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喬丹在公路和橋上方的山坡上,伏在一棵松樹後面,看著天色亮起來,一天中的這個時刻他最喜歡,現在仔細看著,覺得心裡也亮了起來,彷彿自己就是黎明前的黑暗,隨著太陽的升起而逐漸明亮。那時,隨著天光見亮,物體的顏色清晰了起來,空間也變得明朗起來,在夜裡照明的燈光變成黃色,然後慢慢消失。他下面的一棵棵松樹這時也清晰起來,堅實的樹幹呈黃褐色,公路上蒙著一層薄霧,路面泛著白光。露水沾濕了他,林中地面柔軟,他感到胳膊肘正壓著掉在地上的褐色松針往下陷。他透過河床上升起的薄霧,看到下面那筆直而堅挺的鋼鐵橋梁就架在峽谷上,兩端各有一座木製的崗亭,他覺得籠罩在河上的迷霧使得那座橋的鋼架結構看起來像蜘蛛網一樣細巧。
他看到哨兵站在崗亭裡,彎腰伸手在用打了洞的火油桶做成的火盆上取暖,背對著外面,披著毯子式的披風,頭上戴著鋼盔。羅伯特.喬丹聽到下面岩石間潺潺的流水聲,他看到崗亭裡升起一縷淡淡的輕煙。
他看看手錶,心想,不知道安德烈斯有沒有越過防線見著戈爾茨,如果我們要炸橋,我要十分緩慢地呼吸,讓時間過得慢一點,好好兒感受感受。你覺得,安德烈斯,送到了嗎?如果他送到了,他們會取消進攻嗎?他們來得及取消嗎?這是什麼話!別擔心了。他們既可能取消,也可能不取消。沒有第三種可能,你馬上就知道了。說不定進攻能成功。戈爾茨說能。有這種可能。把我們的坦克順著那條公路開過去,部隊從右翼突破,從山上向下直衝過拉格朗哈,山上的整個左翼轉入進攻。你怎麼不想想怎樣取勝呢?你打防守打得太久了,所以想不到這個了。是啊。但那是法西斯武器裝備開上這條公路之前的情況,飛機飛來之前的情況。別太天真啦。但是記住,只要我們能把他們牽制在這兒,我們就能困住這些法西斯。他們沒消滅我們,就進攻不了別的地方,而他們永遠也消滅不了我們。要是法國人肯幫點忙,要是他們不封鎖國境,要是我們得到美國的飛機,他們就永遠消滅不了我們。永遠不能,要是我們能得到支援的話。這些人如果好好地武裝起來,能永遠戰鬥下去。
不,你千萬別指望在這裡打勝仗,也許在幾年之內都指望不上。這不過是一次牽制性進攻,你不能對此存在幻想。說不定今天我們能突破敵人的防線呢?這是我們第一次大規模進攻。要清醒地認識實力差距,不過,如果我們打勝了呢?別激動,他對自己說。別忘了公路上運過什麼武器裝備。這個情報,你已經盡力而為了。可是,我們應該有輕便的短波通信設備。到時候就有了。現在還沒有。現在你只能注意觀察,做你該做的事情。
今天只不過是從現在到未來所有日子中的一天。但是在未來所有的日子中,好壞完全取決於你今天的表現。今年一直都是這樣。這個樣子已經有不知多少次了。從這次戰爭一開始就是這樣。他對自己說,在這樣的清晨,你變浮誇了。看,來了什麼人。
他看到兩個穿毯子式披風、戴鋼盔的哨兵在公路上拐了個彎,往橋頭走來,肩上挎著步槍。一個在橋的那一端停下來,走進崗亭不見了。另一個邁著沉重的步子緩慢地跨過橋來,他在橋面上站住,朝河谷裡啐了一口,然後慢吞吞地走到橋的這一端。這邊的哨兵跟他說了幾句話,就反身從橋上走回去。這個下崗的哨兵走得比另一個快(羅伯特.喬丹想,可能他要去喝咖啡吧),可是他也朝河谷裡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迷信?羅伯特.喬丹想。我也得朝河谷裡啐一口,要是到時候我啐得出來的話。不行,這可不是什麼靈丹妙藥。這沒用的。趁我還沒走上橋面,必須證明這玩意兒沒用。
剛上崗的哨兵走進崗亭坐下了,他的上了刺刀的步槍斜靠在牆上。羅伯特.喬丹從襯衫口袋裡掏出望遠鏡,調整目鏡焦距,直到橋的這一端輪廓分明,清楚地看見了漆成灰色的鐵橋。接著他把望遠鏡對準崗亭。
哨兵背靠牆坐著。他的頭盔掛在木釘上,臉看得清清楚楚。羅伯特.喬丹看出這個人就是前兩天下午他來偵察時值班的那個哨兵。他還是戴著那頂絨線帽。他沒有刮臉,臉頰凹陷,顴骨突出。他長著濃濃的眉毛,眉毛連在一起。他看起來很疲倦,羅伯特.喬丹打量著他,看到他在打哈欠。他接著掏出菸袋和一盒捲菸紙,捲了一支菸。他用打火機打了幾下,沒打著,又把它放回衣袋裡,走到火盆邊,彎腰從火盆裡取出一塊炭,用一隻手揮一揮,往上面吹口氣,接著把捲菸點著了,然後把炭扔回火盆裡。
羅伯特.喬丹透過蔡斯八倍望遠鏡觀察他,看著他靠在崗亭牆上抽菸時的表情。他放下望遠鏡,把它合起來放進衣袋。
我不要再看他了,他對自己說。
他伏在那兒望著公路,盡量什麼也不去想。一隻松鼠在他下面的一棵松樹上吱吱地叫,羅伯特.喬丹看著牠順著樹幹往下爬,半路上停了一下,扭頭張望那個注視著牠的人。他看到松鼠的眼睛又小又亮,尾巴不停地抖動。牠用小小的爪子和大大的尾巴從地上向遠處跳去,跳到另一棵樹上。牠在樹幹上回頭望望羅伯特.喬丹,接著在樹幹上繞了一圈,就消失不見了。接著,羅伯特.喬丹聽到松鼠在高處的一根樹枝上吱吱地叫,他望著牠平趴在樹枝上,抖動著尾巴。
羅伯特.喬丹又透過松樹縫隙俯視崗亭。他很想捉住那隻松鼠放在衣袋裡。他很想有一樣可以觸摸的東西。他用胳膊肘蹭蹭松針,但那是兩回事。誰也不知道幹這種事有多孤獨,我可知道。但願兔子能順利地擺脫這個處境。現在別想這個啦。對,當然。但是我可以這樣希望,我確實也這樣希望。希望我好好地把橋炸掉,希望她順利脫身。好,當然。只要這樣,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伏在那兒,不再望公路和崗亭,轉而望著對面的遠山。他對自己說,你什麼也別想了。他靜靜地伏在那兒,望著太陽出來,白天來臨。這是初夏的早晨,天氣晴朗,五月底的早晨來得很快。有一個穿皮外衣、戴皮頭盔的摩托車司機,左腿邊掛著一枝有槍套的自動步槍,駛過那座橋,順著公路朝上駛去。還有一輛救護車從橋上開過去,從他下面經過,順著公路朝上駛去。這是全部情況。他聞到了松樹的香味,他聽到河水涓涓的聲響,這時橋在晨曦中清晰而美麗。他伏在松樹後面,手提機槍橫放在左前臂上,再也不看崗亭了,以為這次攻勢看樣子是不會發生了,在五月底這麼美好的早晨,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就這樣隔了好久,突然,他聽到接連不斷的砰砰的炸彈聲。
羅伯特.喬丹一聽到炸彈的爆炸聲,不等山間響起隆隆的回聲,就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提機槍。他的手臂由於機槍的重壓而有些麻木,手指不太靈活。
崗亭裡的哨兵聽到炸彈聲站起身來。羅伯特.喬丹看到他伸手去拿步槍,從崗亭裡走出來聽動靜。他站在公路上,陽光照在他身上。他頭上歪戴著一頂絨線帽,抬頭朝天空中望去,看見飛機正在投彈,陽光照在他那沒刮鬍子的臉上。
這時公路上的霧沒了,羅伯特.喬丹清楚地看到哨兵站在公路上仰望著天空。陽光透過樹叢斑駁地照亮了他的身子。
羅伯特.喬丹這時覺得自己呼吸急促,彷彿有一團鐵絲捆住了他的胸脯。他穩了穩胳膊肘,覺得有槽紋的槍把緊頂著自己的手指,他把已進入表尺缺口裡的長方形準星對準那哨兵的胸膛中央,輕輕地扣動了扳機。
他感到槍托在自己的肩頭上猛地撞了一下,公路上的哨兵看起來又吃驚又痛苦,雙膝一軟向前撲倒在地,前額磕在路面上。他的步槍從身上掉下來,他的一根手指還勾在扳機護圈裡面,手腕向前彎曲。步槍掉在公路上,槍上的刺刀指著公路前方。羅伯特.喬丹的目光從這垂頭倒在公路上的哨兵,轉向橋另一端的崗亭。他看不到另外那個哨兵,就順著右下方的山坡望去,他知道奧古斯丁就埋伏在那兒。接著他聽到安塞爾莫開了一槍,槍聲從河谷裡傳來回聲。接著他聽到安塞爾莫又開了一槍。
隨著第二聲槍響,橋那一端公路轉角處傳來砰砰的手榴彈爆炸的聲音。接著這邊公路左方遠處也傳來手榴彈爆炸的聲音。接著他又聽到這邊公路上有步槍聲,從那邊公路上傳來巴勃羅那枝騎兵的自動步槍的嗒嗒聲,和手榴彈的聲音混在一起。他看到安塞爾莫沿著陡峭的山路向下爬,朝著橋的那一端衝來,於是,他把手提機槍掛上肩頭,提起松樹後面那兩個沉甸甸的背包,一手提一個,背包沉得他覺得肩膀上的肌腱都要被拉斷了。他踉踉蹌蹌地衝下陡峭的山坡,來到公路上。
他一邊飛奔,一邊聽到奧古斯丁在叫喊:「幹得好,英國人!幹得好啊!」他想,幹得好,虧你說得出來,幹得好!正在這時,他聽到安塞爾莫在橋的那一端又開了一槍,槍聲在鋼梁之間迴響。他邁過躺在地上的哨兵,提著背包奔上橋來。
老頭兒一隻手提著卡賓槍,向他跑來。「平安無事。」他喊著,「沒出差錯,我不得不補一槍,讓他死絕。」
羅伯特.喬丹跪在橋中央,打開背包,取出他的東西。他看到眼淚從安塞爾莫臉頰上流到花白的鬍子楂上。
「我也殺了一個。」他對安塞爾莫說,衝趴在橋這頭公路上的哨兵甩了一下頭。
「是啊,老弟,是啊,」安塞爾莫說,「我們非殺他們不可,殺了就殺了。」羅伯特.喬丹爬到橋面下的梁柱上。他握住鋼梁,上面有露水,又冷又濕。他小心翼翼地爬著,覺得陽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他在一根橋桁上站穩了,聽到下面水流的嘩嘩聲和砰砰的槍聲,公路上段的哨所那邊槍聲大作。橋下很陰涼,但他已經汗流浹背了。他一條胳膊上挽著一圈銅絲,手腕上繞著一條皮帶,皮帶上掛著一把鉗子。
「把炸藥包一個個往下遞給我,老頭子。」他向上面的安塞爾莫喊道。老頭兒在橋邊探出半個身子,把長方形的炸藥包遞下來,羅伯特.喬丹伸手接住,用力塞在橋梁下他要放的位置,一包包密密排好,塞緊。「楔子,老頭子,給我楔子!」他把一個個楔子輕輕敲緊,把炸藥包牢牢地嵌在鋼梁之間,他聞到了新削的木楔的木香味。
他忙著安放炸藥,塞緊,加楔,用銅絲固定綁牢,一心只想著炸橋,迅速而熟練地幹著,像做外科手術一樣有條不紊,這時他聽到下段公路上響起了一連串槍聲。接著是一枚手榴彈的爆炸聲。接著又是一枚,在流水聲中轟地一下。然後那個方向寂靜無聲了。
媽的,他想,不知道他們受了什麼打擊。
公路上段的哨所那邊仍有槍聲。槍聲真他媽太多了。他把兩枚手榴彈並排放在紮緊的炸藥包頂上,把銅絲繞住手榴彈上的凹紋,這樣它們就能綁得結結實實了,最後用鉗子把銅絲擰緊。他把炸藥包挨個摸了摸,以防萬一,在手榴彈上面輕輕敲進一個木楔,讓整個炸藥包緊緊地抵在鋼梁上。
「現在到另一邊去,老頭子。」他向橋面上的安塞爾莫喊道,然後穿過橋架爬到橋的另一邊。心想,好像人猿泰山在鋼筋叢林裡一樣。他接著從橋下的陰影裡探出頭來仰望,下面是滾滾流水,他伸手去接從上面遞下來的炸藥包,看到了安塞爾莫的臉。他想,多善良的臉啊。現在沒有哭。這樣才好呢。橋的一邊已經安放好了。現在把這一邊弄好就完事了。這樣能把橋炸得稀巴爛。得了,別激動。幹吧,幹得乾淨俐落,跟剛才在那邊一樣。別毛手毛腳。慢慢兒來,別只圖快,現在你失敗不了了。現在誰也不能阻擋你把橋的一邊炸掉啦。你就該這樣幹。這地方真陰涼。天啊,陰涼得像個酒窖,而且很乾淨。石橋下面往往都有垃圾。這是一座完美的橋,一座極好的完美的橋。倒是橋面上的老頭子處境危險。別只圖幹得快。但願公路上段的射擊結束吧。「給我些楔子,老頭子。」那些射擊可不妙。比拉爾在那兒碰到麻煩了。當時哨所裡肯定有人在外面。或者在後面,或者在鋸木廠後面。他們還在射擊,那就意味著鋸木廠裡有人。那些該死的鋸末。成堆的鋸末,鋸末乾後壓得很實,躲在後面射擊是個好掩護。他們一定還有好幾個人。巴勃羅在下面公路那邊沒有動靜。我不知道第二回突然打槍是怎麼回事。肯定是來汽車或摩托車了。上帝保佑,別是裝甲車或坦克啊。繼續幹吧。盡快放好炸藥,插緊木楔,綁結實。真該死,你抖得像個女人。你怎麼回事?你想湊合完事。我打賭公路上段的那女人一定沒有發抖,就是比拉爾。她有可能也在發抖。從槍聲來判斷,她碰到的麻煩可不少。如果受不了,她也會發抖的,就跟他媽的任何人一樣。
他從橋下探身到陽光裡,伸手去接安塞爾莫遞給他的東西,他的頭離下面的流水聲遠了一點,這時公路上段的槍聲突然多了起來,接著又是手榴彈的爆炸聲。更多的手榴彈的爆炸聲。
「看來他們在襲擊鋸木廠。」
他想,幸虧我的炸藥是成塊的,不是條狀的。那又怎樣?不過是整齊點罷了。不過,滿滿一帆布袋的塊狀炸藥炸得更快些。兩袋。不,一袋就夠。我們要是有雷管和引爆器就好了。那婊子養的把我的引爆器扔到河裡去了。那個舊盒子在多少地方派過用場啊,他就這麼給扔河裡去了。巴勃羅這雜種,他剛才在下邊狠狠地打敵人呢。「再給我一些,老頭子。」
老頭子幹得很不錯,他在上面的處境可有危險啊。他不想殺那個哨兵。我也不想,可我當時想都沒想。現在也不用想了,你必須那樣幹。安塞爾莫把那哨兵打殘了,我知道被打殘的人的情形。我想還是用自動武器殺人痛快些,我是指對開槍的人來說不一樣。只消扣一下扳機就行了,人是槍殺的,不是你殺的。這個問題以後有時間再想吧。你和你的腦袋啊。你有一顆不錯的會思想的腦袋,老喬丹啊。衝啊,喬丹,衝啊!以前打橄欖球,你抱著球飛奔的時候,他們老是這麼喊。你知道嗎,那條該死的約旦河實際上不比下面這條小河大多少。你指的是約旦河的源頭。任何事物的起源都是這樣的。在這橋下有塊小地方,這是遠離家鄉的家。算了吧,喬丹,振作起來,這是嚴肅的事情,喬丹。你難道不明白嗎?嚴肅點。可實際上一直以來都不夠嚴肅。看看河對面。為什麼要看?現在不管這橋怎樣,我都無所謂。緬因州完了,國家也就完了【註】。約旦河完了,該死的以色列人也就完了。我指的是橋。那麼喬丹完了,該死的橋也就完了,應該倒過來說才對。
【註:這是一八八八年左右美國政界流行的一句箴言,意思是總統競選時緬因州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
「把那東西再遞給我一些,安塞爾莫,老夥計。」他說。老頭兒點點頭。「差不多弄好了。」羅伯特.喬丹說。老頭兒又點點頭。
他在橋下面快紮好手榴彈的時候,聽不到公路上段的槍聲了,他幹著,幹著,忽然只聽得到下面小河的流水聲了。他低頭看見下面的河水流過漂石,激起白色的湍流,然後瀉入一泓清水,水底布滿小石子。剛才掉下去的一個木楔在流水中打著轉。他看著看著,只見一條鱒魚浮上水面,在追趕一隻蟲子,在木楔打轉的地方游了一圈。當他用鉗子紮緊那兩枚手榴彈的銅絲時,他從鐵橋的鋼梁間看見陽光照耀著綠茵茵的山坡。他想,三天前那裡還是褐色的呢。
他從橋下陰涼的暗處探身到明亮的陽光中,衝著伸出頭來的安塞爾莫叫道:「把那一大紮漆包線給我。」
老頭兒把它遞了下來。
上帝保佑,千萬別弄亂這捲漆包線,得用它來拉響手榴彈啊。但願你能把它穿進去,羅伯特.喬丹摸著手榴彈上卡著的能使彈簧桿反彈出來的拉環的開尾銷。這時他想,但是,有了你正在用的那段長銅絲就行了。他仔細看看,側綁著的那兩顆手榴彈邊留有足夠的空隙,在拉出開尾銷時彈簧桿能彈起來(綁手榴彈的銅絲是從彈簧桿下面繞過去的)。接著他把漆包線的一端繫在外側那個手榴彈的拉環上,再扯一段銅絲,一端繫在另一顆手榴彈的拉環上,另一端繫在漆包線上。他從大捲上拉出一段漆包線,把這大捲從一根鋼橋桁繞過去,向上遞給安塞爾莫,說:「小心拿著。」
他爬上橋面,從老頭兒手裡接過漆包線捲,身子探出在橋的一邊,一面放線,一面盡快倒退著走向那哨兵倒斃的地方。
「把背包拿過來。」他倒退走著衝安塞爾莫大聲說。他在路上俯身拾起手提機槍,重新挎在肩上。
這時他抬頭遠遠看見有幾個人在公路上從高處的哨所那兒往回走。
他看到他們一共四個人,然後他接著看著漆包線,免得被橋邊上的鋼架鉤住。埃拉迪奧沒有跟他們一起回來。
羅伯特.喬丹走過橋頭,把線在最後一根橋柱上繞了一圈,然後在公路上徑直奔到一塊路標旁停下來。他剪斷漆包線,遞給安塞爾莫。
「拿住了,老頭子,」他說,「現在跟我回橋上去,邊走邊把這線帶上橋。不,還是我來吧。」
一到橋上,他就把電線從橋柱上繞回來,這樣,它就一直沿著橋邊直通到手榴彈的拉環上,一點也沒被鉤住。他把電線的這一端遞給安塞爾莫。
「拿著這個回到路標那邊去,」他說,「輕輕拿著,可是要拿住了。別在上面使勁。一使勁橋就爆炸。明白了嗎?」
「明白。」
「手裡用力要小,可是別讓電線掉下去,免得鉤住。輕巧地拿穩了,不到時候別拉。明白嗎?」
「是。」
「該拉的時候,就老老實實地拉,別抖。」
羅伯特.喬丹一邊說話,一邊望著公路上段比拉爾一夥裡其餘的人。他們這時已走了過來,他看到普里米蒂伏和拉斐爾扶著費爾南多。看樣子,他腹股溝被子彈擊穿了,因為他兩手按在上面,那漢子和小夥子一邊一個架著他。他們架著他走,他右腿拖在地上,鞋幫在路面上刮著。比拉爾拿著三枝步槍,正從山坡往路邊的樹林裡爬。羅伯特.喬丹看不清她的臉,但她正抬著頭往上爬著。
「情況怎麼樣?」普里米蒂伏大聲說。
「好。我們快完成了。」羅伯特.喬丹大聲回答。不用問他們的情況了。他扭頭望著別處,那三人到了公路邊。他們想把費爾南多扶上坡來,可是他搖搖頭。
「就在這兒吧,給我一枝步槍。」羅伯特.喬丹聽到他哽塞著聲音說。
「不,夥計。我們要把你扶到馬那兒去。」
「我要馬幹什麼?」費爾南多說,「我在這兒很好。」
羅伯特.喬丹沒聽全他的話,因為他正在對安塞爾莫說話。
「坦克一來就炸橋。」他說,「但要等它們開到橋面上再炸。裝甲車來了也炸,要等它們開到橋面上。別的人馬車輛巴勃羅會阻擊的。」
「你在橋下我不炸。」
「別管我。有必要,你就炸。我綁好另一條電線就回來。那時我們可以一起炸橋。」他拔腳朝橋的中部奔去。
安塞爾莫看著羅伯特.喬丹跑上橋面,手臂上挽著那捲漆包線,一隻手腕上掛著一把鉗子,背上挎著手提機槍。他看他從橋欄杆下爬下去,不見了蹤影。安塞爾莫用右手握著電線,趴在路標後面,順著公路朝橋望去。在他和橋之間躺著那個哨兵,這時哨兵的屍體更貼近公路了,陽光直射在他的背上,他緊貼著平坦光溜的路面。他的步槍掉在公路上,上面的刺刀直指著安塞爾莫。老頭兒越過哨兵,順著那籠罩在橋欄杆陰影中的橋面,望著公路沿著河谷向左拐彎,然後消失在峭壁後面。他望著那一端崗亭上照耀著的陽光,接著想到手裡拿著電線,就轉過頭來看費爾南多,他正在跟普里米蒂伏和吉普賽人說話。
「讓我留在這兒吧,」費爾南多說,「傷口痛得厲害,裡面在大出血。我一動就知道。」
「我們把你抬上山去,」普里米蒂伏說,「你胳膊摟著我們的肩膀,我們抱住你的腿。」
「沒有用,」費爾南多說,「把我扶到岩石後面去。我在這兒也一樣可以打仗。」
「可我們走了怎麼辦?」普里米蒂伏說。
「讓我留這兒吧。」費爾南多說,「我這樣根本不可能跟你們一起上路了。這樣可以多出一匹馬來。我在這裡很好。敵人馬上就要來了。」
「我們能把你帶上山去。」吉普賽人說,「很容易。」
當然,他和普里米蒂伏一樣,都迫不及待地想馬上離開,可是他們已經把他扶到這兒了。
「不用,」費爾南多說,「我在這兒很好。埃拉迪奧怎麼樣?」
吉普賽人用手指指腦袋,表示頭上中了彈。
「打在這裡,」他說,「在你受傷之後,我們衝鋒的時候。」
「別管我了。」費爾南多說。安塞爾莫看得出他很痛苦。他兩手按住小肚子,腦袋向後靠在山坡上,兩腿直挺挺地向前伸著。他臉色慘白,冒著汗。
「行行好,請別管我了。」他說,他疼得閉上眼睛,嘴唇抽搐著,「我覺得在這兒很好。」
「步槍和子彈在這兒。」普里米蒂伏說。
「是我的嗎?」費爾南多閉著眼睛問。
「不,你的在比拉爾手裡,」普里米蒂伏說,「這是我的。」
「我想要我自己的。」費爾南多說,「用起來順手。」
「我去把它拿來,」吉普賽人哄他,「拿來之前先用這枝。」
「這兒位置很好,」費爾南多說,「不管從公路還是從橋上來的都看得見。」他睜開眼睛,掉頭望著橋對面,接著又疼得閉上眼睛。
吉普賽人輕輕拍拍他的頭,伸出大拇指比畫了一下,衝普里米蒂伏做個手勢,那意思是他們可以走了。
「我們完事再下來扶你。」普里米蒂伏說,跟在吉普賽人後面朝山坡走去,吉普賽人正迅速地往上爬。
費爾南多仰靠在山坡上,他面前是一塊刷了白粉的標記公路邊緣的界石。他的頭躺在陰影裡,但陽光照在他的傷口上,傷口用紗布包紮好了,他雙手捂住傷口。他的腿和腳也暴露在陽光中。他身邊放著步槍,槍邊有三個子彈匣在陽光中閃閃發亮。一隻蒼蠅在他手上爬,但是在劇痛中他根本覺不出這微微的瘙癢。
「費爾南多。」安塞爾莫握著電線,從自己蹲著的地方喊他。他把電線繞成一個小圈,扭緊了,可以握在手心裡。
「費爾南多!」他又喊了一聲。
費爾南多睜開眼睛,望著他。
「怎麼樣了?」費爾南多問。
「很好,」安塞爾莫說,「過會兒我們就要炸橋了。」
「我很高興。用得著我的時候就叫我。」費爾南多說著又閉上了眼睛,身體裡一陣陣劇痛。
安塞爾莫把目光移開,向橋面上望去。
他等著英國人把漆包線捲遞上橋面,然後從橋邊爬上來,然後他那曬黑的臉和腦袋就能露出來。同時,他還留意著橋對面公路拐彎處的動靜。他這時一點也不害怕了,而且這一整天都沒害怕過。他想,情況發展得這麼快,又這麼正常。我不想殺那個哨兵,我很不好受,不過現在沒什麼了。英國人怎麼能說殺人和殺野獸差不多呢?打獵的時候我總是高高興興的,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開槍殺人就好像一奶同胞自相殘殺一樣。為了殺死他,還得打好幾槍。算了,別想這個了。太難受了,你剛才從橋上奔過來時,哭哭啼啼的像個女人。
都過去了,他對自己說,你可以想法贖這個罪,就像為殺死其他人而贖罪一樣。但是你現在已經得到了昨天夜晚翻山回來時所希望的。你在參加戰鬥,沒什麼可內疚的。哪怕我今天早晨死了也無所謂了。
然後他望著靠著山坡躺著的費爾南多,只見他兩手捂著小肚子,嘴唇發青,兩眼緊閉,在費力而緩慢地喘著氣。安塞爾莫想,我要是死的話,但願死得痛快些。不,我說過,如果今天我能得到我所需要的,我就沒別的要求了。所以我沒有別的要求了。明白嗎?我什麼也不要求。什麼都不要求。只要滿足我曾提出的要求就行,別的都隨便吧,他聽著遠處山口傳來的槍炮聲,對自己說,今天真是個偉大的日子。我應該明白今天是什麼日子。
但是他心裡並不感到興奮激動。這種感情已完全沒了,心裡只剩一片寧靜。他蹲在一塊路標石後面,手握一個繞成小圈的電線,手腕上也挽著一圈,雙膝跪在路邊的碎石子上。可他並不寂寞,也不孤單。他和手裡的電線成為一體,和橋成為一體,和英國人放的炸藥包成為一體了。他和那個還在橋下操作的英國人成為一體,和整個戰鬥,甚至共和國成為一體。
但是他並不覺得激動。四下寂靜無聲,他蹲在那兒,太陽曬著他的脖子和肩膀,他抬眼望去,看到晴朗的天空和河對面隆起的山坡,他感到難過,可是卻並不覺得寂寞,也不害怕。
山坡上,比拉爾伏在一棵樹後面,注視著從山口通過來的公路。她身旁放著三枝上了膛的步槍,普里米蒂伏在她身邊,她遞給他一枝。
「到下面去,蹲那兒,」她說,「那棵樹後面。還有你,吉普賽人,到那邊去,」她指指下面另一棵樹,「他死了嗎?」
「沒有,還沒有。」普里米蒂伏說。
「真倒楣,」比拉爾說,「如果我們多兩人,就不會出這種事了。他應該爬著繞到那堆鋸末後面去的。現在他待的地方好嗎?」
普里米蒂伏搖搖頭。
「英國人炸橋的時候,碎片能飛到那兒去嗎?」吉普賽人從他那棵樹後面問。
「不知道,」比拉爾說,「不過掌機槍的奧古斯丁比你靠得更近。如果太近的話,英國人是不會把他安排在那兒的。」
「可是我記得,炸火車的時候,機車的頭燈從我頭上飛過去,碎鐵片像燕子般到處亂飛。」
「你的回憶多詩意啊,」比拉爾說,「像燕子,去他媽的!我看像洗衣坊裡的鍋爐吧。聽著,吉普賽人,你今天表現得不錯。現在別讓恐懼嚇住。」
「咳,我不過是問問會不會炸得這麼遠,我好在樹幹後面好好躲起來。」吉普賽人說。
「就這樣躲著吧,」比拉爾對他說,「我們殺了多少人?」
「我們幹掉了五個,這裡幹掉了兩個。你沒看見遠遠那頭有一個?看橋那邊。見到崗亭了嗎?看!看到了嗎?」他指著,「還有,巴勃羅在下面收拾那八個人。我替英國人守望過那個哨所。」
比拉爾哼了一聲,接著她大發雷霆,破口大罵:「這個英國人怎麼回事?跑到橋下面他媽的幹什麼去了?那麼磨磨蹭蹭的!他是修橋還是炸橋啊?」
她伸出腦袋,朝蹲在下面路標石後面的安塞爾莫望去。
「嗨,老頭子!」她喊道,「你的英國人在搞什麼鬼名堂?」
「耐心些,婆娘,」安塞爾莫對上面大聲說,輕穩地握著電線,「他就快弄完啦。」
「他花了那麼多時間,他媽的在玩什麼把戲?」
「這是精細工作!」安塞爾莫大聲說,「這事很有學問。」
「我操他媽的學問,」比拉爾對吉普賽人發火了,「叫這個髒臉小子趕緊把橋炸了得了。瑪麗亞!」她聲如洪鐘地向山上喊著,「你的英國人……」她以為喬丹在橋下磨蹭,破口大罵了好一陣。
「你靜靜,婆娘。」安塞爾莫在公路那邊大聲說,「他幹的工作可不簡單。他就快完事啦。」
「真是活見鬼,」比拉爾怒氣沖沖地說,「要緊的是快。」
正在這時,大家都聽到被巴勃羅拿下的哨所那邊公路上響起了槍聲。比拉爾不罵了,仔細聽著。「哎呀,」她說,「哎呀呀。真來啦。」
羅伯特.喬丹單手把漆包線捲遞上橋面,隨後從下面爬了上來,他也聽到了槍聲。他雙膝抵在鐵橋邊,兩手撐在橋面上,聽到下面拐彎處響起了機槍聲。這不是巴勃羅的自動步槍的聲音。他站起來,探出身去,把漆包線捲繞過橋架,側著身子沿橋倒退著走,邊退邊放線。
他聽到槍聲,邊走邊覺得這聲音打在自己的心窩上,彷彿就在自己的橫膈膜上迴響著。他走著走著,槍聲越來越近了,他回頭望望公路拐彎的地方,可是路上沒有任何汽車、坦克或人。他朝橋頭走了一半路,仍然見不到動靜。他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電線放得很順利,沒有被什麼東西纏住,但路上仍然沒有動靜。他把拉著電線的手伸出橋外,不讓它鉤住橋架,爬著繞過崗亭的後面,仍然不見動靜。他走上公路,但對面公路上仍然沒有動靜。接著他迅速地順著公路外側被山洪沖成的小溝倒退著走,就像棒球外野手倒退著接高球一樣。他始終繃著電線,快走到安塞爾莫躲著的路標石對面了,可橋對面還是沒有動靜。
接著他聽到公路上段開來一輛卡車,他回頭看到它剛開上橋頭那長長的坡路。他把電線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對安塞爾莫大喝一聲:「炸橋!」他站穩腳跟,身體使勁往後仰,猛拉繞在手腕上的繃直了的電線。這時,後面傳來卡車的聲音,前面是躺著那死哨兵的公路、長長的橋面和對岸那段空蕩蕩的公路。緊接著,轟隆一聲,橋的中段一下子飛到空中,猶如浪花飛濺。他感到爆炸的氣浪撲面而來,就一頭撲倒在布滿鵝卵石的小溝裡,雙手緊緊護著頭部。他的臉緊貼著鵝卵石地面,炸飛的橋落下來,落在原來的地方,一團黃色煙霧向他滾滾而來,帶著熟悉的辛辣氣味,鋼鐵碎片雨點般地落下來。鋼鐵碎片落完了,他還活著,抬頭望望對面的橋。橋的中段炸掉了。橋面上散布著參差不齊的鋼鐵碎片,炸裂的斷口亮閃閃的,公路上也遍地都是碎片。那輛卡車停在離橋一百碼左右的地方。司機和同車的兩個人向一個涵洞奔去。
費爾南多仍然背靠山坡躺著,他還有氣。他的兩臂直挺挺地垂在兩側,撒開兩手。
安塞爾莫臉向下,趴在白色的路標石後面。他的左手臂彎在腦袋下面,右臂向前伸著。他右手腕上仍然挽著那圈電線。羅伯特.喬丹站起身來,跨過公路,跪在他身旁,看到他確實已經死了。他沒有把屍體翻過來看什麼地方被鐵片擊中了。他死了,就這樣,什麼都不用想了。
羅伯特.喬丹想,他死了,個子真小啊。他個子真小啊,頭髮花白,羅伯特.喬丹不禁想,他個子真是這麼小,我就弄不明白他怎麼扛得動那麼大的背包。他接著看到安塞爾莫的灰色緊身牧人褲裡的大腿和小腿肚的輪廓,他的繩底鞋的鞋底磨爛了。他拿起安塞爾莫的卡賓槍和那兩隻空背包,又走過去拿起費爾南多身旁的步槍。他踢開路面上的一塊鋼鐵碎片。然後,他把兩枝步槍挎在肩上,握著槍筒登上山坡,進入樹林。他沒有回頭看,甚至也沒有望一眼橋對面的公路。他們還在橋下拐彎處打槍,但他這時什麼也不想理會。
TNT炸藥的煙霧嗆得他咳嗽起來,他覺得身子內外都麻木了。
他把一枝步槍放在伏在樹後面的比拉爾身邊。她在瞭望,看到她又有三枝步槍了。
「你這兒太高,」他說,「你看不到公路那頭有一輛卡車。他們以為是飛機炸的。你不如躲得低一點。我跟奧古斯丁下去掩護巴勃羅了。」
「老頭子呢?」她盯著他的臉問。
「死了。」
他又劇烈地咳起來,往地上啐了一口。
「橋已經炸掉了,英國人,」比拉爾望著他,「別忘記這個。」
「我什麼都沒忘。」他說,「你的嗓門不小啊,」他對比拉爾說,「我聽到你剛才在這兒大吼了。大聲對上面的瑪麗亞說吧,我很好。」
「我們在鋸木廠犧牲了兩個。」比拉爾說,想讓他清醒過來。
「我看到了。」羅伯特.喬丹說,「你幹的蠢事嗎?」
「去你媽的,英國人,」比拉爾說,「費爾南多和埃拉迪奧都是好漢。」
「你怎麼不上去看馬?」羅伯特.喬丹說,「我在這兒掩護比你強。」
「你得掩護巴勃羅嘛。」
「該死的巴勃羅,讓他見鬼去吧。讓他用大糞去掩護自己去吧。」
「不,英國人。他回心轉意了。他在下面打得很猛。你沒聽見嗎?他還在打呢,打敵人。你沒聽見嗎?」
「我去掩護他。可你們全是混賬。你和巴勃羅全是。」
「英國人,」比拉爾說,「你冷靜些。在炸橋的事上,我比誰都更加支持你。巴勃羅幹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他回來了。」
「如果我有引爆器的話,老頭子就不會死了。我本來在這兒引爆就行。」
「老是如果,如果,如果的。」比拉爾說。
當他在臥倒的地方抬起頭,看到安塞爾莫死了的時候,炸橋之後他鬆弛的心裡充滿了憤怒、空虛和憎恨,這時的他,心裡仍然充滿了憤怒、仇恨和空虛。他還感到失望,這是由悲痛衍生出來的,軍人們為了能繼續心安理得地當軍人,往往把這種悲痛轉變成了憎恨。如今大功告成了,他卻感到寂寞、孤單而消沉,他憎恨他見到的每個人。
「如果當初不下雪的話……」比拉爾說。這時,他不是突然地得到了肉體上的解脫(比如如果這個女人用臂膀摟著他),而是慢慢地從心裡接受了這個現實,讓憎恨發洩了出來。是啊,這場雪。都怪那雪。雪,就是那雪壞事。你曾看過它害人,你曾置之度外,在戰爭中總是難免置之度外。戰爭中沒有自我,戰爭中只能忘我。這時,在這種忘我的過程中,他聽到比拉爾說,「『聾子』……」
「什麼?」他說。
「『聾子』……」
「說得沒錯。」羅伯特.喬丹說。他對她笑笑,笑得生硬勉強,臉部肌肉緊繃,那麼不自然。「別提它啦。是我錯了。對不起,比拉爾。我們好好地幹吧。你說得對,橋已經炸了。」
「是啊。你得設身處地替他們想想。」
「我現在到奧古斯丁那兒去。叫吉普賽人在遠遠的下坡那兒守著,好看得清公路上段的動靜。這幾枝槍給普里米蒂伏,你拿這枝機槍,我教你使用。」
「機槍你自己留著吧,」比拉爾說,「我們隨時會離開,巴勃羅該來了,他來我們就撤了。」
「拉斐爾,」羅伯特.喬丹說,「跟我到這兒來。這兒,好,你看見有人從涵洞裡出來了嗎?在那邊,在卡車的上方。朝卡車跑的人,你看見了嗎?給我打掉一個。坐下。別慌。」
吉普賽人仔細瞄準,打了一槍,然後往回使勁拉槍栓,排出彈殼。羅伯特.喬丹說:「高了。你打到上面的岩石了。看見飛起的碎石了嗎?低一點,低兩英尺。現在仔細瞄準了。他們在跑。好,繼續打。」
「打中一個。」吉普賽人說。那人倒在涵洞到卡車的半路上。另外兩個繼續向涵洞奔去,鑽了進去,沒有停下來把他拉走。
「別朝人打槍。」羅伯特.喬丹說,「朝卡車前輪胎上部打。這樣,即使打不中,也能打到引擎。好樣的。」他用望遠鏡望著,「打得低一點。好。你的槍法很準。好樣的!好樣的!給我打散熱器的上部,只要打上散熱器就行,打哪兒都行,你是第一流的槍手。看那兒,別讓任何人過去。明白嗎?」
「我把卡車上的擋風玻璃打碎。」吉普賽人快活地說。
「不用。車子已經開不動啦。」羅伯特.喬丹說,「等公路上再有車輛來時再打槍,等它開到涵洞對面時再打槍。想法打中司機,這也是你們大家的目標。」他對和普里米蒂伏一起下來,來到山坡下方的比拉爾說,「你這兒的位置很妙,你的側面有那個峭壁掩護,多好啊!」
「跟奧古斯丁一起去幹你們的事吧,」比拉爾說,「別發表演講啦。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叫普里米蒂伏再過去一點,守在那上面,」羅伯特.喬丹說,「那兒。明白嗎,夥計?山坡的這一邊。」
「別管我了,」比拉爾說,「你走吧,英國人,你太面面俱到了,這兒沒問題的。」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了飛機聲。
瑪麗亞跟那幾匹馬一起待了很長時間,可是這些馬並不能讓她安心,她也不能讓馬安心。她躲在樹林裡望不到公路,也望不到橋。以前,馬匹圈在營地下面的樹林裡時,她常常給那匹白臉栗色大種馬餵東西吃,讓牠聽話,所以槍聲一起,她就摟著牠的脖子。但這時她神經緊張,這匹馬也跟著緊張起來,牠聽到了槍響和炸彈聲,猛地把頭一晃,大張著鼻孔。瑪麗亞鎮靜不下來,她來回走著,輕輕地拍著馬兒,安撫牠們,結果卻反而讓牠們更緊張、更激動。
她試圖想正在進行的射擊並不那麼可怕,這不過是巴勃羅和新來的那些人在下面,比拉爾和其他人在上面開的槍,自己不用擔心,也不必慌亂,她必須相信羅伯托。但是她做不到,她一聽見橋上橋下的戰鬥聲,就害怕得喘不過氣來,從遠處山口傳來的戰鬥聲像遠方的暴風雨一樣,中間夾雜著一陣陣乾巴巴的砰砰聲和此起彼伏的炸彈爆炸聲。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下面遠遠的山坡上傳來比拉爾的大嗓門,朝他大罵了一通,她聽不清罵的什麼,就想,唉,天主啊,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正在危急關頭,不要這樣罵他呀。不要得罪任何人,不要冒無謂的危險。別把人惹惱呀。
接著,她立刻不由自主地為羅伯托禱告起來,就像她在學校裡那樣,急速地唸誦禱文,用左手手指記著數,把那兩段禱文反覆唸了幾十遍。接著,那座橋爆炸了,有匹馬聽到轟隆聲,就豎起身體,腦袋猛地一扯,啪的一聲把韁繩扯斷了,一溜煙地跑進樹林。瑪麗亞好不容易抓住牠牽回來,牠渾身發抖,胸脯被汗水弄得發黑,馬鞍耷拉著。她從樹林裡回來的時候,聽到下面在打槍,就想,我受不了啦。我不弄清楚怎麼回事,就活不下去啦。我喘不過氣來,嘴裡乾得要命。我沒有辦法不害怕,我讓馬兒受了驚,要不是僥倖這馬在樹上把鞍子撞下來,腳鉤住了馬鐙,我就抓不回牠了,現在我得把馬鞍裝上,天主啊,叫我怎麼辦好?我受不了啦。我只求他平安無事,我的心裡只想著那橋。共和國是一回事,可我們必須打勝仗又是另一回事。但是,親愛的聖母啊,只要您保佑他從橋上平安歸來,您叫我幹什麼都行。因為我的心飛了。我不是獨自一人,我的心只跟他在一起。求求您幫我保佑他吧,這樣我才能活,今後我才能為您效勞,而他不會有意見的。這樣並沒有違背共和國。主啊,請您寬恕我吧,我心亂如麻。我的心太亂了,如果您保佑他,我一定處處行善。他讓我幹什麼,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為了您們,我什麼都願意幹。可現在這樣,我什麼都不知道,真叫我受不了。
不一會兒,她就綁好了馬,裝好了馬鞍,鋪平馬毯,收緊肚帶,這時她聽到下面樹林裡傳來聲如洪鐘的叫聲:「瑪麗亞!瑪麗亞!你的英國人平安無事。你聽到了嗎?平安無事。平安無事!」
瑪麗亞雙手抓住馬鞍,把短髮的頭緊貼在上面,哭了起來。她聽到那聲如洪鐘的嗓子又喊了一聲,就從馬鞍上轉過臉來,聲音哽咽地喊:「聽到了,謝謝你!」過了一會兒又哽咽地說,「謝謝你!多謝你!」
一聽到飛機聲,大家都抬起頭來,只見飛機銀光閃閃地在高空中從塞哥維亞的方向飛來,隆隆聲蓋過了所有其他的聲響。
「這麼多飛機!」比拉爾說,「雪上加霜,又來了這些飛機!」
羅伯特.喬丹望著飛機,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不,比拉爾。」他說,「這些飛機不是來炸我們的。它們沒時間來對付我們。你冷靜點。」
「我恨這些飛機。」
「我也恨。可現在我得到奧古斯丁那兒去了。」
他穿過山坡上的松林,繞著圈子走,這時飛機隆隆地響個不停,而在破橋對面的公路上,公路拐彎處那一帶,一挺重機槍斷斷續續地砰砰地打著。
羅伯特.喬丹來到奧古斯丁身邊,他正伏在一叢小松樹後面,面前架著自動步槍,這時飛機始終不斷地飛來。
「下面情況怎麼樣?」奧古斯丁說,「巴勃羅在幹什麼?他不知道橋已經炸掉了嗎?」
「也許他脫不了身。」
「那我們撤吧,讓他見鬼去。」
「他有辦法的話,現在該來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該見到他了。」
「我沒聽到他的動靜,」奧古斯丁說,「有五分鐘沒聽到了。不。在那兒!聽,是他,他在那兒。」
這時,那枝騎兵用的自動步槍啪啪啪的射擊聲響了起來,接著又是一陣,然後又是一陣。
「就是那個雜種。」羅伯特.喬丹說。
他抬頭望著更多的飛機在那蔚藍無雲的高空中飛來,又看看奧古斯丁仰望飛機的臉。接著他低頭望那破橋,望著對面那段仍然空無一人的公路。他咳了一聲,唾了一口,仔細聽著那重機槍在公路拐彎處的下面又砰砰地響了。聽起來槍聲還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什麼槍聲?」奧古斯丁問,「這是什麼奇怪的槍聲?」
「我還沒炸橋時這槍聲就在響了。」羅伯特.喬丹說。他這時俯瞰那座橋,看見流水從橋上被炸毀的缺口處流過,橋的中段已經沉落下去,彎彎的像條鋼圍裙。他聽到飛過去的第一批飛機開始在山口上空投彈,更多的飛機還在飛來。飛機的馬達聲響徹上空,他抬頭望到一架一丁點大的驅逐機高高地在其他飛機的上空盤旋。
「我看前天早晨那些飛機沒有越過火線,」普里米蒂伏說,「它們肯定是向西拐了個彎就飛回來了。要是他們見到了這些飛機,就不會發動進攻了。」
「這些飛機多數是新的。」羅伯特.喬丹說。
他有一種感覺,情況開始時很正常,後來情況卻形成了巨大的不相稱的特大反差。就好像是,你扔了塊石子,激起了一片漣漪,可是後來這漣漪潮水般地咆哮著排山倒海般地反衝回來。又或者就像是,你大喊一聲,回聲卻像雷鳴般震耳欲聾。又或者就像是,你把一個人打倒,可是卻看見漫山遍野的其他人全副武裝地站起來。他高興的是,他沒有和戈爾茨一起待在上面的山口。
他伏在奧古斯丁身邊,望著飛機飛過,留神傾聽身後有沒有響起槍聲,注視著面前的公路,他知道路上一定會有動靜出現,只是不知道會是什麼。他仍然為自己沒在橋邊被炸死而感到驚訝。他原來一直認定他肯定會被炸死的,所以現在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對自己說,別神思恍惚啦,別想這些了。今天要幹的事情還有很多。然而這想法還是纏住了他,他分明覺得眼前這一切如同夢幻。
「你硝煙吸多了。」他對自己說。但是他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他確實感到,在這絕對的現實環境中一切是那麼不真實。他俯視那座橋,又回過頭來望望躺在公路上的那個哨兵,望望安塞爾莫躺著的地方,望望靠在山坡上的費爾南多,再回頭順著這平坦的土黃色公路望去,一直望到那輛開不動的卡車,可是一切仍然那麼不真實。
「你還是馬上甩掉這些想法吧。」他對自己說,「你就像鬥雞場上的公雞,沒人知道你受了傷,外面也看不出來,但是內傷重得使牠快死了。」
「別扯淡啦,」他對自己說,「一句話,你頭腦有點發暈,一句話,你完成了任務,洩氣了。別想了。」
這時奧古斯丁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指點他看河谷那邊,於是他向河谷對面望去,他看到了巴勃羅。
他們看到他繞過公路轉角向這邊奔過來。他們看到他在那塊把公路下段遮住的陡峭的山岩旁站住,靠在石壁上向身後的公路方向打槍。羅伯特.喬丹看到矮胖粗壯的巴勃羅,帽子丟了,靠在石壁上打著那枝騎兵用的自動步槍,他看到一個個銅彈殼噴泉似的飛出來,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亮光。他們看到巴勃羅蹲下來又打了一梭子。接著這個羅圈腿的矮個子頭也不回地拔腳飛跑,低著頭向橋頭直奔而來。
羅伯特.喬丹把奧古斯丁推到一邊,把這枝大自動步槍的槍托抵住肩頭,瞄著公路的轉角。他自己的手提機槍擱在左手邊。距離太遠,用它是打不準的。
巴勃羅一路向他們奔來,羅伯特.喬丹瞄準公路的轉角,但是沒有動靜。巴勃羅跑到橋頭,回頭望了一下,向橋瞥了一眼,就向左拐,跑進河谷消失了。羅伯特.喬丹仍然注視著那轉角,但還是沒有動靜。奧古斯丁爬起身,單膝跪著,他看得到巴勃羅像山羊一樣爬下河谷。他們從看見巴勃羅以來,下面就一直沒有槍聲。
「你看到上面有動靜嗎?上面的岩石那兒。」羅伯特.喬丹問。
「沒有。」
羅伯特.喬丹注視著公路轉角。他知道,那堵石壁太陡沒人能爬得上來,可是再下面地方就較為平坦了,可以迂迴爬上來。
如果剛才一切都那麼不真實的話,現在突然變得真實起來了。這就像反光照相機的鏡頭突然對焦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輛低矮的坦克的扁車頭,還有撅出了一挺機關槍的綠、灰、棕三色迷彩的炮塔在轉角處,在明亮的太陽光下顯現出來。他朝它打槍,聽見子彈當當當地打在鋼板上。這輛小型輕便坦克趕緊縮回到石壁後面。羅伯特.喬丹密切注視著那轉角,只見車頭又露了出來,接著是炮塔的邊緣,這炮塔轉過來,槍口指向公路。
「看樣子真像是老鼠出洞,」奧古斯丁說,「看,英國人。」
「這坦克手信心不足。」羅伯特.喬丹說。
「巴勃羅原來在打這隻大甲蟲,」奧古斯丁說,「再用機槍打它,英國人。」
「不行,我打不動它。也不想讓它發現我們的位置。」
坦克開始向公路的一頭射擊。子彈打在路面上,嗖嗖地反彈開去,乒乒乓乓地打在鐵橋上。這就是那挺他們剛才聽到在下面開火的機關槍。
「王八蛋!」奧古斯丁說,「這就是那些了不起的坦克嗎,英國人?」
「這是小型的。」
「王八蛋。要是有個裝滿汽油的小瓶,我就爬過去放火燒掉它。這傢伙打算幹什麼,英國人?」
「等會兒他會再把坦克探出頭來張望的。」
「就是這些傢伙讓人害怕。」奧古斯丁說,「看,英國人!他在打那些死掉的哨兵。」
「因為他沒有別的目標可打,」羅伯特.喬丹說,「別怪他。」
但是他在想,當然要取笑他啦。然而,如果你回到了自己的國家,人家用炮火把你攔阻在大路上你會怎樣呢?跟著橋給炸了。你難道不會以為前面埋著地雷或設著埋伏嗎?你當然會這樣想。這坦克手幹得蠻好了,他在等待援軍。他正在和敵人交鋒,只不過我們只有幾個人罷了。但是他怎麼會知道,看這小雜種。
小坦克在轉角上慢慢露出一點頭來。
正在這時,奧古斯丁看到巴勃羅手腳並用從河谷邊爬上來,鬍子拉碴的臉上淌著汗。
「婊子養的來了。」他說。
「誰?」
「巴勃羅。」
羅伯特.喬丹一抬頭就看見了巴勃羅,接著就朝坦克上塗著偽裝色的炮塔射擊,對準了那機槍上方的一道縫隙。小坦克呼呼地慌忙縮回去,又消失了蹤影。羅伯特.喬丹提起自動步槍,啪地把三腳架折起來,貼在槍筒上,不顧發燙的槍口就背上肩頭。槍口燙得厲害,灼著他的肩頭,他用手托起槍托,使勁把槍口指向後方。
「拿著那袋子彈盤和我那挺小機槍。」他大聲說,「跑步跟上。」
羅伯特.喬丹穿過樹林向山上奔去。奧古斯丁緊跟在後面,再後面跟著巴勃羅。
「比拉爾!」羅伯特.喬丹朝山坡那邊叫喊,「過來,比拉爾!」
他們三人盡快地爬上陡峭的山坡。坡度太陡,他們沒法奔跑。巴勃羅只背著一枝騎兵用的手提機槍,沒有其他東西,緊緊地趕上了他們倆。
「你那一夥人呢?」奧古斯丁嘴裡發乾,問巴勃羅。
「全死了。」巴勃羅說。他喘不過氣來,上氣不接下氣。奧古斯丁轉過頭來望著他。
「我們現在有不少馬啦,英國人。」巴勃羅大口喘著粗氣說。
「好。」羅伯特.喬丹說。他想,你這殺人成性的雜種。「你碰上什麼了?」他問。
「什麼都碰上了,」巴勃羅說,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比拉爾怎麼樣?」
「費爾南多和那兩兄弟中的一個死了……」
「埃拉迪奧。」奧古斯丁說。
「你呢?」巴勃羅問。
「安塞爾莫死了。」
「馬夠多了。」巴勃羅說,「連馱行李都夠了。」
奧古斯丁咬咬嘴唇,搖頭望著羅伯特.喬丹。他們聽到那坦克在被樹林遮住的下面公路上又在向路面和橋掃射了。
羅伯特.喬丹猛地一甩頭。「那是怎麼回事?」他對巴勃羅說。他不願意看巴勃羅,也不願聞到他的氣味,但他要聽他的回答。
「那輛坦克來了,我脫不開身。」巴勃羅說,「我們在下面那哨所的轉角上被擋住了去路。後來坦克回去補給,我就趁機過來啦。」
「你在轉角上開槍打誰?」奧古斯丁單刀直入地問。
巴勃羅望著他,咧嘴要笑,想想不能說,就什麼也沒說。
「你把他們全斃了?」奧古斯丁問。羅伯特.喬丹在想,你別說話。這事跟你沒關係。你要幹的,他們都幹成了,而且還不止如此。這是幫派之爭。別用道德觀點來判斷。對一個凶手,你能指望什麼呢?你正在和一個凶手合作啊。你別說話。你對他了解得夠清楚了。這事並不新鮮。可是這雜種多卑鄙,他想。這雜種多卑鄙狠毒。
爬山之後他胸口作痛,就像奔跑之後肺要炸開似的,這時他看到了前面樹林裡的馬群。
「說呀,」奧古斯丁在說,「你為什麼不說你斃了他們?」
「住口,」巴勃羅說,「今天我大打了一場,幹得不賴。問英國人好啦。」
「那麼現在帶我們出去吧,」羅伯特.喬丹說,「因為這個主意是你想出來的。」
「我有一個很好的主意,」巴勃羅說,「靠點兒運氣,我們就能脫險。」
他開始呼吸正常了。
「你不是打算幹掉我們吧。」奧古斯丁說,「因為我現在要殺你了。」
「住口,」巴勃羅說,「我必須顧到你的利益和我們這一夥的利益。這是打仗啊。人不能想怎樣就怎樣。」
「王八蛋,」奧古斯丁說,「好處你全撈到了。」
「告訴我,你在下面碰到了什麼?」羅伯特.喬丹問巴勃羅。
「該碰上的都碰上了。」巴勃羅重複說。他還是喘得像胸口要裂開似的,但這時已經可以從容地說話了。他臉上和頭上在冒汗,肩膀和胸口全濕透了。他小心翼翼地望著羅伯特.喬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帶著善意,接著他咧嘴笑笑。「該碰上的都碰上了。」他又說,「我們先占領了哨所。接著來了個騎摩托的,接著又來了一個,接著是輛救護車,接著是輛卡車,接著是那輛坦克。就在你炸橋之前。」
「接著……」
「坦克打不著我們,可它把公路封鎖了,我們脫不了身。後來坦克開走了,我就來了。」
「那你那夥人呢?」奧古斯丁插嘴說,還在找碴兒。
「閉嘴,」巴勃羅直瞪瞪地望著他,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一個沒碰上不利情況就出色地完成任務的人,「他們跟我們不是一夥。」
這時他們看到繫在樹幹上的那些馬兒,陽光透過松樹的枝椏投射在牠們身上,牠們甩頭踢腳驅趕著馬蠅。羅伯特.喬丹看到了瑪麗亞,就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自動步槍靠在身旁,槍口抵著他的肋骨,他聽到瑪麗亞說:「是你啊,羅伯托。是你。」
「是我,兔子。我的好兔子。我們現在走吧。」
「真的是你在我身邊嗎?」
「是的,是的。真的。你啊!」
他絕對沒有想到,在打仗的時候能體會到有女人在身邊的感覺;也沒想到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能感受到這一點,並對它作出反應;也沒想到竟然有個女人,她小小的、圓圓的乳房竟然隔著一層襯衫緊貼著你;也沒想到那對乳房會理解他們倆是在戰火中。可這是真的,他就想,真好,太好了。以前我可不相信這個。他使勁抱了她一下,並沒看她,就在她身上他從沒拍過的地方拍了一下,說:「上馬。快上馬。跨上馬鞍,漂亮的姑娘。」
他們解開馬韁。羅伯特.喬丹把自動步槍交還給奧古斯丁,把自己的手提機槍挎在背上,掏出衣袋裡的手榴彈,裝進馬褡褳裡。他把一隻空背包塞在另一隻裡,一塊兒綁在他的馬鞍後面。接著比拉爾來了,她爬坡累得喘不過氣來,話都說不出來,只比畫著手勢。
接著巴勃羅把他手裡的三根綁馬腳的繩索塞進一隻馬褡褳,直起腰來說:「怎麼樣啊,太太?」她只是點點頭,大家就都上馬了。
羅伯特.喬丹騎著昨天早晨他在雪地裡第一次看到的那匹大灰馬,他兩腿一夾,雙手一按,覺得胯下這匹馬十分有力。他穿著繩底鞋,馬鐙的皮帶短了一點;他肩上挎著手提機槍,衣袋裡裝滿了子彈匣;他坐在馬上,往一隻彈匣裡重裝子彈,韁繩緊夾在肋下,看著比拉爾跨上綁在那匹鹿斑馬馬鞍上的行李包,拿它當做一隻怪樣的坐墊。
「看在天主面上,把那個玩意兒解下來吧,」普里米蒂伏說,「你會摔下來的,馬兒也受不了啊。」
「住口,」比拉爾說,「我們得用它來過日子。」
「太太,能這樣騎馬嗎?」巴勃羅坐在栗色大種馬的民防軍用馬鞍上問她。
「跟賣牛奶的人一樣,」比拉爾對他說,「你看怎麼走,老伴?」
「一直下山,翻過公路,爬上那遠方的山坡,從上面較狹窄的地方穿進樹林。」
「要翻過公路?」奧古斯丁用帆布鞋的軟鞋跟碰了下硬邦邦的、沒有反應的馬肚子,在他身旁撥轉馬頭。這匹馬是巴勃羅昨晚弄來的。
「是的,老弟。只有這一條路。」巴勃羅說,遞給他一根牽馬繩。普里米蒂伏和吉普賽人拿著其餘的兩根。
「你願意的話,可以騎在最後面,英國人。」巴勃羅說,「我們在高一點的地方翻過公路,不在那機槍的射程內。可我們得分散地走,要趕好多路,然後大家在坡上較狹窄的地方會合。」
「好。」羅伯特.喬丹說。
他們在樹林中下坡,向公路邊騎去。羅伯特.喬丹就在瑪麗亞的後面。他沒法在樹林中和她並騎。他用大腿在那匹灰馬身上輕柔地擦著,接著把穩了馬頭,跟大家一起朝山下跑去,悄悄地在松樹之間穿梭,一路下山,用大腿的動作給灰馬作暗示,就像在平地上用馬刺來暗示那樣。
「你,」他對瑪麗亞說,「過公路的時候第二個走。第一個走看著比較危險,其實並不怎麼危險。第二個走比較安全。敵人總是密切注視後面的人。」
「可是你……」
「我會出其不意地過去的。不會有事的。隊伍中間的位置最危險。」
他望著巴勃羅騎在馬上,毛茸茸的圓腦袋縮在肩膀上,肩上挎著自動步槍。他望著比拉爾,她沒戴帽子,肩膀寬寬的,雙腳勾住行李,膝蓋抬得比大腿還高。她回頭望了他一眼,搖搖頭。
「你趕到比拉爾前面再過公路。」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樹林越來越稀疏,他透過樹木之間的縫隙看見下面黑色的柏油路,還有路對面綠色的山坡。我們到了涵洞頂上,他知道,恰好就在公路陡然下拐的高地的下方,公路從那裡筆直地通到橋頭,我們的位置在橋的上方八百碼左右。如果那輛小坦克開到了橋頭的話,我們就還在它的菲亞特機槍射程之內。
「瑪麗亞。」他說,「在我們過公路登上山坡前先趕到比拉爾前面去。」
她回頭望著他不說話,他並沒盯著她看,只看了她一眼,想弄明白她是否聽明白了。
「懂了嗎?」他問她。
她點點頭。
「趕到前面去。」他說。
她搖搖頭。
「趕到前面去!」
「不。」她轉身搖搖頭,對他說,「我按照規定的次序趕路。」
正在這時,巴勃羅猛地把兩隻馬刺扎進那匹栗色大馬,一頭衝下最後那段鋪著松針的山坡,翻過公路,馬蹄鐵砰砰作聲,火星四迸。其他人跟在他後面,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們穿過公路,蹄聲嗒嗒地爬上那綠色的山坡,然後聽到橋頭邊響起了機槍射擊聲。接著是一聲噓──轟隆──砰!這一聲「砰」很清脆,爆炸聲引起了迴響,只見山坡上濺起一小坨泥土,伴著一陣灰色煙霧。噓──轟隆──砰!又響了一次,那噓聲像火箭發射的聲音,山坡上又濺起一坨泥土,比第一次濺得更遠些。
吉普賽人在他前面被阻在路邊,隱蔽在最後的幾株樹中間。他望望前面的山坡,然後回頭來看羅伯特.喬丹。
「往前衝,拉斐爾,」羅伯特.喬丹說,「快跑,夥計!」
吉普賽人抓著牽馬繩,那匹馱馬在他背後用腦袋把繩子繃得緊緊的。
「放開馱馬,快跑!」羅伯特.喬丹說。
他看到吉普賽人抓著牽馬繩的手在身後越伸越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肯鬆手似的,他伺機用腳跟朝他坐的那匹馬的肚子扎了一下,那繩子繃緊了,接著掉下地去,他就穿過了公路。當吉普賽人穿過那堅硬的黑色公路時,羅伯特.喬丹用膝蓋抵住那匹回頭向他撞來的受驚的馱馬,他聽到吉普賽人爬上坡時馬蹄的嘚嘚聲。
嗖嗖嗖──轟隆!炮彈沿著低平的彈道飛來,他看到吉普賽人前面的地上濺起一小坨灰黑色的泥土,吉普賽人像頭奔跑著的公豬一樣拼命躲閃。他望著吉普賽人策馬狂奔,慢慢地登上了那綠色的長坡,炮彈在他身前身後炸裂,他跑到一層岩石下面,和其他人會合了。
我沒法帶上這匹該死的馱馬,羅伯特.喬丹想。可我想讓這該死的馬待在我的右邊。我要讓牠擋在我和那門四十七毫米口徑小炮的中間。天哪,不管怎樣,我都要把牠帶到那邊山坡上去。
他拍馬跑到馱馬跟前,一把抓住了馬勒,然後拉著韁繩,在樹林裡向公路上段的方向騎了五十碼,那馱馬在他身後一路小跑。到了樹林邊,他順著公路望向卡車後面的橋。他看到橋上有敵人,橋後公路上一片交通堵塞的樣子。羅伯特.喬丹朝四下望望,終於見到了他要找的,就伸手從松樹上折下一根枯枝。他放開馬勒,把馱馬慢慢地趕到朝公路下斜的山坡上,接著用樹枝狠狠抽馬屁股。「跑呀,你這個婊子養的。」他說。馱馬穿過公路,跑上山坡的時候,他把枯枝扔了過去。樹枝打中了馬,那馬快跑起來。
羅伯特.喬丹朝公路上段又騎了三十碼;再往前去路邊的山坡就太陡了。那門炮還在射擊,發出火箭般的噓噓聲,接著是轟隆──砰,濺起大堆泥土。「跑呀,你這個法西斯的大灰雜種。」羅伯特.喬丹對自己的馬說,逼牠從斜坡上直衝下去。他到了露天的公路上,馬蹄踩在堅硬的路面上,把他的肩膀、脖子和牙齒都震得發顫。他跑上平坦的坡地,馬蹄在地面上蹬踩、叩擊、伸展、騰躍、疾走。他隔著山坡俯視那座橋,在新的角度下,那橋看起來和從前截然不同,橋的側面展現在眼前,不是從那邊望的樣子,中央是斷口,背後的公路上是那輛小坦克,小坦克後面有一輛大坦克,坦克上的炮現在看起來就像鏡子一樣反射著明亮的金光,刺耳的炮聲劃破了天空,彷彿打在那伸在他前面的灰馬脖子上。山坡上騰地濺起一片泥土,他急忙轉過頭,他前面的馱馬遠遠地跑在右面,步子慢下來了。羅伯特.喬丹拍馬疾馳,頭微微轉向那橋,看到一列卡車停在轉角的後面,由於他正在向高處騎行,那裡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耀眼的黃光帶著嗖嗖和轟隆聲,炮彈打得很近,但沒有擊中目標,可他聽到飛起泥土的地方彈出的彈片的聲音。
他看到他們全在前面樹林邊注視著他,就說:「快跑呀,馬!」他感到這匹大馬的胸脯隨著山坡越來越陡而大起大伏,看到前面向前伸著的灰脖子和灰耳朵,就伸手拍拍那濕透的灰脖子,然後又回過頭來望著那橋,看見一輛笨重、低矮、漆成土黃色的坦克在公路上倏地發出一道閃光。他並沒有聽到嗖嗖聲,只聽得鍋爐炸裂一般的砰的一聲帶有辛辣火藥味的爆炸聲,就被壓在灰馬的身體下面,灰馬踢著腿兒,他呢,竭力想從重壓下脫身出來。
他還能動彈。他能向右邊挪動。然而當他向右邊挪動的時候,左腿卻依舊完全壓在馬身下,動彈不得。彷彿左腿上多了一個關節,不是股關節,而是另一個橫向的鉸鏈般的東西。他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灰馬用膝蓋抵著地面爬起身來,羅伯特.喬丹趕忙把右腿一甩,甩掉馬鐙,然後伸出雙手去摸攤在地上的左腿,摸到了鋒利的折骨和緊貼在上面的肉。
他差不多就躺在馬肚子下面,他看到馬的肋骨起伏著。他坐著的地方,綠草茵茵,草間還開著野花,他斜著眺望山坡下的公路、橋、河谷和對面的公路,看到了那輛坦克,等待再來一道閃光。閃光立刻就出現了,這次又沒有嗖嗖聲,就在這帶著烈性炸藥氣味的爆炸中,土塊四濺,彈片呼呼飛射;他看到那匹灰馬靜悄悄在他身旁坐下來,彷彿在馬戲團裡做表演一樣。他再望望坐在那兒的馬,聽見牠在垂死呻吟。
接著,普里米蒂伏和奧古斯丁架起他的胳臂,把他拖上最後一段山坡,那條斷了骨頭的腿一路隨著坡地的起伏而上下擺動。有一次,一枚炮彈緊貼著他們的頭頂嗖的一聲飛過去,他們丟下了他,臥倒在地,但是只有泥土撒在他們身上,彈片噓噓地飛到了別處,他們就又把他扶起來。他們把他拖上山去,隱蔽在拴馬的樹林中一條長溝裡,瑪麗亞、比拉爾和巴勃羅站在他身旁,低頭望著他。
瑪麗亞跪在他身旁說:「羅伯托,你怎麼啦?」
他大汗淋漓地說:「左腿斷了,漂亮的姑娘。」
「我們會包紮好的。」比拉爾說,「你可以騎那匹馬。」她指著一匹馱著行李的馬,「把行李卸下來。」
羅伯特.喬丹看到巴勃羅在搖頭,便對他點點頭。
「你們走吧。」他說。接著他說,「聽著,巴勃羅,你過來。」
巴勃羅彎腰把淌著條條汗水的鬍子拉碴的臉湊過來。羅伯特.喬丹聞到了巴勃羅渾身的臭氣。
「讓我們單獨待會兒。」他對比拉爾和瑪麗亞說,「我得跟巴勃羅談談。」
「疼得厲害嗎?」巴勃羅問。他彎下腰湊近羅伯特.喬丹。
「不疼,我看是神經給壓斷了。聽著,你們走吧。我不行了,明白嗎?我要跟那姑娘說會兒話。等我說把她帶走,就把她帶走。她肯定不願意走。我只要跟她說會兒話。」
「時間確實不多了。」巴勃羅說。
「那當然啦。」
「我想你還是到共和國去的好。」羅伯特.喬丹說。
「不。我主張到格雷多斯山區去。」
「你好好考慮考慮。」
「現在跟她說說吧,」巴勃羅說,「沒有多少時間了,英國人。你受了傷,我很不好受。」
「已經受了傷……」羅伯特.喬丹說,「就別說這個了。可是你得好好考慮考慮,你很有頭腦,用腦子好好想想吧。」
「我怎麼會不想?」巴勃羅說,「快點說吧,英國人。沒時間了。」
巴勃羅走到最近的一棵樹下,望著山坡下面、山坡對面以及河谷對面的公路。巴勃羅看到山坡上的灰馬時,臉上露出了真正的沮喪,這時羅伯特.喬丹背靠樹幹坐著,比拉爾和瑪麗亞跟他在一起。
「把褲腿割開行嗎?」他對比拉爾說。瑪麗亞蹲在他身邊不說話。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她的臉抽搐得像小孩子要哭的模樣。但是她沒哭。
比拉爾拿出刀子,在他褲腿上從左袋下面一直劃到底。羅伯特.喬丹用雙手展開劃開的褲腿,望著那一截大腿。在股關節下十英寸處,有一處突起的紫色腫塊,像個尖頂的小帳篷,他用手指摸了摸,能摸到折斷的大腿骨緊頂著皮肉。他的腿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他抬頭望著比拉爾。她臉上的表情和瑪麗亞的一樣。
「你走開吧。」他對她說。
她垂下頭走了,一句話也沒說,也沒回頭看,羅伯特.喬丹看到她的肩膀在顫動。
「漂亮的姑娘。」他對瑪麗亞說,握住她的兩隻手,「聽著。我們去不了馬德里了……」
她這時哭了起來。
「別哭,漂亮的姑娘,別哭,」他說,「聽著,我們現在去不了馬德里了,可是不管你到哪裡,我都跟你在一起。明白嗎?」
她不說話,雙臂摟著他,頭貼著他的臉頰。
「乖乖聽我說,兔子。」他說。他知道時間緊迫,他在拼命冒汗,可是這話必須要說,要讓她明白。「你就要走了,兔子。然而我將和你在一起。只要我們倆有一個人活著,我們兩個就在一起。你明白嗎?」
「不,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不,兔子。我現在要幹的事只能由我一個人來幹。有你在身邊,我做不好。要是你走了,那麼也就是我走了。你不明白嗎?不管我們倆有誰活著,就是我們兩個在一起。」
「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不,兔子。聽著。人們不能一起幹。都得一個人幹。可要是你走了,也就是我跟你走了。這樣,也就是我走了。你現在願意走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現在走吧,為了我們倆走吧。」
「可是我留在你身邊要好些。」她說,「這樣,我覺得好受些。」
「是的。所以你走就當是幫我一個忙了。只有你才行,就幫我一個忙吧。」
「可你不明白,羅伯托。我怎麼辦呢?離開了你,我更難受。」
「當然。」他說,「這會讓你難受。可是我現在也就是你啊。」
她不說話。
他望著她,汗流不止,這時他想要說話比他一生中所作的任何努力更艱苦。
「現在你會為我們倆走,」他說,「你不能自私,兔子。你必須盡自己的責任。」
她不住地搖頭。
「你就是我。」他說,「你一定感覺到了這一點,兔子。」
「兔子,聽著,」他又說,「這樣,我真的也走了。我向你發誓。」
她還是不說話。
「你現在明白了,」他說,「我很清楚。你現在願意走了。好,你現在就走吧。你說過你願意走了。」
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我謝謝你。你好好地快快地走得越遠越好,我們倆一起走,你就是我們倆。把你的手放在這裡,低頭。不,把頭低下來。這就對了。我把我的手放在這兒,好,你真好。別想了,你在做你該做的事情。你聽話。不是聽我的,而是聽我們倆的。你包含了我,你為了我們倆走。真的。你走,就是我們倆走。這我向你保證。你真好,願意走,你真善良。」
他向巴勃羅歪了一下頭,巴勃羅從樹旁不時地望望他,這時走上前來。他用大拇指向比拉爾做了個手勢。
「我們下一次到馬德里去吧,兔子,」他說,「真的。站起來走吧,這樣就等於我們倆一起走了。站起來,明白嗎?」
「不。」她說,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他仍然平靜地講著道理,但話語裡帶著極大的權威。「站起來,」他說,「你現在也就是我。你是我未來的一切,快站起來。」
她哭著,低著頭,慢慢地站起身來。接著她突然撲倒在他身邊,他說:「站起來,漂亮的姑娘。」她才慢慢地、無力地又站起身來。
比拉爾握住了她的胳臂,她站在那兒。
「咱們走吧。」比拉爾說,「你需要什麼嗎,英國人?」她望著他,不住地搖頭。
「不要了,」他說,然後繼續對瑪麗亞說,「別說再見,漂亮的姑娘,因為我們不是分離。格雷多斯山區不錯。走吧,好好走吧。不,」比拉爾扶著那姑娘走的時候,他仍然平靜地在講道理,「別回頭。把你的腳踩上馬鐙。對,踩上去。扶她上馬。」他對比拉爾說,「幫她跨上馬鞍。跨上去吧。」
他冒著汗,轉過頭去俯視山坡,然後回頭望著那姑娘坐上馬鞍,比拉爾就在她身邊,巴勃羅緊跟在後面。「現在走吧,」他說,「快走吧。」
她又要回過頭來望他。「別回頭,」羅伯特.喬丹說,「走吧。」巴勃羅就用綁馬腿的皮帶抽了下馬屁股,瑪麗亞似乎想從馬鞍上滑下來,但比拉爾和巴勃羅緊挨著她,比拉爾抓住了她,三匹馬跑出溝去。
「羅伯托,」瑪麗亞轉身叫喊,「讓我留下來吧!讓我留下來!」
「我和你在一起呢!」羅伯特.喬丹大叫,「我和你在一起呢。我們倆一起去那兒。走啊!」接著他們在溝裡拐了彎,消失了。汗水浸濕了他全身,兩眼彷彿什麼也看不見了。
奧古斯丁站在他身旁。
「你要我槍殺你嗎,英國人?」他彎腰湊近著問,「要嗎?沒關係。」
「不用,」羅伯特.喬丹說,「走吧。我在這兒很好。」
「我操他的祖宗!」奧古斯丁說。他在哭,哭得看不清羅伯特.喬丹的模樣。「多保重,英國人!」
「多保重,老兄,」羅伯特.喬丹說,他這時望著山坡下面,「好好照顧那短頭髮丫頭,好嗎?」
「沒有問題。」奧古斯丁說,「你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這枝機槍的子彈不多了,就留給我吧,」羅伯特.喬丹說,「反正你也弄不到子彈了。另一枝和巴勃羅的那一枝都能想法弄到。」
「我把槍筒通好了。」奧古斯丁說,「你跌倒的時候,槍口插進泥土裡去了。」
「那匹馱馬怎麼樣了?」
「吉普賽人把牠逮住了。」
奧古斯丁騎上馬背,但他不願走。他在馬上向羅伯特.喬丹靠著的樹邊彎下腰來。
「走吧,老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這種事兒,戰爭中很常見。」
「戰爭是個臭婊子。」奧古斯丁說。
「是呀,夥計,是呀。可你快走吧。」
「多保重,英國人。」奧古斯丁握緊了右拳說。
「多保重。」羅伯特.喬丹說,「你走吧,夥計。」
奧古斯丁掉轉馬頭,右拳向下一揮,這一揮彷彿是對戰爭的又一聲詛咒,接著就跑出溝去。其他人早已看不見了。跑到這林間的小山溝的轉角上時,他回頭揮揮拳頭。羅伯特.喬丹也揮了揮手,接著,奧古斯丁也消失了。……羅伯特.喬丹從綠草青青的山坡上向下望著公路和橋。他想,我這樣不算太壞。現在還沒有必要冒險翻過身來傷口緊貼地面俯臥,而且我這樣望得更清楚。
他因這一切,因他們的離去,而感到空虛、疲倦、無力,嘴裡發苦。得了,事情終於到了盡頭,沒有什麼問題了。不管以往的一切如何,不管未來的一切會怎麼樣,對他來說,什麼都不重要了。
現在大家都離開了,他一個人背靠著一棵樹。他俯視著面前那綠草青青的山坡,看到被奧古斯丁槍殺的那匹灰馬,再順著山坡一直望到下面的公路,和公路對面覆蓋著樹木的田野。接著他望著那座橋和橋對面的公路,注視著橋上和公路上的動靜。他這時看到那些卡車全開到下段公路上了,他看得見樹林裡的灰色的車身。然後他回頭望著那從小山上通下來的上段公路。他想,敵人馬上就到了。
比拉爾會把她照顧得比任何人都更好,這個你知道。巴勃羅一定有個行得通的撤退方案,否則他不會這麼幹。他不必為巴勃羅擔心。想瑪麗亞沒有好處,要相信你對她所說的那一席話,那是最好的辦法。誰說那不是真話?沒有人。你沒說這不是真的,你也不會說已經發生的根本沒有發生過。你還是堅持你自己的信仰吧,別冷嘲熱諷的了。時間太短,你剛把她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盡了力。你不能替自己做什麼了,但你能為別人做點事。嗯,這四天我倆真走運。還不到四天。我當初是下午到這裡的,而今天可挺不到中午了。一共還不到三天三夜。他想,要說得確切,非常確切。
他想,我看你還是臥倒的好。你還是好歹安頓好一個位置,這樣才能幹點什麼,而不要像個二流子似的在這棵樹上靠著。你的運氣真是好啊。比這事更糟的還多的是呢。不是今天就是那天,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一旦明白了這是你的必經之路,你就不害怕了,對不對?不害怕了。他說,是的。還算走運,神經被壓斷了。我簡直感覺不到骨折的下面還有半截腿呢。他摸摸鼓起的下半截腿,好像那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他又望望山坡下面,心想,唯一遺憾的是我將離開這個世界。我非常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但願我在世上做過了一些好事,我用自己有過的才幹嘗試過。我是說現有的才幹,而不是有過的才幹,好吧,是有過的才幹。我盡力而為了。
我為自己信仰的事業已經戰鬥了一年。我們如果在這兒獲勝,每個地方就都能獲勝。世界真美好,值得為之戰鬥,我多麼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啊。你很走運,他對自己說,你度過了這樣美好的一生。你的一生和你祖父的一樣美好,只是時間沒有他的那麼長。但是最後的這幾天,讓你的一生跟誰比都不差。你這樣走運,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然而我希望能有辦法把我學到的東西傳給後人。天啊,我最後階段學得好快啊。我想跟卡可夫談談。他在馬德里,就在那些山頭的後面,在山坡下的平原對面。從灰色的岩石間下去,穿過松林、石楠和金雀花叢,越過高高的黃土高原,你能望到它矗立在那裡,潔白而美麗。這一點就像比拉爾講的屠場前那些喝血的老太婆一樣真實。真實的事情不止這一件。每一件都是真實的。比如這飛機,不管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都是一樣的美麗。美麗,真是活見鬼,他想。
你想開了吧,他說。趁你還有時間,翻過身來吧。且慢,還有一件事,你還記得嗎?比拉爾的手相?你信這種無稽之談嗎?不信,他說。一切都應驗了還不信嗎?不信,我不信這一套。今天清早在炸橋之前,她是一番好意。她擔心我會信它。可是我不信。不過她信。這種人能看到未來,或者說能預感到什麼,像捕鳥的獵犬。這種超感應的特異功能,你怎麼說?她滿嘴粗話,你怎麼說?他想,她剛才不願說再見,因為她知道,如果說了再見,瑪麗亞絕對不肯走,這個比拉爾呀。你該翻過身來了,喬丹。但是他不想這麼幹。
他想起後褲袋裡有小酒瓶,就想,我好好喝喝這烈酒吧,然後來試試。他伸手去摸,卻沒有摸到。他覺得異常孤獨,因為他知道,連酒也喝不到了。他說,我還指望靠酒來壯膽呢。
你看是不是巴勃羅拿的?別傻了,一定是在橋上弄丟了。「算了吧,喬丹。」他說,「快翻身吧。」
接著他用兩手抓住左腿,用力拉著,把它向另一條腿靠攏,同時把靠在樹上的上半身橫在樹邊。他平躺著,用力拉著腿,免得骨折的一端翹起來,戳穿大腿。他拿屁股做支點,慢慢地轉身,直到後腦勺朝著山下。接著兩手抱著朝山上方向的斷腿,他把右腳底放在左腳背上,使勁抵住,同時大汗淋漓地翻過身來,臉和胸膛朝著地面。他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雙手使勁拉左腿,同時右腳朝一邊使勁地推,把左腿弄得向後伸直,他大汗淋漓,但總算翻過來了,他用手指摸摸左腿,沒有出問題。骨折的地方沒有戳出皮肉,而是深深地嵌在肌肉裡。
那匹該死的馬倒在腿上的時候,他想,大神經一定真的給壓斷了。腿的確一點也不痛。除了剛才翻身時有些動作讓他覺得痛了一陣,那是因為斷了的骨頭擠壓旁邊的肌肉了。你明白了嗎?他說。你明白運氣好在什麼地方了嗎?你根本不用喝烈酒。
他伸手拿起手提機槍,拉出插在彈倉裡的空了的彈匣,從口袋裡掏出子彈匣,扳開槍機,朝槍筒裡面望望,咔嗒一聲把子彈夾裝好,然後眺望山坡下面。也許要等半小時,他想。現在放鬆放鬆吧。
接著他望望山坡,望望松林,他盡量什麼也不想。
他望望那條河流,他想起了在橋下涼颼颼的陰影裡的情景。敵人上來吧,他想。我可不希望沒等敵人上來自己先神志不清了。
遇到這種事,你看哪種人心裡比較坦然些?有宗教信仰的人還是正視現實的人?宗教能給人很大安慰,然而我們知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糟的只是缺乏信念。死亡要拖很久才來臨,並且痛苦得使你丟人時才是糟糕的。你幸運就幸運在這兒了,明白嗎?你既不會拖很久,也不痛苦。
他們已經撤走了,真好。他們既然撤走了,現在這事我就無所謂了。我是說撤走的情況很好,確實不錯。如果當初他們全都散布在山坡上那匹灰馬附近,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或者我們全給困在這山上等敵人出現,那就大不一樣了。不,他們撤走了,他們到別處去了。要是這次進攻成功了該有多好。你要什麼呀?什麼都要,我什麼都要,給我什麼我就要什麼。即使這次進攻失利,另一次總會成功的。我根本沒注意飛機什麼時候飛回來的。上帝呀,還好我總算把她打發走了。
我很想跟祖父談談這次經歷,我敢打包票他絕不用到敵人後方去找自己人來幹這事。你怎麼知道?他做過五十次總有吧。不,他說。說得確切些吧,這樣的事誰也不會做過五十次,五次都沒人做過。這樣的事也許都沒有人做過一次。什麼話!一定有人做過的。
但願敵人現在就來吧,他說。但願他們馬上就來,因為腿開始疼了。一定是腫了造成的。
我們幹得挺順手,不想卻碰上了坦克,他想。不過,幸虧我在橋下的時候坦克沒來。一件事出了差錯就勢必引起不良的後果。人家給戈爾茨發出命令時,你就倒了霉。你知道後果如何,說不定比拉爾感到的也就是這一個。不過今後我們會把這種任務安排得好一些。我們應該有輕便的短波發報機。是啊,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應當具備的。我還應當帶一條備用的腿來。
他想到這裡,苦笑起來,又冒起汗來,因為摔倒時被壓壞神經的腿這時疼得厲害。啊,讓他們快來吧,他說。我不想和父親一樣自殺。我完全可以這樣做,也巴不得不必這樣做。我反對這樣做,別想這個了。什麼也別想了。但願那幫雜種快點來吧,他說。我多麼希望他們來啊。
這時他的腿疼得受不了。他翻身之後,由於傷口腫大,突然疼了起來。他就想,也許我該自殺了。我看我實在忍不了這疼了。聽著,要是我現在自殺,你不會誤解我,對嗎?你在跟誰說話?沒人,他說。我看是祖父吧。不,沒人,見鬼,他們快點來吧。
聽著,也許我非自殺不可了,因為,要是我昏過去了,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要是他們把我弄醒,他們會問我很多問題,酷刑,拷打,什麼都幹得出來,那就不好了。最好是別等他們幹這些事情。那麼為什麼不馬上就自殺,了結這一切呢?因為,哦,你聽,是啊,你聽,快點讓他們上來吧。
你幹這個是不太行啊,喬丹,他說。幹這個是不太行啊。那麼誰幹這個行呢?我不知道,我現在真的無所謂了。可你是不太行。這你說對了。你是根本就不行。唉,根本不行,根本不行啊。我想現在真的可以自殺了,你說是不是?
不,不是。因為你還有些事可以做。只要你知道要做什麼,你就得做。只要你沒忘記要幹什麼,你就得等著幹。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
想想離開的人吧,他說。想想他們穿越樹林,想想他們越過小河,想想他們騎馬踏過石楠叢,想想他們爬上山坡,想想他們今夜平安無事,想想他們徹夜趕路,想想他們明天躲起來,想想他們吧,該死,想想他們吧。他說,我想得到的關於他們的事就只有這麼多了。
想想蒙大拿吧,我想不了。想想馬德里吧,我想不了。想想喝一口涼水吧。那就跟喝涼水一樣,就像喝一口涼水。你在騙自己啦,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的。就是那麼回事,什麼都不會有的。那就自殺吧,動手吧,馬上動手。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動手呀,馬上動手吧。不,你得等等。等什麼?你很清楚。那就等吧。
我現在不能再等了,他說。要是再等下去,我就要昏過去了。我知道,因為我已經覺得有三次要昏過去,我熬了過來。我確實熬住了。再以後我就沒有把握了。我想是你大腿骨折斷的地方在內出血。尤其是剛才轉動了身體。這使傷口腫了起來,使你虛弱,使你暈眩。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真的,我跟你說,可以了。
如果你堅持住,哪怕能頂住他們一會兒,或者只要幹掉那個軍官,一切就不同了。一件事情幹得好,會使……
好吧,他說。他靜靜地躺著,竭力堅持著,因為他覺得生命在悄悄逝去,就像你看到雪從山坡上開始悄悄融化一樣。他這時靜靜地說,那就讓我堅持到他們來吧。
羅伯特.喬丹的運氣仍然很好,因為正在這時,他看到騎兵隊從樹林裡跑了出來,越過公路。他注視著他們跑上坡。他看到有個騎兵在那匹灰馬旁邊停下,對朝他騎來的軍官呼喊。他注視著他們倆低頭察看那匹灰馬。他們當然認得這匹馬。打昨天清早起,這匹馬和牠的主人就失蹤了。
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們在山坡上,離他很近了,他看到坡下的公路、橋和橋對面那幾長列車輛。這時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對這一切望了好久。他接著仰望著天空。天上有大塊大塊的白雲。他用手掌摸摸身邊的松針,摸摸身前的松樹的樹皮。
接著他把兩個胳膊肘抵在松針地上,盡量躺得舒服一些,手提機槍的槍口架在松樹樹幹上。
那軍官順著游擊隊留下的馬蹄印,策馬小跑而來,馬上要到羅伯特.喬丹埋伏處下面二十碼的地方了。隔著這距離打槍,不會有問題。這軍官就是貝侖多中尉。一接到關於下面那哨所遇襲的消息,他馬上就奉命從拉格朗哈趕來。他們一路兼程而來,又不得不迅速掉回頭去,在上游高處跨過河谷,從樹林裡繞過來,因為橋被炸掉了。他們的馬大汗淋漓,喘著粗氣,他們不得不逼著馬兒跑起來。
貝侖多中尉審視著那條馬蹄印,策馬而來,瘦削的臉嚴峻凝重。他左臂彎裡的手提機槍橫著擱在馬鞍上。羅伯特.喬丹埋伏在樹後,小心地控制著自己,以免雙手發抖。他等著這軍官來到松林邊第一排樹和綠油油的山坡相交的地方,那裡陽光燦爛。他感到自己的心臟抵在樹林裡的松針地上怦怦直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