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二百碼路程,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樹蔭下從這棵樹移動到那棵樹,這時,穿過陡峭的山坡盡頭的幾棵松樹,距離那橋就只有五十碼了。陽光越過褐色的山肩照過來,險峻的峽谷間的遼闊空間將那座橋襯托得黑魆魆的。那是一座單孔鐵橋,兩頭各有一個崗亭。橋面很寬,足以兩輛汽車並行其上。那鐵橋堅固優美,橫跨深谷,下面是深深的谷底,白浪翻滾的河水淹過大塊圓石,奔向山口那邊的主流。
陽光正直射著羅伯特.喬丹的眼睛,那座橋只顯現出一個剪影。隨著太陽落到圓滾滾的褐色山頭後邊,陽光逐漸減弱,他透過樹林眺望著山頭,這時他不再直視著刺眼的陽光,竟發現山坡是一片蔥翠的新綠,山峰下還有一片片積雪。
接著在那短暫的餘暉中,他又看向那突然間格外真切的鐵橋,仔細觀察它的結構。要炸掉這座橋並不難。他一面看著,一面從胸口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迅速地在上面勾勒了幾張素描草圖。他在本子上畫圖時並沒有計算需要多少炸藥。留待以後再計算。他在盤算把炸藥安放在哪裡才能炸斷橋面的支撐,把橋的一部分炸塌到峽谷裡去。若放置五六個炸藥包,同時引爆,就能穩穩當當地、準確無誤地把橋炸掉;不行的話,用兩個大炸藥包也差不多能完成任務。那就要準備非常大的炸藥包,放在橋的兩側同時引爆。他興奮地快速勾畫著草圖,他為了終於開始動手做而歡喜。他把筆記本合上,把鉛筆插進本子護封內的皮套裡,然後把筆記本藏進上衣口袋裡,扣好袋蓋。
他畫草圖的時候,安塞爾莫觀察著公路、鐵橋和崗亭。他覺得他們離橋太近不安全,直到草圖畫完,他才鬆了一口氣。
羅伯特.喬丹扣好衣袋蓋後,匍匐在一棵松樹後面瞭望。安塞爾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伸出一根手指在旁邊指點。
公路這一頭正對著他們的那個崗亭裡坐著一個哨兵,膝間夾著一枝上了刺刀的步槍。他抽著菸,頭上戴著一頂絨線帽,身上披著件毯子式的披風。相距五十碼,看不清他臉上的五官。羅伯特.喬丹舉起望遠鏡,儘管現在沒有一點陽光,他還是兩手捏成空拳,小心地圍著鏡片,以免產生反光被哨兵發現。橋上的欄杆看得非常清晰,彷彿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那哨兵的臉也看得清清楚楚,就連他那凹陷的臉頰、香菸上的菸灰和刺刀上閃亮發光的油跡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張農民的臉,高顴骨、凹臉頰,滿臉的鬍子楂,濃眉毛遮住眼睛,一雙大手握著槍,毯子式的披風下面露出笨重的長筒靴。崗亭牆壁上掛著一隻磨得發黑的皮酒袋,還有一些報紙,但沒有電話機。當然,可能在他看不到的另外一邊有架電話機;但是看不到崗亭四周有通到外面的電線。沿公路有一條電話線通過鐵橋。崗亭外邊有一隻炭火盆,是用一隻舊汽油桶做的,截去了桶頂,桶壁上鑿了幾個洞,架在兩塊石頭上,但盆裡沒生火。有幾隻燒黑了的空鐵罐埋在火盆下面的灰裡。
羅伯特.喬丹把望遠鏡遞給趴在他身邊的安塞爾莫。老頭兒笑著搖搖頭。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眼睛邊的太陽穴。
「我看見過他。」他用西班牙語說。他努著嘴講話,嘴唇幾乎不動,聲音比耳語還低。羅伯特.喬丹衝著他笑,而他一手指著哨兵,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羅伯特.喬丹點點頭,但沒有笑。
橋另一頭的崗亭背對著他們,朝著公路下段,因此他們看不到裡面的情況。這條公路很寬,澆過柏油,鋪得很厚實,在較遠的那個橋堍處向左彎過去,然後再繞一個大彎子向右面拐出去,就看不見了。眼前的這一段公路是鑿掉了峽谷內側那一邊堅硬的石壁,在舊路面的基礎上加寬的;從山口和橋上望下去,公路的左邊,也就是西邊,靠著陡峭的峽谷的一側,豎著一排鑿下來的石塊做的防護用的界石。這裡的峽谷十分幽深,架橋下川流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這裡匯合。
「另外那個哨所在哪兒?」羅伯特.喬丹問安塞爾莫。
「從那個拐彎再過去五百米。在靠著石壁蓋的那間養路工的小屋邊上。」
「有幾個人?」羅伯特.喬丹問。
他又拿起望遠鏡望望那個哨兵。只見哨兵正往崗亭的木板牆上掐熄菸捲,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菸袋包,攤開那熄掉的菸蒂的煙紙,把剩下的菸絲倒回菸袋裡。哨兵站起身來,把步槍靠著崗亭的牆放好,伸了一下懶腰,然後重又拿起步槍,挎在肩膀上,走到橋面上來。安塞爾莫趕忙把身體貼在地上,羅伯特.喬丹把望遠鏡塞進衣袋,腦袋閃在一棵松樹後面。
「一共有七個士兵和一個班長。」安塞爾莫貼著他的耳朵說,「我從吉普賽人那兒打聽來的。」
「他一停下來,我們就走,」羅伯特.喬丹說,「我們靠得太近了。」
「你想看的都看到了?」
「嗯,都看到了。」
過了一會兒,太陽西沉,最後一點陽光消失在他們身後的山上。天氣馬上冷起來,天色也暗了下來。
「你覺得怎麼樣?」安塞爾莫低聲問。他們望著那哨兵,看著他跨過橋面朝另一個崗亭走去,他的刺刀在太陽的餘暉中閃閃發亮,他披著那件形狀古怪的毯子式的外衣。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非常好。」
「我很高興。」安塞爾莫說,「那我們走吧?他現在發現不了我們。」
哨兵背對著他們站在橋的那一頭。峽谷裡傳來溪水在圓石間流過時的淙淙聲。突然,夾在流水聲中響起了另一種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的隆隆聲。他們看到哨兵抬起頭來,把帽子推到腦後。他們轉頭看去,只見空中有三架排成V字隊形的單翼飛機,在還有著些許微弱陽光的高空中格外顯眼,銀光閃閃。飛機劃過天空,快得令人難以置信,馬達聲震天響個不停。「是咱們的嗎?」安塞爾莫問。
「好像是咱們的。」羅伯特.喬丹說,不過他知道,飛得這麼高根本沒法判斷是哪一方的。可能是我方的,也可能是敵方夜間的巡邏機。不過人們總是說我們的是驅逐機,因為這會讓人感到輕鬆,轟炸機可就另當別論了。
顯然,安塞爾莫也有同感。「是我們的飛機。」他說,「我認識這些飛機。這些是蠅式的。」
「沒錯,」羅伯特.喬丹說,「我看著也像是咱們的蠅式機。」
「就是蠅式的。」安塞爾莫說。
羅伯特.喬丹本可以拿著望遠鏡對準飛機看,馬上就能見分曉,但他覺得還是不看為好。今晚,不管這些飛機是哪一方的,對他來說都一樣。如果把這些飛機當做我們的會讓老頭兒高興的話,他何苦要令他失望呢。飛機現在正飛出視線,朝塞哥維亞方向飛去,它們看起來不像是俄國人改裝的那種綠色機身、紅色翼端、機翼裝在機身下面的波音P三二型飛機,西班牙人把這種飛機叫做蠅式機。顏色看不清,但式樣顯然不對勁。不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邏機隊。
哨兵仍舊背著身,站在遠處的崗亭邊上。
「我們走吧。」羅伯特.喬丹說著,開始往山上小心翼翼地爬著,依循著地勢,躲開橋對面的視野。安塞爾莫在他身後一百碼遠的地方跟著。羅伯特.喬丹走到一處從橋上望不見他們的地方停了下來,老頭兒趕了上來,走到他前面帶路,不慌不忙地摸黑爬著,穿過山口,爬上那陡峭的山坡。
「咱們的空軍真了不起啊。」老頭兒高興地說。
「是的。」
「我們肯定打勝仗。」
「我們必須勝利。」
「是啊。勝利以後你可一定要來這兒打打獵。」
「打什麼?」
「野豬、熊、狼、野山羊……」
「你喜歡打獵?」
「是啊,老弟。比別的啥東西都喜歡。我們村老老小小都打獵。你不喜歡?」
「不喜歡,」羅伯特.喬丹說,「我不喜歡殺生。」
「我呀,正相反,」老頭兒說,「我不喜歡殺人。」
「除了那些腦子壞掉的人,誰都不喜歡殺人。」羅伯特.喬丹說,「可是在必要的時候,我並不反對,尤其是為了我們的事業。」
「打獵可是另一碼事,」安塞爾莫說,「我現在沒有家,以前的家裡藏著我在山下樹林裡打的野豬的獠牙,還有狼皮。那是冬天我在雪地裡打的。有一條狼很大,十一月有天晚上,我回家路上,在村邊的黑地裡把牠打死的。我家地上鋪了四張狼皮哩。它們都給踩舊了,不過畢竟是狼皮啊。還有我在高崗上打的野山羊的犄角和一隻老鷹,請阿維拉的一個剝製禽鳥標本的手藝人加工了一下,翅膀是撲展開的,瞪著黃黃的眼睛,跟活的一個樣。這隻鷹好看極了,我一看到這些東西心裡就高興。」
「嗯,是啊。」羅伯特.喬丹說。
「我們村裡的教堂門上釘著一隻熊掌,那是我春天打的,當時我發現牠在山坡上的雪地裡用那隻爪子正在扒拉一根木頭。」
「那是哪年的事?」
「六年前的事了。那隻熊掌跟人的手很像,不過爪子很長,已經乾癟了,透過掌心直釘到教堂門上,我每次看見,心裡就美。」
「因為驕傲嗎?」
「想起初春時候在那山坡上跟那頭熊遭遇的事,確實讓我感到驕傲。不過說到殺人,殺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想起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釘到教堂的門上。」羅伯特.喬丹說。
「不行。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真是想都不敢想,不過,人的手掌跟熊掌很像。」
「人的胸部跟熊的胸部還像呢,」羅伯特.喬丹說,「熊剝掉了皮,牠的肌肉有很多和人的肌肉相像的地方。」
「是啊,」安塞爾莫說,「吉普賽人都把熊看做人的兄弟。」
「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是這樣,」羅伯特.喬丹說,「他們殺了熊會向熊道歉,求牠原諒,他們把牠的腦袋放在樹上,臨走前請求它的寬恕。」
「吉普賽人把熊當做人的兄弟,是因為熊剝掉了皮以後,身體和人的是一樣的,熊也喝啤酒,也喜歡聽音樂,也喜歡跳舞。」
「印第安人也這麼認為。」
「那印第安人是吉普賽人嘍?」
「不是。不過他們對熊的看法是一樣的。」
「這倒不假。吉普賽人把牠當做人的兄弟,還因為牠也愛偷人家的東西。」
「你有吉普賽血統嗎?」
「沒有。不過我見過不少吉普賽人,對他們很了解。參加革命以來見到的就更多了。這山裡就有不少。他們並不認為殺掉外族人是罪過,他們不承認這一點,不過這是事實。」
「跟摩爾人一樣。」
「對。吉普賽人有很多規矩,可他們自己卻不承認。打仗時很多吉普賽人又變得跟古時候的吉普賽人一樣壞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打仗。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而戰鬥。」
「沒錯,」安塞爾莫說,「他們只知道現在是在打仗,以為大家又像古時候那樣殺人可以不用受懲罰了。」
「你殺過人嗎?」相處了一天,兩人混得熟絡了,現在天色又黑,羅伯特.喬丹便這麼直接地問起來。
「殺過,殺了好幾次。不過我並不樂意。在我看來,凡殺人者都有罪,哪怕是殺那些我們非殺不可的法西斯壞蛋。我認為熊和人不一樣,我才不信吉普賽人那套蠱惑人心的鬼話,說什麼人跟畜生是兄弟。不對。只要是殺人,我就反對。」
「可是你殺過人的。」
「是呀。而且還得繼續殺,不過,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要好好兒地過活,不傷害任何人,這樣才會被人寬恕。」
「被誰寬恕?」
「誰曉得?既然我們在這兒不再信天主,不再信聖子和聖靈了,還有誰來寬恕我們呢?我不知道是誰。」
「你們不再信天主了?」
「是的,老弟。當然了。要是有天主在的話,他絕不會讓我所見到的這一切發生。讓人們信天主吧。」
「人們是需要天主的。」
「我從小就信教,我當然想念天主。不過現在已經由不得自己了。」
「那麼就是你自己寬恕了你殺人的罪過嘍。」
「就是這麼回事,」安塞爾莫說,「既然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看一定就是這樣。不過,不管有沒有天主,我都認為殺人是罪過。我覺得殺人可不是兒戲。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我才殺人,我可不是巴勃羅那樣的人。」
「要打勝仗,就必須殺人。這是真理。」
「那倒是。打仗就得殺人。不過我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安塞爾莫說。
他們正並肩摸黑走路,他低聲說著話,一邊爬山,一邊不時回過頭來:「我連主教都不願殺。也不想殺財主老爺。我想讓他們後半輩子跟我們一樣,天天下地工作,跟我們一樣到山裡砍柴,這樣他們就會明白,人生在世該怎麼活。讓他們在我們睡覺的地方睡覺,讓他們吃我們吃的飯菜。不過,最要緊的是讓他們工作,這樣他們才能得到教訓。」
「他們活下來還會再奴役你的。」
「只是殺了他們卻不給他們教訓,」安塞爾莫說,「並不能把他們斬盡殺絕,因為他們會種下更深的仇恨的種子。監牢也沒用,監牢只會造成仇恨。應該讓敵人得到教訓。」
「不過你還是殺了人的。」
「嗯,沒錯。」安塞爾莫說,「殺過好幾次,以後還得殺,但是我不想,那是罪過。」
「那麼那個哨兵呢?你剛才還開玩笑揚言要殺掉他呢。」
「那是玩笑話。我是可以殺掉他。因為那是我們的任務,必須要殺,而且我問心無愧。但是不管怎樣心裡終究是不想的。」
「就把這些哨兵留給那些喜歡殺人的人吧,」羅伯特.喬丹說,「八個加五個,一共十三人,讓喜歡殺人的人去殺吧。」
「喜歡殺人的人可不少呢,」安塞爾莫在黑暗裡說,「我們當中這種人比願意上戰場打仗的人多。」
「你上過戰場嗎?」
「還沒,」老頭兒說,「革命剛開始那會兒,我們在塞哥維亞打過仗,不過我們打敗了。我跟著別人一起逃命。我們並不真正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幹,而且我只有一桿打大號鉛彈的獵槍,可人家民防軍有毛瑟槍。距離一百碼用大號鉛彈就打不中他們了,更何況他們在三百碼外,他們倒可以隨心所欲地像打兔子似的打我們。他們槍法又快又準,我們在他們面前簡直就跟綿羊一樣。」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問,「你看炸橋的時候會打仗嗎?」
「有可能。」
「我打仗沒有一次不逃跑的。」安塞爾莫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打。我是老頭子啦,一直搞不明白。」
「我來幫你。」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那你一定打過很多次仗了?」
「有那麼幾次。」
「炸橋這事你怎麼看?」
「我首先考慮的是炸橋,那是我的任務。把橋炸掉並不難。我們之後再做別的部署,準備工作要做好。這一切都得記下來。」
「這裡沒幾個認字的。」安塞爾莫說。
「要考慮到大家的理解程度,把情況寫清楚,盡量寫得每個人都能看懂。」
「給我分派什麼任務我都幹,」安塞爾莫說,「不過,想起塞哥維亞的情形,假使要打,甚至於大打一仗,最好先跟我講明白,遇到各種情況,我得怎麼做,免得逃跑。記得在塞哥維亞時我老是想逃跑。」
「我們倆會在一起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該幹什麼事的。」
「那就行了,」安塞爾莫說,「讓我幹的,我準都能做好。」
「如果戰鬥打起來的話,對我們來說就是炸橋和戰鬥。」羅伯特.喬丹說,他覺得在黑暗中這樣說有點像做戲,但是用西班牙語講起來很帶勁。
「那可是頭等大事。」安塞爾莫說。羅伯特.喬丹聽他說話很直率、不含糊、不做作,既不像說英語的民族那樣故意含蓄,也不像說拉丁語的民族那樣誇誇其談。他覺得能遇上老頭兒這樣的人實在很幸運,他看完了橋,設想出了一個簡化的解決方案。只有對哨所進行突然襲擊,才能用常規的辦法炸掉它。他這時對戈爾茨的命令,對這些命令的必要性起了反感。他反感的是這些命令會給他,以及這個老頭兒帶來的後果。對於不得不執行這些命令的人來說,這當然很棘手。
這個想法可不對啊,他對自己說,不管是你還是別人,誰都沒法保證不遭遇不測。你和這個老頭兒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只是完成任務的工具而已。有些命令非執行不可,這不是你們的原因。這座橋非炸掉不可,因為這座橋跟這次戰爭中所發生的一切一樣,可能是人類未來命運的轉折點。你只有一件事,而且此事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媽的,他想。如果只此一件事,那倒容易。他對自己說,別愁了,你這個說空話的野雜種,還是想想別的事情吧。
於是他想起了瑪麗亞姑娘,想起了她的皮膚、頭髮和眼睛,全是一樣的金褐色。頭髮的顏色比她的皮膚要深些,不過皮膚被陽光曬得越來越黑,頭髮就會顯得淡了。她皮膚表面上看起來是淺金色的,其實從內部透出更深的底色。她的皮膚一定很光滑,整個身體一定都很光滑。她的舉止很別扭,彷彿她身上有些東西使她侷促不安,她覺得那些東西表露在外,其實不然,它們只存在於她的心裡。他望著她,她就臉紅。她坐著,雙手抱住膝蓋,襯衫領子敞開著,一對聳起的乳房頂著襯衫。一想到她,他的喉頭就哽住了,走路也不自在了。他和安塞爾莫都不作聲,後來老頭兒說:我們現在穿過這些岩石下去就回營了。
他們摸黑走著山路,這時,有一個人向他們喝了一聲:「站住,誰?」他們聽到咔嚓一聲,那人往後拉了下槍栓,接著聽到推上子彈、槍栓朝下扳碰到木槍身的聲音。
「同志。」安塞爾莫說。
「什麼同志?」
「巴勃羅的同志,」老頭兒對他說,「你不認識我們?」
「認識。」那聲音說,「可這是命令。你們有口令嗎?」
「沒有。我們是從山下來的。」
「我曉得。」那人在黑暗中說,「你們是從橋頭那邊來的,我都曉得。但命令可不是我下的,你們必須得對上口令。」
「那上半句是什麼?」羅伯特.喬丹問。
「我忘了,」那人在黑暗中笑著說,「那就帶著你他媽的炸藥到爐火邊去吧。」
「這就是游擊隊的紀律,」安塞爾莫說,「別推槍的擊鐵。」
「沒推上,」那人在黑暗中說,「我用大拇指和食指頂著呢。」
「如果你用毛瑟槍這樣幹,槍栓沒有卡子會走火的。」
「我這枝就是毛瑟槍,」那人說,「可是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很管用,我一直都是這樣頂著的。」
「你的槍口朝著哪裡?」安塞爾莫衝著黑暗問道。
「朝著你啊,」那人說,「我推上槍栓的時候就一直對著你呢。你到了營地,讓他們派人來換我班,我餓得真他媽的沒法,口令我還忘了。」
「你叫什麼名字?」羅伯特.喬丹問。
「奧古斯丁,」那人說,「我叫奧古斯丁,我煩死這裡了。」
「我們一定把口信帶到。」羅伯特.喬丹心裡想,西班牙語中的「煩」這個詞,說別種語言的農民是都不會用的。然而對於各個階層的西班牙人這卻是個最普通的字眼。
「聽我說。」奧古斯丁說著,走上前來把手按在羅伯特.喬丹的肩上。接著他用打火石打上了火,吹亮火絨,湊著火光端詳著這個年輕人的臉。
「你和另一個長得很像,」他說,「不過也有點不一樣。聽著,」他放下火絨,握著槍站著,「告訴我,橋的事是真的嗎?」
「橋的什麼事?」
「就是要我們把他媽的那座橋炸掉,過後我們就得他媽的從山裡撤出去。」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奧古斯丁說,「真是笑話!那炸藥是誰的?」
「是我的。」
「那你不知道炸藥是做什麼用的?別跟我撒謊。」
「我知道做什麼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現在可要到營地去了。」
「到你他媽的到營地去吧。」奧古斯丁說,「去你的吧,你可要我給你講一件對你有用的事嗎?」
「好啊,」羅伯特.喬丹說,「別老是他媽的。」他指的是交談中隨時都能聽到的那種粗話。奧古斯丁這個人說話太髒,老是把「他媽的」這個詞加在每個名詞前當做形容詞,還把它用作動詞,羅伯特.喬丹不禁納悶,他到底會不會說一句乾淨的話。奧古斯丁聽到後,在黑暗中笑了:「這是我的口頭禪,可能不太中聽。誰管呢?說話嘛,誰都有自己的習慣。聽我說。橋這事我不在乎。橋也好,別的東西也好,我都不在乎。再說,我在山裡待煩了,實在不行我們就走唄。這山區對我沒啥了不起的,我們該撤了。不過有件事我得說說,好好保管你的炸藥。」
「謝謝,」羅伯特.喬丹說,「是要當心你嗎?」
「不,」奧古斯丁說。「當心那些他媽的不像我這樣有種的人。」
「是嗎?」羅伯特.喬丹問。
「你聽得懂西班牙話,」奧古斯丁突然認真起來,「好好保管你他媽的那些炸藥。」
「謝謝你。」
「不,不用謝我。看好你的東西吧。」
「炸藥出毛病了嗎?」
「沒有,要是真出了毛病,我就不跟你費嘴皮子了。」
「不管怎樣,我還是得謝謝你。我們現在去營地了。」
「好,」奧古斯丁說,「讓他們派個知道口令的到這兒來。」
「在營地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的,老兄。一會兒就見著了。」
「走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說。他們順著草地邊走去,這時草地上升起了灰色的霧氣。在樹林裡鋪著松針的地上走了許久之後,現在踩著茂盛的青草感覺很奇妙,草上的露水浸濕了他們的帆布繩底鞋。羅伯特.喬丹透過樹林看到前方有一線光亮,他知道,那裡就是山洞口了。
「奧古斯丁這人不錯,」安塞爾莫說,「就是說話嘴巴不乾淨,老是開玩笑。不過,他很認真。」
「你和他很熟嗎?」
「很熟。我們認識很久了。我很相信他。」
「也信他講的話?」
「是啊,老弟。這個巴勃羅現在可不好嘍,這你看得出來。」
「那怎麼辦才好呢?」
「應該時刻有人看著。」
「誰?」
「你,我,還有那女人和奧古斯丁。因為他看到了危險。」
「你早就知道這裡的情況這麼糟了是嗎?」
「不是。」安塞爾莫說,「不過糟得很快。不過必須得來這裡,這兒是巴勃羅和『聾子』的地盤。在他們的地盤上,就必須得跟他們打交道,除非我們有能耐單幹。」
「那『聾子』這個人怎麼樣?」
「好。」安塞爾莫說,「好得不得了,就像另一個壞得不得了一樣。」
「你現在真認為他變壞了?」
「整個下午我都在琢磨這事,憑我們聽到的種種情況,我現在認為他確實變壞了。真的壞了。」
「我們是不是推說要炸另一座橋,現在就離開這裡,到別的幾幫裡去找人更好些?」
「不。」安塞爾莫說,「這裡是他的地盤。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可是我們得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