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一路交代得清爽,雕弓寶硯,無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無端的弓就硯來,又硯隱弓去。好容易物雖暫聚,尚在人未雙圓,偏偏一個坐懷不亂的安龍媒,‘要從聖經賢傳作功夫;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要向古寺青燈尋活計。這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無端弄筆,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書費了無限的周折,才把安龍媒一邊安頓妥貼;這回書倒轉來,便要講到何玉鳳那一邊的事。
何玉鳳自從守着她父母的靈,在安家墳園住下,有她義娘佟舅太太和她乳母陪伴,一應粗重事兒,又有張太太料理;更有許多嬸子婆兒服侍圍隨,又得安太太婆媳時常過來閒談,倒也頗不冷落。此外,除了張老在外照料門戶,只有安老爺偶然過來應酬一番,也沒個外人到此,真成了個“禪關掩落葉,佛座隱寒燈”的清淨門庭。姑娘既使下來,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問那找廟的消息。只是她天生的那好動不好靜的性兒,仗着後天這片心,怎生扭得過先天的性兒去;起初何嘗也不弄了個香爐,焚上爐香,坐在那裏,想要坐成個十年面壁。心裏並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萬馬奔馳一般早跳下炕來了。舅太太見她這樣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時手裏正作着那個她認乾女兒的那雙鞋,便叫她跟在一旁,不是給她燒烙鐵,便是替她刮漿子,混着她都算一樁事。實在沒法子,便放下活計,同上張太太帶來的兩個婆子丫鬟,同她從陽宅的角門出去,走走望望回來,又掉着樣兒弄兩樣可吃的家常菜給她吃,也叫她跟着抓饞。到晚來便講些老話兒,說些古記幾,引得她困了好睡;睡不着,一會給她抓抓,又給她拍拍,那麼大個兒了,有時候還攬着在懷裏睡。那舅太太也沒些兒不耐煩,那消幾日,把姑娘的臉兒保養得有紅有白,光潮飽滿;心窩兒體貼得無憂無慮,舒暢安和。人都料是舅太太憐恤孤女的一片心腸;我只道這正是上天報復孝女的一番因果。
你們看她這點遭際,使我覺得比人閣登壇、金閨紫誥,還勝幾分。你們知道這話怎麼講?因爲人生在世,有如電光石火。講到立德、立言、立功,豈不是極不朽的事業;但是也得你們有那福命去消受。沒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計算起來,也是吾生有限,浩劫無涯,倒不如隨遇而安,不貪利,不圖名,不爲非,不作孽,不失自來的性情,領些現在的機緣,倒也是個神仙境界。話裏引話,我們也可以想起一個笑話來。曾聞有個人,在生德行措大,功業無邊,一朝數盡,投到閻王殿前,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惡簿。那判官稟道:此人善簿堆積如山,惡簿並無一字。閻王只把他那善事的事由看了一看,說道:“這人功德非凡,我這裏不敢發落,只好報知值日功曹,啓奏天庭,請玉帝定奪。”那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這等的功行,便是我這裏也無天條可引。只好破格施恩,憑你自己願意怎樣,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我不願爲官,不願參禪,不願修仙,但願父作公卿,子作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買些祕書古書,奇珍雅玩,和那佳餚美酒,擺設在名園,盡着我同我的嬌妻美妾,呼兒呼女,玩笑燈前。不談民生國計,不談人情物理,不談柴米油鹽,只談些那無盡無休的夢中夢,何思何想的天外天,一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那時再逢開闢,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玉帝遲疑道:“論你的善緣,卻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裏沒有這樣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玉帝聽了大喜,立刻袖身離座,轉下來向他打了一個躬,說道:“我一向只打量沒有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極了,請問這人家在那裏,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讓我下界託生去罷!”據這笑話看起來,照這樣的遭際,玉帝尚且求之不得,爲何玉鳳現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她的,還不止此。
再說那舅太太,只和姑娘這等消磨歲月。轉瞬之間,早度過殘歲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回,料理畢了年事,便趕回來。姑娘因在制中,不過年節。安老爺、安太太也給她送了許多的果品糖食之類。舅太太便同張太太帶了丫頭僕婦,哄她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再加上了煮餑餑作年菜,也不曾得個消閒。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成人,又添了一個張金鳳,帶了兒婦度歲,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無非熱鬧喧闐,一時也不及細寫。過了元旦,舅太太和張老夫妻分投過去拜年。安老爺閤家也來回拜並看姑娘。
匆匆忙忙過了正月,到了仲春,春晝初長。一日,安太太閒中無事,和媳婦張姑娘過來,坐下談了一會,只見外面家人拾進兩個箱子來,舅太太便道:“這是作甚麼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禮。我今日是望你娘兒們來了。”因指張金鳳說道:“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我要這房媳婦的時候,正在淮安,那時候忙忙碌碌,將就完事了,也不曾好生給她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如今到了家,這幾日天也長了,我纔打點出來,這衣裳呢,都交給裁縫作去了。幾件裏衣兒和些腳鞋,不好交出去。我那裏是一天事不斷的,想着舅母和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閒着,幫幫我又解了悶兒。”張太大見張羅他的女兒,沒有個不願意的,忙說:“使得。”舅太太道:“我姑太太,你等着我們商量商量。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兒,一個疼女孩兒,罷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兒不會紮裹;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麼苦力,叫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安太太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纔好,聽舅太太如此說,便道:“娘不要這麼說。我們也是天天兒白閒着,都是家裏的事,怎麼和人家要起工錢來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幫着你老人家張羅。橫豎這會於縫個縫兒,繰個帶子,釘個鈕釦兒的,我也弄上來了。”說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罷。我娘不應,我替她老人家應了。”安太太連說:“很好。”張金鳳便過來給她道了個萬福說:“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玉鳳姑娘笑道:“我們兩個是誰,你還和我說這些話兒。”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說道:“這也罷了,看着我們外甥媳婦分上,幫幫姑太太罷。”便叫人把箱子打開,一件一件收清,姑娘也幫同歸着。她只顧一團高興,手口不停,夢想也不到她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
從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動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給那些僕婦丫頭做起來,自己和張太太也親自動手。姑娘看看這裏,又幫着那裏,覺得這日子倒好過。一日,正遇着陰天,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舅太太道:“你瞧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們今日歇天,弄點甚麼吃,過陰天兒罷。”張太太道:“我們過陰天兒哪,你讓我把這隻底於給姑娘納完了罷。”說着,手裏一帶那麻繩子,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她對着針眼兒,覷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沒穿上,便央着花鈴兒說:“好孩子兒,你給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姑娘看見,一把手搶過來道:“拿來,穿一個針也值得這麼累贅!”說着,果然兩手一逗,就穿好了;丟給張太太,回身就走,說:“我幫娘作萊去了。”將走得兩步,張太太這裏喊起來了,說:“姑娘你回來。我那麼老長的個大針,你穿了穿,只得給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裏去咧?”姑娘聽了,也覺詫異,和花鈴兒四處一找,花鈴兒腰彎向地下揀起來道:“這不是這半截兒在地下呢。”原來姑娘着了忙了,手指頭兒上微使了點兒勁,就把個大針搬成兩截,自己看了也不覺大笑。
安老爺安頓好了姑娘,這邊得了工夫,便一面擇定日子,先給何老夫妻墳上砌牆栽樹,一面又暗地裏給姑娘佈置她要找的那廟宇。那時已接着鄧九公的回信,說臨期準於某日動身,約在某日可以到京。張金鳳閒中,又把這事已向公子說明始末原由的話,回覆了公婆。老夫妻聽了,自是歡喜,向公子不兔有一番的勉勵教導,公子此時是“前度劉郎今又來”,也用不着那樣害臊;惟有恪遵親命,靜候吉期而已。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只等忙着吃了棕子,又吃月餅;轉眼之間,看看重陽節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見諸事均有頭緒,略可放心,便和太太商量,要過去向何玉鳳姑娘面談,說個明白。
讀者,你們此時自然要知道安老夫妻見了何玉鳳姑娘,究竟如何談起。且請稍停。這話非一時三言五語可盡。如今等作者先把安家這所莊園交代一番。待何玉鳳過來,諸位讀着,方不至辨不清門庭,分不出路徑。原來他家這所莊園,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邐而來,盡西一所,是個極大的院落,只有幾處竹籬茅舍,菜圃稻田;從牆外引進水來,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創的一個閒話桑麻之所。往東一所,是個園亭樣子;竹樹泉石之間,也有幾處座落,大勢就如廣渠門外的十里河,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一般,道不得象小說部中說的那樣畫裏天宮、神仙洞府的夢境夢話。這兩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爺因家事中落,人口無多,便典與一個在旗的捐班候選道員史觀察居住。再往東一所,便是安老爺現在的住宅。他這所住宅,門前遠遠地對着一座山峯,東南上有從滹沱、桑乾下來的一股水源,流向西北灌人園中,園中有無數的杉榆槐柳,映帶清溪。進了大門,顧着一路羣房,北面一帶粉牆,正中一座角瓦,隨牆門樓,四扇屏風,進去一個院落。因西邊園裏有個大花廳,當日這邊便不曾蓋廳房,只一溜七間腰房,左右兩間,各有便門,中間茅堂,東兩間爲安老爺靜坐之所,西兩間便是安老爺和那些學生講學的絳帳。院中向西門裏,另有個客座,向東門裏,給公子作了書房。過了書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門,進去抄手遊廊,五間正房,便是安老爺夫妻的內室。從遊廊往東院裏,安公子和張姑娘住着。舅太太來時,便在西院一樣的那一所上房居住,後層正中佛堂。其餘房間,作爲閒房,以及堆東西和僕婦丫頭的下房。佛堂後面,一座士石相間的大土山,界了內外;另有一個小角門兒,鎖着不開,是他家眷到家祠去的路徑。山後一道長街,東頭有個向東的大柵欄門,便是這莊園的後門;對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羣房,都有成窩兒的家人住着。從後門順着東邊界牆,向南有個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馬圈廚房。再出了東首的牆門,便到大門了。這個是他家這座莊園的方向。
安老爺當日在青雲山訪着了何玉鳳,便要護送她扶了她母親的靈柩,重回故里,與她父親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當下便和安老爺說了約法三章,講明到京葬得父母,許她找座廟宇,廬墓終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爺看透她的心事,只得且順着她的性兒,給她覆水爲誓。一路到家盤算,如果依她這句話,不但一個世族千金,使她寄身空門,不成件事,我所謂報師門者安在?所謂報她者又安在呢?便說眼前有舅太太、親家太太以及她的乳母丫鬟伴着她,日後終究如何是個了局?假使不依她這句話罷,慢講她那性兒不肯干休,又何以全她那片孺慕孝心,圓我那句千金一諾;何況承鄧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還要把她和公子成就姻緣,如今我先失了這句信,是任鄧九公怎樣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樣的能說能道,這是益發無望了。安老爺這種爲難,沒日沒夜的擱在心裏,輾轉尋思,也非止一日。末後纔想了個兩全的辦法,密和太太議妥,便在緊靠他太翁祠堂兩旁拆去羣房,照樣蓋起兩所小四合房來。東首一所,便給何玉鳳作了家廟,算給姑娘安居之所;西首一所,作爲張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兩個日後百年歸居的樂土。
不多幾日,修蓋完工,鋪設齊全,老夫妻看過,見一切佈置得妥當,心中大喜。恰好這日舅太太那裏的活計也做好了,叫戴媽連箱子送過來。太太便和老爺說明,要趁個機緣過去。因叫戴媽媽回去致意,說她少停親自過來道乏。打發戴媽走後,安太太便帶了張金鳳,先行到了那邊。見了姑娘,寒喧幾句,作爲無事,只和舅太太、親家太太說些閒話。又提到姑娘滿服快了,得給她張羅衣飾。舅太太道:“不勞費心。我女孩兒的事,我都已早都弄妥當了,臨期橫豎誤不了。”姑娘聽了,心裏一想,果然這日子近了。我覺甚麼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這廟,怎麼越發不聽得提起了。難道父母下了莽,我還在這裏住不成?才待和安太太說話,只見安老爺帶了一個小童,踱了進來。彼此見過,老爺坐下,便望着姑娘說道:“姑娘大喜!”何玉鳳倒是一驚,說:“伯父這話何來?我還有甚麼喜事?”安老爺道,“你說的那廟,我竟給你找妥當了。”姑娘這才轉驚爲喜,忙問:“在甚麼地方?離我父母的葬地有多遠?”安老爺道:“我一共找了三處,就中兩處,我先有些不中意,特來和你商量。一處離此地有一里來地,還不算遠,廟中只有一個老尼,閒房倒也有幾間,卻是附近的那些作長短工的以至滿鄉村小買賣人包租的。你原爲圖個清淨,那處要想清淨,卻是不能。”姑娘道:“這處敢是不妥。”安老爺道:“一處大約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離這裏過遠,坐落在城裏,叫作甚麼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賀芝麻胡同。當日那廟裏的老姑子,原是個在家出家,她的丈夫時常還到那廟裏來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她這個徒弟,因交遊甚廣,認得的王孫公子極多。廟裏請一位知客代書,並且說帶髮修行的都可使得。她廟裏一年兩季善會,知客是要出來讓茶送酒,應酬施主的。姑娘,你想這如何是我們這種人家去得的?何況於你。”姑娘道:“不必講,這更不妥了。還有一處呢?”老爺道:“那一處卻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這座廟就在我家。”姑娘笑道:“伯父家裏怎麼有起廟來?”安老爺道:“姑娘,你卻不知我家這所莊園,後牆卻是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山;山後隔着?道長街,統是圍牆。那山以外,牆以內,本有我家一座家廟。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廟處,給你暫且收拾出一個清淨地方來。便是伯母和你張家妹子來着也近便,我們舅太太和親家太太更可以和你長久同居;離你父母的墳更是不遠。你道這處如何?”姑娘聽了一想,還是到他家裏去,還是不到他家裏去?正在猶豫,只聽她乾孃問道:“姑老爺說的還是那裏呀?不是挨着戴媽媽她家住的那一所房兒麼?”安老爺道:“可不就是那裏。”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猶豫了!聽我告訴你,他家是前後兩個大門,裏邊不通,方纔說的這個地方兒,正在他這後門裏頭。那房子另有個外層門,還有層二門,再沒有那麼個清淨地方兒了。除了正房門供佛,其餘的屋子,由着我們愛住那裏。離你父母的墳比這裏遠不了多少;況且門外周圍都是成窩兒的家人,又緊近着你媽媽的住房,比這裏還嚴謹呢!就這麼定規了罷。”姑娘見乾孃說得這般合式,便說道:“既這樣,就遵伯父的話罷。等我過去再謝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麼謝不謝。要是果然這樣定規了,好趁早兒收拾起來。”安老爺笑道:“正是,姑娘你不可叫我白花錢。”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見我那句話說定了改過口?但是我得幾時搬過去?”安老爺道:“這倒不忙在一時,我算姑娘是二十八日滿服,恰好就是這天安葬。這個月小建,索性等過了十月初鬥圓墳。初二日,是個陰陽不將三合吉日,你就這天過去。當下說定。”安老夫妻又閒話了幾句回家。安老爺;安太太便在這邊暗暗的排兵佈陣,舅太太便在那邊密密的引線穿針。
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兩日佛事。到了那日,何玉鳳便奉了父母靈柩雙雙合葬,自然有一番悲痛。姑娘脫孝回來,舅太太便催着她洗頭洗浴。姑娘只說:“我這頭天天篦梳,娘沒瞧見?我換了衣裳才幾天兒,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說什麼話?這安佛可得潔淨些兒,也除去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給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來一一試妥當了。
到了圓墳這日,安太太和媳婦也一早過來幫着料理一切。完畢以後,正談明日的事,忽見晉升匆匆跑過來回道:“舅太太家打發車來了,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滿臉驚慌道:“甚麼事呀?”晉升回道:“奴才問過來人,他說不知道甚麼,只說那兩房的爺們說的,務必舅太太今日回去纔好。”安太太也慌了說:“到底是怎麼事?”舅太太道:“大也不過那幾個侄兒們不安靜,家裏沒個正經人兒,我須得走一趟;只是偏碰在今日,那裏這麼巧呢?”姑娘先說道:“娘有事只管去罷,這裏的事都妥當了,況且還有伯母媽媽在這裏,難道還丟了我不成。”安太太道:“你說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這裏陪着你罷!”舅太太覺得去住兩難,便說:“也罷,我且回去,明日早晚必得趕回來。”說着,忙忙的換了兩件衣服,又包了個包袱,僱齊了車,忙忙的去了。這裏舅太太走後,便留下張金鳳給姑娘作伴。吃過飯後,點上燈來;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寢。
次日,安太太才交五鼓早坐了車,燈燭輝煌的來請姑娘進廟。恰好姑娘梳洗完畢,安太太便催她吃些東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過那邊去侍候,又留人在這邊照看東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車,張太太母女也上了車隨着,出了陽宅大門,一路奔向那座莊園後門而來。姑娘在車裏藉着燈光,看那座門時,卻原來是座極寬大的車門;那車一直拉進門去,門裏兩旁,也有幾家人家,窗戶裏都透着燈光,卻是閉着門戶。走了不遠,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對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廟;東首便是一座小廟的樣子。車到門前站住,安太太說:“到了。”
姑娘隔着車上玻璃一看,只見那座小廟,約莫是五間;中間廟門,卻不是山門樣子,起着個鞍子似的門樓兒,好象個禪院光景;門前燈籠,照得如同白晝。拿車的小廝們卸了車,車伕便把騾子拉開。安太太和姑娘下來,等張太太母女到了,便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這裏,可沒我先走的禮了。”正互相退讓着,安老爺同了張親家,從二門裏迎出來說:“姑娘不用讓了。隨着我先到各處瞧瞧,等到屋裏再說。”說着,自己便在前引導,前頭兩個小廝,打了一對漆紗風燈,又是那個女人拿着手照燈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隨着安老爺穿過那座大門。兩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裏也透着燈光,都象有人在裏面。再向前走,對着大門,便是一座小小的門樓;迎門曲尺板牆上,四扇碧綠的屏風,上面貼着鮮紅的四個斗方,上寫着“登歡喜地”四個大字;正中屏風不開,西首隔着一道板牆;從東首轉進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間正房,東西六聞廂房。順着正房兩邊,兩個隨牆角門進去,一邊兩間耳房;正院裏墁着十字甬路,四角還有新種的四棵小松樹。
姑娘看了這地方真個收拾得乾淨嚴謹,心下甚喜。安老爺便指點給她道:“姑娘你看,這正面是個正房,東廂房算個客房,西廂房便是你的座落,其餘作個下房;這一邊還有個夾道兒,通着後院。姑娘你看我給你安的這個家,可還合宜?”姑娘嘆道:“還要怎麼,只是伯父太費心了!”說着,又回頭四圍一看,見各屋裏都點着燈,只有那三間正殿是黑洞洞的,房門緊閉着。因問道:“怎的這正殿上,倒不點個燈兒?”安老爺道:“我那天不告訴你的,是卯時安位,此時佛像還在我家前廳上供着,等到吉時安位,再開這門不遲。此時開着,防着大家出來進去的不潔淨。”姑娘聽了這話,益發覺得這位伯父想得到家,說得有理,便請大家西廂房坐。安老爺和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和姑娘謙讓,便先進了屋子。
姑娘隨衆進來一看,只見那屋子南北兩間,都是靠窗大炕;北間隔成一個裏間,南間順炕安着一個矮排插兒;裏外間炕上,擺着坐褥炕案兒;地下有幾件粗木油漆桌凳,略無陳設;只有那裏間條桌上放着茶盤茶碗,又擺着一架小自鳴鐘,四壁糊飾得簇新,也無多貼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掛着一張條扇,一幅雙紅珠箋的對聯。正在看着,僕婦們端上茶來。姑娘忙道:“給我。”自己接過茶,一盞一盞的給大家送過茶。到了張姑娘跟前,她道:“姊姊怎麼也和我鬧起這個禮兒來了?”何姑娘道:“甚麼話呢?這就算我的家了嘛!”張姑娘道:“就算姊姊的家,可也只好就這一遭兒罷,往後卻使不得。”說着大家歸座。安老爺和張老爺便在迎門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張太太在南間挨炕陪下;姑娘便拉了張姑娘,坐在靠炕凳兒上相陪。這才扭轉頭來,留心看那掛的字畫,只見那幅對聯寫的是:
果是因緣因結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這兩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裏說道:“我原爲找這麼個地方兒,近着父母的墳塋,圖個清淨。誰倒是信這些因啊果啊、色呀空的葫蘆提呢?”看了對聯,一面又看那張畫兒,只見上面畫一池清水,周圍畫着金銀嵌寶欄杆,池裏栽着三枝蓮花,那兩枝卻是並蒂的。姑娘看了,不解這畫兒是怎生個故事,又見上面橫寫着四個垂珠篆字。姑娘可認不清楚了,不免問道:“伯父,這幅畫兒是個甚麼典故?”安老爺見問,心裏說道:“這可叫作菡萏雙開並蒂花!我此時先不告訴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見那上面四個字,寫的是‘七寶蓮池’,這池裏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這是西方救度衆生離苦惱的一個慈悲源頭。”姑娘聽了,也不求甚解,但點點頭。張老爺見這些話,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來道:“這會子沒我的事,我過那邊兒幫他們歸着歸着東西去,早些兒弄完了,好讓戴奶奶他們早些過來。”說着,一徑去了。
這裏安太太和姑娘又談了一會閒話,東方就漸漸發白起來。安老爺看了看鐘已經交寅正二刻,說:“叫個人來。”一時戴勤、華忠兩個進來。老爺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們把那正房的門開開,再打掃一遍。”二人領命出去。安太太這裏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淨了手。這個當兒,安老爺出去,不知到那裏走了一趟,回來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罷。”說着,大家出了西廂房,天已黎明,姑娘這纔看出這所房子,一切磚瓦木料,油漆燦爛,一色簇新,原來竟是新蓋的。心裏益發過意不去,便同大衆順着甬路,上了正殿臺階。進門一看,見那屋裏通連三間,正中靠北牆,安着一張大供案,案上先設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細作的大木龕,龕裏安着一座小小的佛牀;順着供案左右,八字兒斜設兩張小案;因佛像還不曾請來,那供桌便在東西兩角放着。正中當地又設一張八仙桌,上面鋪着猩紅氈子。地下靠東西山牆,一順擺着八張椅子,正中地下鋪着地毯拜墊。
姑娘自來也不曾見過進廟安佛是怎麼一個規矩,只說是找個廟,好看守着父母的墳住着,我幹我的去就是了。那知安老爺這等大鋪排起來,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該是作怎個儀式,更不好一樁樁煩瑣人,心裏早有些不得主意。正在心裏躊躇,只見張進寶喘吁吁的跑來稟道:“回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老爺和姑奶奶,也同着來了。”當下但見安老爺、安太太,樂得笑逐顏開。安老爺先問:“老爺在那裏呢?快請!”張進寶回道:“方纔鄧九太爺到了門口兒,先問何大老爺和何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了葬,姑娘今日都請過這邊兒來了。鄧九太爺聽了,就說:‘我可誤了。’因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塋地在那邊。奴才指引明白。鄧九太爺說:‘等我到何老爺墳上磕過頭,還到安大老爺那邊行禮,待行完了禮再過來。’”安老爺聽了,便連忙要趕過去。張進寶道:“老爺此時就過去也來不及了,奴才已經叫人過去回明張親家老爺,又請我們大爺過去了。”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人看着快到了,先進來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說道:“這老年兄去年臨別之前,曾說等姑娘滿孝,他一定進京來看姑娘,我只道他不過那樣說說,不想竟真來了。”太太道:“這老人家眼看九十歲了,實在可難爲人家。大概他們姑爺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這年紀,纔跟了來的。”
讀者,難道這鄧九公是安老爺飛符召將的抓了來的不成?不然,怎生來得這樣巧?原來他前幾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還帶着她那個孩兒。依鄧九公定要在西山找個下處住下,他藉此要逛寶珠洞,登祕魔崖,贍禮天下大師塔,還要看看紅葉;但安老爺再三不肯讓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遊廊西院兒住下,鄧九公和褚一官便在公子的書房下榻。他已經和安老爺逛了個不耐煩,醉了個不耐煩了,姑娘是苦於不知;如今忽然聽見師傅來了,更驚喜悲歡,感激歎賞,湊在一處。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聽得,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院裏。隔着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面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裏和他見禮,說道:“我箅定了老哥哥必來,只是今日怎得來得這般早?”鄧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着,已進二門,大家迎着一見。只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着雙包絛子實納轉底三衝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夾襖,穿一件黑兒絳色庫綢羔皮兒缺襟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膘的,裏外發燒馬褂兒,胸前繞掛着一盤金線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着個三寸來長玳瑁須梳兒。那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戴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後面。因到安老爺這局面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三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太太、張姑娘,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着你。”說着,從腰裏扯下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面兒胖胖。”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說着,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姑娘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後面還有跟來的兩三個婆兒。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她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的夾襖,扎幅綢衫褲兒,換雙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和她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了衆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她頭上略帶着幾枝內款時妝的珠寶,襯着件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着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銀鼠披風,系一條松花綠灑線灰鼠裙兒,西湖光綾挽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面如秋月,體似春風,配着她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硃砂痣和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裏先說:“這那裏還是一年頭裏跑青雲山的十三妹子呢?”她二人被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着你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爲賠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道:“請進屋裏坐下談罷。”說着,便往正屋裏讓。大家進了門,分了個男東女西,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便在東邊一帶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便在西邊一帶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張金鳳搬了個座兒坐下。不必講,自然有一番裝煙倒茶。
鄧九公先應酬了幾句閒話,又讚了會房子,只聽安太太向九公道:“這樣大年紀,又這樣遠路,還驚動姑爺姑奶奶同來,這都是爲我們大姑娘。”鄧九公道:“二妹子你再不要提了。我這天才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頭呢。我原想月裏頭就趕到的,不想道兒上,遭了幾天雨氣,這天到了涿州,我又和我們一個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場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誰知昨日過蘆溝橋,那稅局子裏磨了我個日頭平西,趕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燈了。幸而那裏有我個親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這裏趕,還好,算趕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爺道:“老哥哥來得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說話間,聽得那個鍾叮噹叮噹,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爺道:
“咱們且慢閒談,作正經的罷。”便叫:“玉格呢?”公子這個當兒正在東廂房裏待着呢,聽得父親叫他,連忙上來。安老爺便吩咐他道:“是時候了,就安位罷。論理該你姐姐自己恭請人廟纔是。但是大遠的,她不好自己到外面去,況且她回來還得跪接。你替她走這趟,也是該的。”又說:“這樣吉祥事情,你就暫借我的品級,也穿上公服。”安公子答應了一聲便走。玉鳳姑娘本就覺這事過於小題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來了,便問安老爺說:“伯父,回來我到底該怎麼樣?”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護你呢。等我告訴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當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請了佛來。
沒多時,只見從東邊先進來兩個家人,下了屏門的門閂,分左右站着,把定大門。便聽得門外靴子腳步雜沓之聲,吱的一聲,屏門開處,先進來了四個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執一炷大香,分隊前引,後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擡着兩座彩亭進來。這個當兒,屋裏早有僕婦們捧着個金漆盤兒,搭着個大紅袱子,上面放了個小檀香爐,點得香菸繚繞。安太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個香爐盤兒遞給姑娘捧着。姑娘此時是怎麼教,怎麼唱,捧了香爐,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邊。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那些擡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槓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時,前面一個擡的兩座不多高的佛像,只是用紅綢挖單蒙着,卻看不見裏面是甚麼佛。後面那座彩亭,擡着卻象件扁扁的東西,又平放着,不象是佛像,也蓋着紅綢子。姑娘心裏猜道:“這莫不是畫像?”
那時安老爺也換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道:“吩咐請。”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將西邊那位請進門來,安在當地那張八仙桌上首;次後又將東邊那位請來,安在下首。安老爺這裏便叫人接過姑娘的香爐去,說:“姑娘,站起來罷。”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聽安老爺向鄧九公道:“老哥哥幫幫我罷。”說着,二人走到後面彩亭前,把紅綢揭起。原來是一高一矮、一長一方的兩個紅錦匣子。鄧九公捧了那個長扁匣兒,安老爺便捧了那個高方匣兒,公子隨在後面進來。鄧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又把身子往旁邊一閃,向公子道:“老賢侄接過去。”公子便朝上,雙手接來捧着,安在東邊小桌上。然後安老爺過來,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安太太這裏便道:“姑娘過去接着。”姑娘只得連忙過去。安老爺也一樣的把身子一閃,姑娘接過那個匣子來,心裏一機伶說:“這匣管保該放在西邊小案上。”果見安太太過來招護着,叫她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禮,好開光安位。”姑娘見是兩尊佛像,便打着問訊,磕了六個頭。只見安老爺上前,去了那層紅綢挖單,現出裏面原來還有一層小龕。及至下了迎門龕門,纔看見不是塑像,卻是兩尊牌位。安老爺道:“姑娘請過來,瞻仰瞻仰你這兩尊佛。”姑娘過來仔細一看,只見上首那尊牌位,鐫的字是“皇親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尊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伯母你只說是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這卻是侄兒夢想也不到此。”安老爺道:“從來說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是尊佛,那裏再尋佛去。孝順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豈能懺悔;況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忍受賄賂的衙門,聽情面的土司,憑你怎的巴結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違天行事。況且你的意思,找座廟原爲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給你請到你家廟來,豈不早晚廝守;且喜你青雲山的約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姑娘此時直感激得淚如雨下,無可再言。
安老爺道:“且待我點過主,再請你安位。”姑娘又不懂點主是怎麼樣一樁事,只得“人太廟,每事問”。安老爺道:“你不見神牌上主字,那點還不曾點;神像便叫作開光,神牌便叫作點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舊跪在這裏,看看點一點,你就磕一個頭。”姑娘跪好,安老爺便盥手薰香,請了鄧九公、褚一官二位襄點。早有家人預備下硃筆,藍筆,雞冠血,淨水。鄧家翁婿便從龕裏請出那神主來。老爺先填了藍,後填了朱。姑娘跪在那裏,只記着磕頭,也不及仔細去看。點完了照舊人龕。安老爺退下。姑娘站起來,安老爺便說道:“姑娘,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該雙雙升座,爲是你一人斷分不過來。況且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人龕,這便是我從前和你講過的女兒家父親尊、母親親的話,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勞,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聽,心裏說道:“敢則《三禮匯通》這部書,是他們家纂的,怎麼越有禮呢?”只得唯唯答應。老爺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位,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位,繞過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齊捧到那座大龕的神牀上雙雙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這一走,忽然從門外一陣風幾,吹得那窗櫺紙忒楞楞長鳴,連那神幔上掛的流蘇也都飄飄飛舞,好象真個的有神靈進來一般。
一時大禮告成,早有衆家人撒開那張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隨即獻上了供品,點齊香燭。有例在前,無可再議,便是公子捧飯,姑娘進湯。供完,安老爺肅整威儀的獻了兩爵酒,退下來。便先讓鄧九公行禮。鄧九公道:“不然,老弟今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說,我究竟要算是在我們姑娘這頭兒站着,自然盡老弟你和張老大你們兩親家。你二位較量起來,這樁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該先通個誠,告個祭。這之後纔是我們。”說着,又回頭問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這話是怎麼說不是?”姑娘連稱很是。安老爺更不推讓,便上前向檀香爐內炷了香,行過禮。姑娘便在下首跪拜。衆人看那香燭時,只見燈展長眉,雙花欲笑,煙絕寶篆,一縷輕飄,倒象含着一團的喜氣。隨後,安太太也行過了禮,便是張老夫妻。到了鄧九公,便和他女兒女婿道:“我爺兒三個一齊磕罷。”他父女翁婿拜過,鄧九公起來,又向安公子:“老賢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罷。也省得只管勞動你姐姐。”安老爺道:“給他叔父嬸母磕頭,豈不是該的?難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姑娘笑道:“禮無不答,豈有我倒不磕頭的禮呢?”張姑娘此時,早過去西邊站了下首。鄧九公道:“姑娘,既這等說,可得過上首去。怎麼說呢?這裏頭有個說法,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們小兩口兒磕頭的時候,他二個還一揖,答兩拜,也只好站上首,斷沒在下首的。”說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着東邊來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誠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頭去。張姑娘在這邊隨叩,何姑娘在那邊還禮,正跪了不先不後,拜了個成對成雙。
列公,可記得那周后稷廟裏的緘口金人背上那段銘,說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盲多禍;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經方纔姑娘還照一年頭裏那番斬鋼截鐵、海闊天空的行徑,你們既說不用我還禮呀,我們就算咧,豈不完了一天的大事?無奈她此時是疑心靜氣,聚精會神,生怕錯了過節兒,屍定要答拜回禮。不想這一拜,恰好的合成一個名花並蒂,儼然是金鑲玉琢,風舞龍盤。
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個人在後邊看了,彼此點頭會意,好不歡喜!正在看着,只見那供桌上蠟燭花,齊齊的雙爆了一聲。那燭焰起得足有五寸多長,爐裏的香菸,嫋嫋的一縷升空,被風吹得往裏一轉,又向外一轉,忽然向東吹去,從何玉鳳面前繞過身後,聯合了安龍媒,綰住了張金鳳。重複繞到他三個面前,連絡成一個團團的大圈兒,好一似把他三個圍在祥雲彩霧之中一般。玉鳳姑娘此時只顧還禮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無不納罕。安老爺在一旁拈着幾根鬍子兒,默然含笑道:“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時撤饌,莫漿,獻茶,禮畢。褚大娘子便走過來,向玉鳳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姑娘連忙點頭。只看她走到安老爺、安太太跟前,說道:“伯父、伯母,今日此舉,不但我父母感激不盡,便是我何玉鳳也受惠無窮。方纔是替父母還禮,如今伯父母請上,再受你侄女兒一拜。”安老爺道:“姑娘,你我二人說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鄧九公在旁點着頭道:“姑娘你這一拜,拜的真是千該萬該。只是來看今日這番光景,你還要稱他甚麼伯父母,竟叫他聲父母就是。”姑娘嘆了一聲道:“師傅,我豈無此心,只是大恩不輕言報,論我伯父母這番恩義,豈是空口叫聲父母報得來的;我惟有叩天禱告,教我早早得見了我的爺孃,或是今生,或是來世,轉生在我這伯父伯母膝下作個兒女,那就是我何玉鳳報恩的日子!”鄧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現鐘不打,倒去等着借鑼篩。怎的越說越遠,說到來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和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緣,今日趁師傅在這裏,再把你和他家聯成一雙恩愛配偶,你也照你張家妹子一般,作他個兒女,叫他聲父母,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何玉鳳不曾聽得這句話的時節,還是一團笑臉;及至聽了這句話,見她把臉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鄧九公說道:“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來不醉,便是我和你別了一年,你悖悔也不應悖悔至此,怎生說出這等冒失話來!這話你趁早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壞了我師徒的三年義氣!”這就是:
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柯。
要知鄧九公聽了這話,怎的收場?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