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安欽差攻破青雲山,張七在曹州府城外被褚、陸、周、田殺敗,只剩下百餘名嘍羅,跟隨往東方逃命,身邊惟孫海一人護衛。那張七一路上嘆氣連聲,無精打采,走的都是些隱僻小路,恐怕有人追趕。正走中間,腹中飢餓,無奈止得命嘍羅四下尋覓人家,買些飯食充飢。幸虧山村之內還有人家,聽說有錢買食物,也就隨便賣給他們些飯食。他們飽餐了一頓,給了飯錢,又往前走。一路打聽兗、沂二府早已有人盤查,偷不過去,除非由山背小路走去,約八百里,方是泰安府羊角嶺交界。張七聽說“羊角嶺”三字,十分歡喜,想道:“到了羊角嶺,見着鐵頭陀,再三求他。他若肯拔刀相助,要報此仇,有何難哉!”因此尋路前進,直奔羊角嶺而來,暫且不表。
且說欽差得了曹州信息,知道賊人大敗逃命,生擒賊目一名,府城無恙,心中大喜。隨即帶領人馬與山中男女、銀錢糧米,一齊裝運押送進城,還有兩個賊目,與曹州這賊三人,一併送人監禁。欽差進城,文武迎接。到了府署,欽差人內升座,文武參漏已畢。欽差遂將山中所獲金銀糧米各物,請太守親自閱視,查明數目,一半存庫,一半分賞三軍。忙將攻破山寨一切情形,寫信通知中丞,意欲奏聞獎敘有功將佐,隨後再進攻兗、沂之賊。至張七現在逃亡,派人尋蹤往探,一定要將他拿獲。此間被獲三個賊目,請旨定奪,或解進京師,或就地正法,均候欽定云云。又片保舉出力員弁,如田總兵、褚、陸、周、馮、趙與兗、沂大小將官,皆候旨施恩。此信一發,不過一日,早到省城。中丞閱信,照樣擬了奏稿,會同辦理,仍將奏稿封寄商酌。這裏欽差隨派曹州府審問那些婦女,面諭胡氏一名女子,是個烈女,即令人將他家屬喚來領回,好好給他配個人家。似此節烈,照例請旌,旋於奏摺尾末敘明。奏稿擬定,仍請衛中丞拜發。
這裏曹州府無人不知胡家女子,能在賊中一月有餘,仍然保住貞節,真算節烈可風。他父聞知,即刻來府署,父女見面,大哭一場,稟明太守要領女兒回家。太守允許,送與胡女許多東西。又叫他入署內,那知府太太與他談談說說,十分佩服,也有賞賜。胡女又求太太轉求太守在欽差面前討情,留張七嫂子一條性命,算是報他救命之恩。那些話一言難表。但說胡家父女好容易死裏求生,而今骨肉重聚,二人臨走時,親到欽差公館前叩謝,然後歸家。後來胡女許配一個秀士,也中一名舉人,後來官居教授,夫婦享壽七十而終。這都不提。
再說欽差與曹州府太守商議,將那些被擄婦女有家可歸者,稍給銀兩,着他家屬領回;無家可歸者,散給他些資財,叫他自己過活。那賊人的家眷:暫行看管,聽候聖旨發落。所奏張七、孫、餘、李、黃五個人,都無兒子,縱有兒女,也不見得是親生自養的。我朝聖恩寬大,罪人不孥,將來或可免死。這是後話慢表。
再說那張七與孫海在路潛逃,晝伏夜行,走的都是些幽僻小路。一路上有時還有飯吃,有時止得捱餓。走了八九天,那天才到了泰安交界。一路探明羊角嶺路徑,有人說道:“那羊角嶺青蓮寺是有名殺人的活閻王,你等此去,莫非不怕死麼?”張七等道:“我等是他舊交,他斷不能殺我等的。”一路尋蹤覓跡,果見山路崎嶇,比較青雲山又險要多了。到了嶺下,止見有幾家酒店開設在那裏。跑堂的招呼客人說道:“我這裏酒飯俱全,要甚麼菜都有,嚐嚐看,我這酒是真正原封,無一點假,嚐了管保你別處酒就喝不來了。”吆吆喝喝,聲音洪亮。張七撿了一家門面寬敞的,走了進去。到客座上坐下,其餘跟隨的人止剩得七人,也隨同進來,兩旁列坐。跑堂的忙上前問道:“爺臺來了,請坐!”忙倒上茶來,請示用甚麼酒菜,吩咐了好去預備。張七道:“有現成的雞魚肉食,儘管拿來,酒要好的。他們是我夥伴,一樣預備酒菜,快快去辦來!”跑堂的連忙答應,下去端整酒菜。不多一會,端了上來,擺列好了,請張七用酒吃菜。張七飲了數杯酒,看了看那跟隨的人也在一旁喝酒吃菜。張七遂喚跑堂的過來說道:“我要問你,這裏上羊角嶺還有多少路途?那青蓮寺方丈現在可在家?諒來你總知道的。”跑堂的聽了這話,忙問道:“爺臺想是與我們方丈認識?”張七道:“然也。”跑堂道:“此去上山還有五里路遠,到了山半中間,還有一處名曰往來亭。那亭上有人把守,亭外挖有濠溝,除非熟人或有來歷舊交,到了那裏通了名姓,那亭中大師傅準你上去,才放下吊橋,渡你過去。不然,你休想上去。止怕他那裏一聲暗號,四下裏有人看守,一齊圍裹上來,登時拿住。這個地方好有一比,比做閻羅殿上,到此死多活少。爺臺如要上山,務要打定主意,不可冒失,白送了性命。就是我們這個地方,開設店面,也是奉了大師傅之命,在此做眼。凡是過路客商,知道規矩,由此經過,先送上買路金銀,我等給他一張路票,任憑他過山。周圍百里之內,無人阻擋。若不送金銀,到了店,我等暗地通信他山上發下人來,登時人財兩空。年輕的擒上山去,做個小卒;年老的一刀了賬。任你有多少人馬,也過不去。甚麼講究呢?此去八里外有一條河,名曰羊眼渡。大王有法力,那河水雖不深,就是無法能渡。不拘甚麼東西,見水就沉,不能行船,又無橋樑,水流甚急。任你千軍萬馬,到了那裏,也是束手無策,止有等死。而且那水喝不得,喝下去腹中疼痛,周身無力,登時倒地。大法師有如此本事,所以在羊角嶺上青蓮寺中,帶領着徒子徒孫,享受清福。凡是山東山林中好漢,無一處不來進獻金銀。還有海中幾家大王也來通信,送些禮物,遇有急難,還要求他相助。爺臺既是相與,大概這些事久已聞知。若是初次來見,路徑不熟,那倒不妨,我遣人同你去,何如?”
張七聽了這一番話,忙答應道:“兄弟,你當我是誰?我就是曹州青雲山的張七大王是也。與這裏大和尚是盟兄盟弟,素有往來。大和尚曾到過我山寨三次,我卻不曾來過。目下因有些不得意的事,特地來投奔他。原是初次到山,路徑不熟,相煩你派個人送我上山。好在是一家人,我也不用客氣道謝。”那跑堂的聽張七說完這話,連忙上前下跪,說道:“原來是七寨主駕到,小人不知,多多得罪!千乞大王爺擔待。”張七忙將他拉起來,說:“好兄弟,何必行此大札!你我原是一家人,不知者不罪。勞煩你快領我上山,見師傅要緊。”跑堂的說:“刀口是自然。”忙打了一聲暗號,止見內面走出幾個人來,略問了幾句話,就請張七動身。從店後小路前往,走不多遠,看見有幾間房子,那房內有樓。那領路人上樓吹起號來,一聲響亮,山上早有人答應,放下人來,用竹几子轎數乘,請張七坐了一乘,孫海也坐了一乘,其餘不用。每一乘有四個人擡,行走如飛。不消半個時辰,早已上得山來。果然到了亭子內,
有人出來接見,問明來歷,一同上去。約有半里,已到青蓮寺面前。止見山門大開,十分威嚴,兩旁坐着有數十個頭陀,都是面貌兇惡。見了張七、孫海,忙問道:“兩位從那裏來的?”引路人代通名姓。那些頭陀聲忙站起,合掌道:“我等不知,有失遠迎,望乞大王恕罪。”張七道:“豈敢,相煩通報大師傅。”頭陀答應,同進山門,有人飛跑進內報信。
不多一會,果見那鐵頭陀帶領着十數個弟子,迎了出來。彼此是認得的,忙上前相見,手拉手往裏而走。到了禪堂歸座,孫海上前叩見。鐵頭陀也還了半禮,遂問張七道:“賢弟不在山寨鎮守,何故不遠千里而來?必有所爲,請道其詳!”張七道:“一言難盡!小弟如今是弄得無處棲身,好容易逃得到此。惟有懇求老哥哥大師傅垂手救援,方有活命,不然,難免作刀頭之鬼也。”那鐵頭陀聞聽這話,驚疑不止,忙問道:“貴寨中難道出了什麼事了?”張七遂說:“新放了一個飲差姓安,一到省,就閱邊出巡。到了曹州,三日後就發兵來搜山。那時弟得信,即差人打探,見他舉動但是軟弱之輩,因此定下詐降之計,要騙他上山中計。誰知他早已料定,裝做退兵,說奉旨另有他處緊急軍情。弟那時信以爲真,意欲乘此下山搶掠些金銀糧米,那知中他調虎離山之計。他三面帶兵,會合兗、沂兩府人馬,連夜攻山,竟把山寨破了,山中根基全行失去。他尚不肯干休,四下遣人追趕。因此繞道來投老哥哥這裏暫且避難,不知老哥哥可有什麼妙計,能替小弟奪回山寨否?”
鐵頭陀聽罷這說,一聲怪叫道:“氣死我也!”用手一指罵道:“我把你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我與你舊仇未報,你又來欺負我的兄弟,我若不將你拿來劈做萬段,誓不爲人!”張七道:“原來這姓安的是老哥的仇人,弟倒不知怎樣結的仇恨,乞道其詳。”鐵頭陀道:“我有個得意徒弟,名叫赤面虎。他在黑風崗能仁寺中住持,那年被人殺害。起初不知何人所殺,新近收得一名逃軍投奔,姓霍名士道,他倒知道細底。說是那安驥的老婆叫做十三妹,從前在青雲山一帶做女強盜。原來我那徒弟是他殺的,豈不是我與他有仇麼?。”張七道:“如今安驥奉旨查拿綠林,到處調得動兵,他又有勇將輔佐。有何妙計可以報仇,乘早商量好了,免得臨時費手。”鐵頭陀道:“我現在差人去打探他從何處查訪,但得他離此地不遠,我親自下山去走一道,略施法力,管取他性命。若與他交戰,還要動刀動槍。止消夜間到他住處,念動咒語,叫他昏迷不醒。那時下去,到他房中取他首級,易如反掌。老弟你看好不好?”張七道:“老哥哥有如此法力,何愁安驥不死!”鐵頭陀還有一計更妙,連山都不必下,止要差一精細人下山,暗訪那安驥的生辰八字,寫了出來。“我止要扎一草人,將八字安放草人身上,每日踏罡步鬥,唸誦真言,止消七日,安驥必死。此計似比行刺更妙。”張七道:“這更好了!事不宜遲,快遣人下山,二者並行,不久即可成功。”兩人說得高興,擺上酒來。鐵頭陀道:“這是與賢弟接風。”彼此放量痛飲,喝得大醉,方纔各回房內安寢。次早鐵頭陀差了兩名精細小卒,下山去探欽差現在何處,帶領多少人馬,從那路進兵,探明速報;又差兩個徒弟,扮做化緣僧人,專要打聽安驥的生辰八字。四人下山,分頭上路,這且不表。
再說安公子與衛中丞會銜奏摺由驛馳遞,不多數日,已到京師。由兵部掛號送交奏事處遞進。皇上將奏摺細閱,忙召軍機大臣面議道:“據安驥所奏,攻破青雲山盜穴,擒獲匪徒,救出難民婦女多人,且有烈女胡氏在內,此次文武各員不無微勞。惟盜魁在逃,應擬旨着安驥會同撫臣、各鎮,追蹤訪拿,務獲爲要。”軍機處理諭擬旨雲:“安驥與曹、兗兩州總兵並武生勇丁等,攻破青雲山寨,救出難民婦女。安驥與撫臣、總兵均交部議敘。武生褚廷樑、陸葆安,義勇周得勝、馮小江、趙鵬,均賞給五品軍功翎頂,留營以把總補用。張七之嫂能保護烈女,免死,交地方官發交官媒看管。救出婦女,妥爲安置。胡氏烈女,準其建坊旌表,着伊父善爲擇配,賞給建坊銀兩。所擒獲匪徒三名,即着就地正法,梟首示衆。張七在逃,仍着安驥等嚴拿,勿令漏網。”皇上看過批准,登時發抄。
那時安公子恰好家信已到,稟明安老爺一切情形,並雲有天目山、白象嶺、羊角嶺三處強盜尚未查明,此事非急促能辦。惟有格外小心,與幕友同官斟酌辦理。省中家眷,賴有舅母照應;兩媳分娩後能料理家務否?十分惦記云云。安老爺看過了信,叫進送信人。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趕露兒。老爺、太太問他東省一切事體,他也細細說明。問起賊人巢穴,他說:“聽得人說別處都不要緊,就是泰安府羊角嶺的甚麼鐵頭陀和尚十分厲害,會妖術邪法。”
安老爺與太太還未答言,早已驚動了那兩位少夫人。張姑娘不知其詳。十三妹忽然想起從前在青雲堡之時聽人說起,羊角嶺青蓮寺十分兇惡,鐵頭陀又會妖術,專會行刺,暗中害人,這事倒要早早防備,忙對公公道:“媳婦從前在山東時,曾聞人說起那鐵頭陀嘯聚羊角嶺青蓮寺,十分兇惡,專會黑夜行刺。公公寫信要囑玉郎格外小心防備。第一黑夜須防行刺,兩軍交戰,須防他用邪術。”安老爺聞聽此言,登時心中驚疑,說道:“這事可不好辦,只好聽天由命而已。”那安太太聽了這些話,更嚇得目瞪口呆,半晌纔想出了個主意,說道:“老爺,我有個主意:如今何家媳婦已經分娩了三個多月,不如送她去任上,也可以保護玉哥那孩子。老爺,你想這個主意好不好?”安老爺道:“何家媳婦去呢,固好,無如仍不中用。”太太道:
“怎麼不中用?”老爺道:“玉格是沿途查訪,何處有賊,即在何處住下用兵。縱有家眷,焉能跟着走?而且打戰出兵,非女子份內之事,又不便女改男裝,又不好隱藏不露,所以說不中用,即此也。”太太道:“如此難道由他去?咱們竟不管嗎?”老爺道:“太太且慢着急,等我寫了回信,叫他與顧朗山商量,自有高見。至於那和尚邪術,止要烏雞黑犬血澆在箭上射去,能破妖術。再者週三他們老弟兄尚有數人未曾出頭,止要玉哥諄託週三,再調出他們幾位,人多膽壯,自然無害的了。”太太聽了這話,才略放心,忙催老爺寫回信;又叫兩媳婦親筆寫信,告訴他刻刻留心,防備暗算。這裏將信寫好,仍着趕露兒帶去,吩咐他一路小心,不可耽延誤事。這且按下不表。
再說鐵頭陀差人探聽欽差在何處下馬,從何處查辦,又差兩個僧人去打聽欽差生辰八字,要想暗害。那時張七身邊帶有十餘人,有一人姓鮑名國恩,爲人精細,雖出身綠林,卻大有悔罪思遷之意。張七因他能幹,十分重用他。他自從跟張七到了羊角嶺青蓮寺中,常與鐵頭陀的徒弟們講究些朋友交情,英雄的義氣,能說會道,那些小和尚都喜歡他。內中有個和尚,法名歸元,年紀二十餘歲,與他最好,兩下里情投意合,遂結拜爲弟兄,時刻一處談論。那一天,鐵頭陀差人去後,他二人私下計議,說起那欽差用兵破青雲山,出其不意,可惜張大王多年根基一旦失去,如今止有仰仗大師傅法力報仇雪恨,奪轉山林。說到這其間,那歸元和尚道:“大哥,你看將來安欽差怎樣結果?咱們師父與張大王怎樣收場?你斷斷看。”鮑國恩道:“老弟呀,這話我可難說了。”歸元道:“怎麼難說呢?”鮑國恩道:“我先問你一句話,你說說,安欽差與咱們師父、大王到底誰是正人?誰是壞人?你從公評論。”歸元道:“那
還用說嗎?自然是欽差正,咱們壞了。”國恩道:“這麼說,止怕欽差害不了,青雲山奪不回來。”歸元聽了此話,一言不發,呆在一邊。要知他二人怎樣棄邪歸正,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