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斯在政府軍陣地前報了口令。也就是說,他是趴在三重鐵絲網下,那塊陡峭向下傾斜的地方,抬頭衝著用石塊和土坯壘成的圍牆大聲呼喊。這裡沒有延綿不斷的防守線,在撞見盤問他口令的人之前,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黑夜裡繞過這個據點,深入政府軍的腹地。但是,通過這個關卡看來更安全簡單。
「你們好,」他大聲喊道,「你們好,民兵們!」
他聽到咔嗒一聲,那是槍栓往後扳的動靜。接著,在圍牆後面,有人砰地放了一槍。槍聲一響,黑暗中咻地出現了一道向下的黃光。安德烈斯聽到槍栓聲,立刻臥倒,頭頂緊緊抵住地面。
「別開槍,同志。」安德烈斯喊道,「別開槍,我要過去。」
「你們幾個人?」圍牆後有人喊話。
「一個。我、就我一個。」
「你是什麼人?」
「維利亞康納霍斯人安德烈斯.洛佩斯。巴勃羅的人,帶了封信。」
「你帶著步槍和彈藥嗎?」
「帶了,老兄。」
「我們不放帶步槍和彈藥的人進來,」那聲音說,「超過三人也不准進。」
「我就一個人,」安德烈斯喊道,「有要緊的事。讓我過去吧。」
他聽到他們在圍牆後面說話,但是聽不清楚。接著那聲音又喊道:「你們幾個人?」
「就我一人。看在天主的分上。」他們又在圍牆後面說了幾句。接著那聲音說:「聽著,法西斯。」
「我不是法西斯,」安德烈斯喊道,「我是巴勃羅游擊隊隊員,我來給總參謀部送信。」
「他瘋了,」他聽到有人在說,「扔個手雷。」
「聽著,」安德烈斯說,「就我一人。光桿兒一個。我他媽的就是一個人,別疑神疑鬼啦。讓我過去吧。」
「他說話像個基督徒。」他聽到有人笑著說。接著另外有人說:「還是給他扔個手雷得了。」
「別,」安德烈斯喊道,「那就完了。是緊急事情,放我過去吧。」
他一直不喜歡出入火線就是因為這個。有時候盤問得寬些,但總體來說是不愉快的。
「只有你一個人?」那聲音又朝下面喊道。
「我操他媽的,」安德烈斯喊道,「我得跟你們說多少回啊?」
「要一個人,就站起來,舉槍過頭。」
安德烈斯站起來,雙手握著卡賓槍,舉過了頭頂。
「現在從鐵絲網裡鑽進來。我們用機槍對著你呢。」那聲音喊道。
安德烈斯進入第一道之字形鐵絲網。「我得用手撥鐵絲網啊。」他喊道。
「手別放下。」那聲音命令道。
「我被鐵絲網鉤住了。」安德烈斯大聲說。
「還是簡單點,給他扔個手雷得了。」有一個聲音說。
「讓他把槍背著。」另一個聲音說,「他舉著雙手是沒法鑽鐵絲網的。要講點理嘛。」
「法西斯分子全是一路貨,」另一個聲音說,「登鼻子上臉。」
「聽著,」安德烈斯喊道,「我不是法西斯,是巴勃羅的游擊隊員。我們殺掉的法西斯比傷寒麻疹弄死的還多。」
「我從來沒聽說過巴勃羅的游擊隊,」那人說,他顯然是這個據點的長官,「也沒聽說過什麼彼得、保羅和別的什麼聖徒和門徒。也沒聽說過他們的游擊隊。把槍背在肩上,用手鑽鐵絲網。」
「快鑽,別等我們向你掃射。」另一個叫著。
「你們真不夠朋友。」安德烈斯說。他費力地鑽著鐵絲網。
「朋友?」有人對他喊道,「這是打仗,夥計。」
「有點打仗的意思了。」安德烈斯說。
「他說什麼?」
安德烈斯又聽到咔嗒一聲拉槍栓的聲音。
「沒什麼,」他喊道,「我沒說什麼。別開槍,讓我從他媽的鐵絲網裡鑽進去。」
「不許罵我們的鐵絲網,」有人叫道,「再罵,我們給你來個手雷。」
「我是想說,多好的鐵絲網啊,」安德烈斯喊道,「多漂亮的鐵絲網。好比天主掉在茅坑裡啦。多可愛的鐵絲網啊。我快過去了,弟兄們。」
「給他扔個手雷,」他聽到有個聲音說,「我跟你說,對付這種鬼把戲,這是最爽快的辦法。」
「弟兄們,」安德烈斯說,他大汗淋漓,知道這個鼓動扔手雷的人隨時都能扔出來一個,「我不算什麼。」
「這我相信。」鼓動扔手雷的人說。
「你說對了,」安德烈斯說,他正在小心翼翼地鑽第三重鐵絲網,離圍牆很近了,「我什麼也不是,可是這事情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沒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了。」鼓動扔手雷的人說。「你覺得什麼比自由更重要?」他挑釁地問。
「沒有,夥計,」安德烈斯說,鬆了口氣,他知道他面前的是幫狂熱分子,那些佩戴紅黑圍巾的傢伙,「自由萬歲!」
「伊比利無政府主義者聯合會萬歲,全國勞工聯合會萬歲,」他們從圍牆上大聲呼應著,「無政府─工團主義和自由萬歲。」
「咱們大夥兒萬歲。」安德烈斯喊道。
「他是咱們一夥兒的,」鼓動扔手雷的人說,「幸虧我沒用這東西炸飛他。」
他看看手裡的手榴彈,又看看安德烈斯,安德烈斯翻過圍牆,他深受感動。這個鼓動扔手雷的人雙臂摟住他,手裡仍握著手榴彈,他擁抱安德烈斯的時候,手榴彈就搭在安德烈斯的肩胛骨上。他親吻安德烈斯的兩頰。
「還好你沒有出事,兄弟。」他說,「還好還好。」
「你們的長官在哪兒?」安德烈斯問。
「這裡歸我指揮,」有一個人說,「給我看你的證件。」
他把證件拿進掩體,藉著燭光看。一小方折疊起來的印著共和國國旗的綢布,中央蓋著軍事情報部的公章。一張羅伯特.喬丹用筆記本上的紙寫的列著他姓名、年齡、身高、出生地點和任務的安全通行證,上面蓋著軍事情報部的橡皮圖章,和一份給戈爾茨的急件,一共四張折好的紙,用一根繩子紮好,用火漆封著,火漆上打上安全軍事情報部橡皮圖章木柄頂端的金屬章。
「這個我見過,」這個據點的長官說,把那塊綢子還給他,「這個你們都有,我知道。不過有了它還說明不了問題,還得有這個。」他拿起通行證,又看了一遍。「你的出生地在哪兒?」
「維利亞康納霍斯。」安德烈斯說。
「那兒有什麼莊稼?」
「甜瓜,」安德烈斯說,「那是世界聞名的。」
「你認識那兒的什麼人?」
「問這個幹什麼?你是那兒的人嗎?」
「不是。不過我到過那兒。我是阿蘭胡埃斯【註】的。」
【註:阿蘭胡埃斯在馬德里正南,位於肥沃的平原上,盛產水果蔬菜,供應馬德里市場。】
「那兒的人問我哪個都行。」
「講講何塞.林貢的模樣吧。」
「開酒店的那個嗎?」
「當然了。」
「光頭,挺個大肚子,斜眼。」
「行了,」那人說著,把證件還給他,「可你在他們那邊幹什麼?」
「革命前我父親在維利亞卡斯丁定居下來。」安德烈斯說,「那地方在山脈另一邊的平原。革命突然爆發,我們就在那兒跟著巴勃羅他們打仗,不過,我很著急啊,夥計,得送那份急件。」
「法西斯占領區什麼情況?」那軍官問。他不著急。
「我們今天很熱鬧,」安德烈斯驕傲地說,「今天公路上熱鬧了一整天。他們把『聾子』一夥幹掉了。」
「『聾子』是誰?」對方輕蔑地問。
「山裡一支了不起的游擊隊的頭頭。」
「你們都應該到共和國來參軍。」軍官說,「愚蠢的游擊隊搞得太多啦。你們都該過來,服從我們自由派的紀律。到時候,如果我們要派游擊隊的時候,就可以根據需要調派了。」
安德烈斯這個人的耐心真是好到極點。他心平氣和地對付這次過鐵絲網的事。這樣的盤問一點也沒讓他慌張,他認為這是完全正常的。這個人不理解他們,也不理解他們正在做的事情。他滿口蠢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安德烈斯也早料想到他們這種慢條斯理的作風了,可他還是想快點走。
「聽著,好朋友,」他說,「你的話很有道理。可是我奉命給三十五師將軍送一份急件,天亮時要在這一帶山裡發動進攻,現在夜深了,我得趕緊走啦。」
「什麼進攻?你有進攻的消息嗎?」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可我現在必須到納瓦塞拉達去,到了那裡還得走一段路。帶我到你們指揮官那兒去,讓他派個交通工具把我送去,好嗎?馬上派個人和我去找他,不要耽擱時間了。」
「我對這一切非常懷疑,」他說,「還是乘你走近鐵絲網的時候,把你斃了就好了。」
「你看過我的證件啦,同志,我也解釋了我的任務。」安德烈斯耐心地對他說。
「證件可以偽造,」軍官說,「這樣的任務,哪個法西斯分子都編得出來。我親自帶你去見指揮官。」
「好啊,」安德烈斯說,「你去最好。不過我們得快點。」
「你,桑切斯。你代我指揮,」軍官說,「你跟我一樣履行職責。我帶這個所謂的同志去見指揮官。」
他們倆順著山脊背後的淺戰壕往下走,安德烈斯在黑暗中聞到防守山頂的這些士兵拉在長著羊齒植物的山坡上的屎尿的臭味。他不喜歡這些無法無天的像孩子一樣的人,他們骯髒、討厭、不受管束,但是親切、可愛、無知又愚蠢,可他們帶著武器,總是危險的。他,安德烈斯只知道擁護共和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政見。他沒少聽這些人說話,他覺得他們說的事情聽起來是很美好的,但他不喜歡。他想,人拉了屎尿不掩埋,這不是自由。沒有比貓更自由的動物了,可貓都把自己拉的屎埋起來。貓是最好的無政府主義者。除非他們向貓學習埋屎埋尿,否則我可不會尊敬他們。
那軍官在他前面突然站住。
「你還帶著卡賓槍?」他說。
「是的,」安德烈斯說,「不行嗎?」
「把槍給我,」軍官說,「說不定你在我背後給我一槍。」
「為什麼要開槍?」安德烈斯問他,「我為什麼要從背後打你?」
「誰知道?」軍官說,「我誰也不信。把卡賓槍給我。」
安德烈斯把卡賓槍拿下來遞給他。「你願意拿就拿吧。」他說。
「這樣好點。」軍官說,「這樣我們都安全點兒。」
於是,他們在黑暗中繼續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