個知甘苦,近情理,並且說得心平氣和,委屈婉轉,迥不是前番在青雲山那輸理不輸嘴、輸嘴不輸氣的女子。要照這等看起來,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鄧家母女四人作的這樁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從來問名納采,古體昭昭,便是愛親作親吧,也得循乎禮法,豈有趁人家有事宗廟的這天,大傢伙子擠在一處,當面鼓,對面鑼,就和人家本人兒嘈嘈說起親來的?便是段小說,也就作得無禮,何況是樁實事!然而細按下去,卻也有個道理。安老爺當日的本意,只要保重這位姑娘,給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終身大事;這段姻緣,並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鄧九公父女一向心熱,定要給公子聯姻,成就這段如花美滿的姻緣。再加上媳婦張金鳳因姑娘當日給她作成這段良緣,奉着這等二位恩情備至的翁姑,伴着這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飲水思源,打算自己當日受了八兩,此時定要還她半斤;她當日種的是瓜,此時斷不肯還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開並蒂,蚌孕雙珠,才得心滿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給她辦得完全,將她聘到別家,纔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見。轉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與其聘到別家,萬一弄得有始無終,莫如娶到我家,轉覺可期一勞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見和同,計議停當,只在今日須是如此如此。然則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爺的學問見識,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鄧九公的閱歷,褚大娘子的伶俐,豈不深知姑娘的性兒,怎的就肯這等冒冒失失的提將起來?這也有個原故:在鄧家父女一邊,是服定了安老爺了,覺得我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領,慢說一個十三妹,就讓捆上十個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轉;在安老夫妻這邊,是見姑娘在青雲山莊經了那番開導,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溫存,到家裏更經了一年的涵養,近來看姑娘那舉止言談,早把冷森森的一團秋氣化成了和藹藹的滿面春風,認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來感動她。給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櫬代勞。給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勞。料想她性動情移,斷無不肯俯就之理。再經鄧九公年高有德,出來作這個大媒,姑娘縱然不便一諾千金,一定是兩心相印。到了兩心相印,只要姑娘眼皮兒一低,腮頰兒一熱,含羞不語,這門親事就算定規了。至於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因她父親爲她的姻事,含冤負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宮砂,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個隱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牀睡了將及一年,她的乳母丫頭貼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這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位怎的曉得?所以弄到這邊鄧老頭兒,纔拿起那把冰斧來,一斧子就碰在釘子上捲了刃了。那邊安老先生見風頭不顧,正待破釜沉舟,講一篇徹底澄清的大道理,將作了個破題兒,又早被姑娘接過話來?滔滔不斷的一套,把他四位湊起來二百多周兒,商議了將及一年的一個透鮮的招兒,說了個隔腸如見。
安老爺聽罷,心裏暗道:“這姑娘的見解,雖說愚忠愚孝,其實可敬可憐。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場中,斷無中止的理。治病尋源,全在痛親而不知慰親,守志而不知繼志,所以才把個見識弄左了。要不急脈緩受,且把鄧老的話撇開,先治她這個病源,只怕越說越左。”因向姑娘嘆了一聲,說道:“姑娘,你這片至誠,我卻影也不知,無怪你方纔拒絕九公。如今九公這話且作緩商。但是你這番舉動雖不失兒女孝心,卻不合倫常至理。經雲:‘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後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須婚,男女別而後夫義婦順。’這是大聖大賢的大經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婦的愚孝愚忠。何況古人明明道着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又道:‘女子,從人者也。’你這永不適人的主見,我竊以爲斷斷不可。你是個名門閨秀,也曾讀過詩書。你這就《史鑑》上幾個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講孝女,如漢淳于思的女兒緹縈,上書救父;鄭義忠的妻子盧氏,冒刃衛姑。講賢女,如晉陶侃的母親湛氏,截髮留賓;周豈頁的母親李氏,具饌供客。講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兒玖英,保身投糞;張叔明的妹子陳仲婦,遇賊投崖。講節女,如五代時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斷臂;李漢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講才女,如漢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續成漢史;蔡邕的女兒文姬,騰寫賜書。講傑女,如韓夫人的助夫破虜,木蘭的代父從軍;以至戴良之女練裳竹笱,梁鴻之妻裙布荊釵,也稱得賢女。這班人,才、德、賢、孝、節、烈、智、勇無般不有,只不曾聽見個父死含冤,終身不嫁的。這是什麼原故?也不過爲着倫常所關,必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不絕,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孫、曾、元,九倫不敗。假若永不適人,豈不先於倫常有礙!”
安老爺這一套老說學話兒,算起來話到盡頭兒了。無論她怎樣說他迂腐,想要駁他,卻一個字駁他不倒。姑娘一聽,也知安老爺是一團化解自己的意思,無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絲毫不用一點盛氣凌人的口吻,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講的這些話,怎生不曾聽得。在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個人作過這些事?想也是從他作起。這永不適人,便從我何玉鳳作起,又有何不可!”
讀者,著書者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歷話:“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只看這位姑娘,纔在此京城住了幾天兒,不是她從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徑,已經學會了皮子了。豈知眼前這樁事,她只顧一鬧皮子,可只怕安老爺就難受了。安老爺料着姑娘不受這話,定有一番雄辯高談,看她怎的說法,再和她說到本地風光,設法擒題。不想姑娘鬧了個皮子,漸漸兒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時抓不着話茬兒。
鄧九公旁邊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來本是一片血心,這頭兒要惠顧把弟,那頭兒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開口,先受了那麼幾句厭話,鬧了個兩頭兒都對不住,算是栽了個懸樑子的大筋斗。這一栽,他覺得比當日在人衆子裏,裁在海馬週三跟前,還露着?磣。只羞得他那張老臉紫裏透紅,紅裏透紫,兩眼圓睜,滿頭大汗,把帽子往下推了一推,兩隻手不住的往下擄汗。及至聽安老爺接上話來。料着安老爺定有幾句吃緊的話,問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爺不過和她鬧了會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傳》,漸漸的話有些釘不住姑娘,這不是前番青雲山的樣子了。再照這麼鬧會子文謅謅,大事不散了嗎?因此他不容安老爺往下分說,便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你這話不是這麼說。俗話說得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是個娘兒們,沒這一輩子不出嫁的。再說這樁事,也不是一天兒半天兒的話了,我實告訴你說罷。”說着他便把他和安老爺當日筆談的那天,他女兒怎的忽然提親,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爺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誤事,攔他先莫提起,且等姑娘到京服滿之後,再看機會的話,一直說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來作媒,向玉鳳姑娘告訴了一遍。告訴完了,重新又叫聲姑娘說:“你瞧,憑他怎麼樣師傅,比你曬日頭陽兒看三屋兒也多經過七十多年了。師傅的話沒錯的,無論你當日通天焚香罰的是什麼重誓,都應在師傅身上了,你說好不好?你只依着師傅這話,就算給師傅圓上這個臉了。”
一段話說了個亂糟糟,驢脣不對馬嘴,更來的不着。更把個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攔他說:“你老人家不要着急。這可是急不來的事,事寬則圓。”越是那等攔他,他還是把一肚子話,象倒桶兒的都倒出來。
玉鳳姑娘一聽,心裏一想,照那樣說起來,這又不是青雲山假西賓的樣子,我索性被他們當面裝了去了嗎?看這局面,連張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氣。別人猶可,我只恨張金鳳這個小人兒沒良心。當日我在深山古廟,給她聯姻,我是何等開心見誠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連個信兒也不先透給我?更可氣的是我那乾孃,跟了我將及一年,時刻不離,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個人兒,叫我和他們怎生打這個交道!心裏越想越氣,才待要翻,又轉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們都是有心算計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纔把我母女死的活的護送回鄉。況且我父親的靈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墳上,守護了這幾年了。難道他從那時候就算計我來着不成?何況人家爲我父母立塋安葬、蓋祠奉祀,是何等恩情,豈可一筆抹倒?就是我這師傅,不辭年高路遠,拖男帶女而來,他也是爲我好。更何況今日,我既有了這座祠堂,這裏便是我的家了,自我無禮,斷斷不可!還用好言和他們講理,憑他萬語千言,只買不轉我一個不就結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臉怒容強變作一團冷笑,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顧你的臉面,不知顧我的心跡。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即如我安伯父方纔的話,豈不是萬人駁不動的大道理。但是一個人存了這片心,說了這句話,豈可絲毫搖動?假如我這心、我這話可以搖動,當日我救這位公子的時候,在悅來店也曾和他共坐長談,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獨對。那時我便學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訂終身,又誰來管我。我爲甚麼把眼前姻緣,雙手送給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張金鳳?只這一節,便是我提筆畫押的一件親供,衆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鏡子,師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鄧九公道:“照姑娘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爺兒今日大遠的跑了來幹甚麼來了?”
老頭兒這句話來的更乏。書裏表過的,這鄧九公雖是粗豪,卻也是個久經大敵的老手,怎生會說出這等一句沒氣力的話來?原來他這裏還忙着一樁事。他此來打算說成了姑娘這樁事,還有一分闊禮滿箱,此時忙在這裏,祕而不宜,要等親事說成,當面一送,顯這麼大大的一個好看兒。不想這話越說越遠,就急出這句乏力的話了。
姑娘聽了這話,倒不見怪,只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算來看我,我也領情;算爲我父母的事,我更領情。要說爲方纔這句話來的,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錯。”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師傅錯了,師傅錯了!取你師傅的鬍子好不好?”姑娘道:“我這話從何說起?你老人家和我相處,到底比我這伯父伯母在先;吃緊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幫我說句話兒罷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來,這豈不大錯?再說今日這局面,也不是說這句話的日子,怎麼就把你老人家急得這樣欽此欽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該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節事,這話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纔要答話,安老爺是聽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個縫子,不可撒手了,連忙問道:“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姑娘道:“第一,無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無媒妁之言不可行;三,無庚帖;四,無紅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籬下,沒有寸絲片紙的陪送,尤其不可行。縱說五件都有,這話從我一個立誓永不適人的人來說,正是和金剛讓座,對石佛談禪,再也妄想弄得圓通,說得明白了。”安老爺道:“姑娘,你須知那金剛也有個不忍,石佛也有時點頭,何說你說的這五樁,樁樁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龕道:“你看,這豈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鄧家父女和張親家太太道:“你看,這豈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問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問你的紅定,卻只問你的父母。至於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卻也不到得並無寸絲片紙,待我來說與你聽。”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纔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麼?”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惱,便拉着她的手說:“不要着急,慢慢兒說着,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說:“正是這話。好妹子,只記着我當日和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麼說,我們怎麼依着。”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動氣,反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說到此時也該乏了。我師傅和褚大姐姐大遠的來到這裏,也着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師傅和褚大姐夫前邊坐去。我同伯母和媽媽,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內說些閒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纔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總括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萬不能改!我言盡於此,更不再談,憑你大家萬語千言,卻莫怪我不答一字。”說着,只見她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膀子兒一鼓,抄着兩隻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和她說着,再也休想她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沒底兒了!
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兩月起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於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言爲定,那問名納采、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即在今日酉時,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雖是怎等一個清淨壇場,前頭早巳結綵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儐相伴娘、家人僕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家,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着賀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言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種情形,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山朝頂,見廟磕頭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完了願?至於安公子空空搭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生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後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女傳”,還講甚麼《兒女英雄傳》呢!不過,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此,不防這一着的道理。然則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雲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誠服首肯,又和她皮鬆肉緊的談了一會子道學,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呈遊談易,發莊論難”。當日在青雲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經。既講到權術、正經,見一切詼諧話,俳優話,比喻話,影射話,都用不着。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才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着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裏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作一聲,他便使兩眼望着太太道:“太太,你聽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纔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嘆非嘆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隻眼睛一齊望着媳婦張金鳳。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衆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爲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依着我姐姐的話,真個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未可知。我們女孩兒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婆婆和媽媽在這裏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閒話兒,不必費心勞神,這事完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你想如何?”安太太就先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麼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着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願意。但是這樁事的責任太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謀的不周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熱;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盡心,不曾着力,有意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語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着,假話兒真說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釦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爲作到她的正傳文章,寫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
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她“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她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她說倒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她身上這些話,又不禁轉喜爲怒起來,暗道:“好個小張金鳳,難道連你也要和我作對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着小人兒壞腸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哪叫情哪叫義,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着人抖摟出來,問你個明明白白,我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說,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說,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例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裏。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的今日這樁事就這樣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怒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再聽消息,讓媳婦去求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裏,只和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她在那裏梗着小脖頸兒,撐着一個小鼻翅兒,挺着腰板兒,雙手扶定着膝蓋頭,匹馬單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她一開口,先給她個下馬威。那知人家不過來,只見她站在當地,向那羣婆兒丫頭說:“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該給姑娘倒杯茶來。”衆人聽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來,她便先端了碗茶,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茶罷。”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裏,禮上真說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學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姑娘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着呢?”說着,又給婆婆遞了袋煙。安太太一手接菸袋,只揚着臉,皺着眉,望着她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纔給她母親裝煙,不過給她母親裝煙,卻不在那兒等煙抽着了。只見她用小手子擦乾淨了菸袋嘴兒,閃着身子,把菸袋鍋兒靠在左邊,菸袋嘴兒讓在右邊,用着彎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她裝好煙,卻用左手拿着菸袋,右手拿着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來並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氣,親家太太那根菸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的難抽。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臉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道,這還有甚麼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啊!”說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因和張金鳳道:“你有甚麼話,只管坐在那裏和姐姐說。”張金鳳答應一聲過去,便挨着玉鳳姑娘坐好。恰好華媽媽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轉睛的看着那碗裏的茶打量主意。
霎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隱着菸袋,遞給她家大奶奶。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着婆婆公然就抽菸兒,便順在身旁,回過身去,抽了兩口,又扭了頭,噴淨了口裏的煙,便把菸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搖頭說:“不要了。”從來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不過一個北村裏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裏才得一年,就會把她調理到如此。
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裏吩咐晉升女人道:“你告訴院子裏聽差的那幾個小廝,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着再叫。他們那裏是聽差,都貪着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着在這裏伺候,那供桌上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大家答應了一聲,忙去傳話。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着坐了,未經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叫了聲:“姐姐。”只見姑娘把眼皮兒往上一閃,冰冷的一副面孔,問道:“怎麼樣?”只看第一句,這親就不象個說的成的樣子了。張金鳳道:“姐姐,我可敢怎麼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和姐姐從長細講。”正是:
千紅萬紫着花木,先聽鶯聲上柳條。
至於張金鳳和何玉鳳怎樣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在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