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鐘聲第十八章

  羅伯特.喬丹想,這就像遊樂場裡的旋轉木馬。不是那種孩子玩的轉得很快的旋轉木馬,這個沒有汽笛風琴音樂,沒有兩角漆成金色的牛。那裡有套環遊戲,曼恩大街上藍色的煤氣燈一到晚上就點亮,旁邊有賣炸魚的攤子,有像風車似的旋轉的搖彩輪【註】,阻力皮片啪嗒啪嗒地刮打著有編號的小木格,一包包堆得像金字塔的糖塊是獎品。不,不是那種旋轉木馬。儘管現在也有人們在等待,就像站在那旋轉著的搖彩輪前面等待著的沒戴便帽的男人和穿毛衫的、沒戴帽子、頭髮在煤氣燈光下閃閃發亮的女人。是啊,人還是那些,輪子卻不一樣。這是一種不時繞著圈兒朝上轉的輪子。

  【註:搖彩輪是遊樂場裡的一種直立的大輪子,四周有許多編號的格子,玩者對號獲得獎品。】

  現在它已轉了兩圈。這是一個傾斜的大輪子,轉完一圈又回到起點。一邊比另一邊高,它旋轉著把你帶到高處,又送回到起點。他想,可是沒有獎品,所以沒人願意跨上這座輪子。每次你都是莫名其妙地跨上去旋轉的。只轉一圈,順著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的軌道,從低處轉到高處,再從高處回到低處。他想,我們現在又回到原點了,什麼事也沒有。

  山洞裡很暖和,外面風停了。他坐在桌邊,面前攤著筆記本,他在考慮炸橋的所有技術問題。他畫了三張草圖,畫出他的行動方案,其中兩張圖說明爆破方法,畫得像幼稚園的課本一樣清楚,這樣,萬一在爆破過程中他遇到意外,也可以讓安塞爾莫繼續完成。他畫好了這些草圖,認真端詳。

  瑪麗亞坐在他旁邊,從後面看他工作,他意識到巴勃羅就在桌子對面,其他人在聊天打牌,他聞到山洞裡的氣味,這不是燒飯做菜的氣味,而是煙火味、人味、菸草味、紅酒味和人的汗臭味。瑪麗亞看他畫好了一張圖,就把手放在桌上,他用左手拿起她的手,放在臉上,聞到她洗碗碟時用的劣質肥皂味和剛在水裡洗過的皮膚的清香味兒。他沒有看她,就放下了她的手,繼續工作,他沒有看到她臉紅了。她把手放在他手的近旁,但他沒再拿起來。

  他完成了炸橋方案,把筆記本翻到另一頁,開始寫行動指令。他思路清晰周密,他很高興寫下這些東西。他寫了兩頁,又仔細看了一遍。

  他對自己說,就這些了。寫得很清楚,看來沒什麼遺漏。按照戈爾茨的命令,把那兩個哨所拔掉,把橋炸掉,這就是我的全部任務。巴勃羅的事不該成為我的包袱,不過這問題總會解決的。有沒有巴勃羅都行,我不在乎。可我不打算再上那個輪子了。我上去過兩次,兩次都轉了個圈,又回到起點,我再也不上去了。

  他合上筆記本,抬頭望著瑪麗亞。「喂,漂亮的姑娘,」他對她說,「你看明白了嗎?」

  「沒有,羅伯托,」姑娘說,握住他那仍舊握著鉛筆的手,「你弄完了?」

  「弄完了。都弄好了,安排好了。」

  「你幹什麼呢,英國人?」巴勃羅隔著桌子問。他的眼睛又迷糊了。

  羅伯特.喬丹定睛注視著他。他對自己說,離開這輪子,別上這個輪子,它又要開始轉了。

  「研究炸橋的事。」他客氣地說。

  「怎麼樣?」巴勃羅問。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一切都好。」

  「我一直在研究撤退的事。」巴勃羅說。

  羅伯特.喬丹看看他那醉醺醺的豬眼,再看看那個酒缸。酒缸快要空了。

  他對自己說,離開那輪子吧,他又喝酒了,是的,你現在可別上那輪子。據說格蘭特【註】在內戰期間不是也常常喝得爛醉嗎?他確實是如此。我打賭,要是格蘭特見著巴勃羅,他一定會生氣的。格蘭特還愛抽雪茄。啊,他得想法弄支雪茄給巴勃羅。這副相貌得添上一支雪茄才算完整。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他到哪兒去給巴勃羅弄支雪茄呢?

  【註:格蘭特(一八二二─一八八五),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在南北戰爭期間為北軍將領。一八六四年三月,被任命為北軍總司令。】

  「結果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客氣地問。

  「很好。」巴勃羅說,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你有主意了?」跟別人一起打牌的奧古斯丁抬頭問道。

  「對,」巴勃羅說,「很多主意。」

  「你在哪裡找到的?在酒缸裡?」奧古斯丁追問。

  「也許,」巴勃羅說,「誰知道?瑪麗亞,你把酒缸加滿好嗎?」

  「這酒袋裡應該有些好主意吧,」奧古斯丁轉身對著打牌的人說,「你怎麼不鑽進去找找。」

  「不用,」巴勃羅隨和地說,「我到酒缸裡找。」

  羅伯特.喬丹想,他也不想上輪子啦。輪子上肯定沒人。看來你不能在那輪子上待得太久。也許那輪子會要人命的。慶幸的是我們下來了。我兩次被弄得暈頭轉向。可那些酒鬼和真正卑鄙而殘忍的傢伙,卻會在上面一直待到死。它先朝上面轉,每次轉得都不同,接著朝下轉。他想,讓它轉吧。他們沒法再叫我上去啦。不,格蘭特將軍,我離開這輪子啦。

  比拉爾正坐在爐火旁,她把椅子轉了個向,好可以看到背對她的兩個人的牌。她正看著。

  羅伯特.喬丹想,真是奇怪,剛才還劍拔弩張,一下子變成正常的家庭生活場景了。原來是因為這該死的輪子要往下轉,這才把你難住啦。他想,可是我離開這輪子了,誰也別想再叫我上去啦。

  他想,兩天前,我根本不認識比拉爾、巴勃羅以及其他那些人。世界上也根本沒有瑪麗亞這姑娘,那時的世界確實是簡單多了。我從戈爾茨那兒得到的命令十分明確,儘管有些困難和嚴重的後果,不過完全可以執行。炸橋以後,我回不回前線都行,回去的話,我要請幾天假去馬德里。這次戰爭中沒誰休過假,不過我一定要在馬德里待幾天。

  他想,到了馬德里,我要買幾本書,到佛羅里達旅館去開一個房間,洗個熱水澡。要是萊昂內薩乳品店或者大馬路附近的鋪子裡有艾酒的話,我要讓茶房路易斯去買一瓶;洗完澡,我要躺在床上看書,喝兩杯艾酒,然後打電話到蓋洛德飯店,看能不能到那裡吃飯。

  大馬路飯店的飯菜實在差勁,他不想到那兒去吃,並且還得早去,去晚了什麼都沒得吃了。而且,那裡還有很多他認識的記者,他不想悶不作聲。他要喝點艾酒,使自己健談,然後到蓋洛德飯店和卡可夫一起吃飯,那裡有好菜和地道的啤酒,他要打聽一下戰況。

  他第一次去蓋洛德的時候,並不喜歡這家由俄國人接管的馬德里大飯店,因為在一個被圍困的城市裡,它顯得過於奢華,菜餚太好,在戰爭期間,人們的談吐也太過玩世不恭。不過我很善變,他想。既然你完成了這樣的任務回來,可以吃上山珍海味,那為什麼不飽飽口福呢?他當初第一次聽到這話時,覺得玩世不恭,結果現在覺得這話說得倒對。他想,等任務完成以後,這個在蓋洛德飯店倒是個聊天的話題呢。對,等這任務完成以後。

  你能帶瑪麗亞到蓋洛德飯店去嗎?不,你不能。不過,你可以把她留在旅館裡,讓她洗個熱水澡,在那兒等你回來。對,你可以這麼辦,可以向卡可夫介紹完她的情況之後再帶她去,這樣他們就會對她產生好奇,想看看她這個人。

  也許你根本不會到蓋洛德飯店去。你可以在大馬路飯店吃了飯,匆匆趕回佛羅里達旅館,可是你明知道自己是想到蓋洛德飯店去的,因為你想再看看那裡的一切;你想在炸橋之後再吃吃那裡的好菜,看看那裡奢華的環境。然後你回到佛羅里達旅館,瑪麗亞會在那兒等你。當然啦,炸了橋以後,她會在那兒的。炸橋結束以後。對,炸了橋以後。要是他幹成了,他該有資格去蓋洛德飯店吃一頓。

  你在蓋洛德飯店能遇到西班牙著名的工農出身的指揮官,戰爭一開始,這些人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就拿起了武器。你還發現他們之中不少人會講俄語。幾個月前,他第一次為此感到失望,他自己也由此憤世嫉俗起來,但是等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就釋然了。他們是工人和農民嘛。他們參加了一九三四年的革命【註】,革命失敗後,他們被迫流亡國外,逃到俄國,他們被送進軍事學院──共產國際辦的列寧學院,接受必要的指揮作戰的軍事訓練,準備下一次戰鬥。

  【註:一九三四年十月四日深夜,西班牙工人總罷工開始,全國近一百萬人參加,在許多地方發展為武裝衝突。】

  共產國際在那些地方教育了他們。在革命中,你不能讓局外人知道是什麼人幫助你的,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有人了解的情況超過他該了解的範圍。他懂得了這一點。如果一件事大體正確,那說謊也就不那麼重要了。他起初不願說謊,他憎恨說謊,可後來,他變得愛說謊了。這是圈裡人避免不了的,這也是十分腐敗的行徑。

  你就是在蓋洛德飯店知道那個「農民」伐倫廷.岡薩雷斯從來沒有當過農民,卻當過西班牙外籍軍團的中士,後來開了小差,跟阿布德.艾爾.克里姆一起作戰【註】,後來跑了。那算不了什麼。他為什麼不可以呢?在這種戰爭中,就需要這種農民領袖,而真正農民出身的領袖很可能太像巴勃羅,反而讓人受不了。你等不到出現真正的農民領袖,而他一旦出現,他身上的農民習氣可能太多。所以你得製造一個。說到這一點,當初他看到「農民」岡薩雷斯時,只見他長著黑鬍子和黑人般的厚嘴唇,瞪著眼睛,目光如炬,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像真正的農民領袖一樣惹出麻煩來。他上次見到岡薩雷斯的時候,發現他似乎真的相信了自己是個農民。他是個勇敢而堅強的人,誰也沒有他勇敢。可是上帝,他的話太多啦。他激動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完全不顧後果,而這種後果已經不少了。即使是在看似毫無希望的情況下,他仍然是個了不起的指揮官。對他來說,從來沒有毫無指望的情況,即使遇到那種情況,他也會扭轉局面。

  【註:阿布德.艾爾.克里姆從一九二〇年起領導摩洛哥的柏柏爾人起義,曾多次挫敗西班牙殖民地部隊,一九二六年被法西聯軍打敗,被俘,被流放到法屬留尼汪島。一九四七年,逃至開羅。摩洛哥獨立後,國王穆罕默德五世於一九五八年給他民族英雄的稱號。一九六二年,他宣稱要回國,未果,於翌年去世。】

  你在蓋洛德飯店還遇見了加利西亞人恩里克.利斯特,那個平凡的石匠,他現在指揮一個師,也會講俄國話。你還遇見過那個細木工,安達魯西亞人胡安.莫德斯托,最近剛給他指揮一個軍團。他在聖瑪麗亞港【註一】沒學過俄語,不過如果他們為細木工開設一所貝里茲語言學校【註二】的話,他會去學的。他是個最受俄國人信賴的青年軍人,因為他是個真正的黨員,「百分之百的」的黨員,他們用這美國的詞兒很驕傲。他比利斯特和「農民」聰明多了。

  【註一:聖瑪麗亞港在西班牙南端重要海港加的斯附近。】

  【註二:美國教育家查爾斯.貝里茲生於一九一三年,於二十世紀三〇年代創辦貝里茲語言學校,陸續編輯出版有「貝里茲教學法」的各種外語課本、外語自修課本、詞典、語言教學用唱片及影片等。】

  當然啦,你想受到全面的教育,蓋洛德飯店正是你所需要的場所,你在那兒能了解全部實情,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況。他想,他還剛開始受教育呢。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長期地學習下去。蓋洛德飯店就很好,正是他需要的。他在蓋洛德飯店的見聞讓他有了正確認識事物的信念。他想知道真實的情況,而不是假想中的情況。戰爭中從來都有謊言。不過關於利斯特、莫德斯托與「農民」的真相可比謊言和傳奇好多了。得了,總有一天他們會對大家說明真相的,而現在,他高興的是能親自從蓋洛德飯店了解真相。

  他在馬德里買了幾本書,躺在澡盆裡泡了熱水澡,喝了兩杯酒,讀了一會兒書,然後就打算去蓋洛德飯店。不過那是瑪麗亞進入他生活之前的習慣。好吧。他們可以租兩個房間,他去蓋洛德飯店的時候,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呢,完事之後從飯店回到她身邊。她在山區待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在佛羅里達旅館再等他一會兒也無妨。他們可以在馬德里待三天。三天可算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了。他要帶她去看馬克斯三兄弟演的《歌劇院一夜》【註】。這部影片已放映了三個月,看樣子再放映三個月也沒問題。他想,她會喜歡馬克斯三兄弟的《歌劇院一夜》的,她一定會喜歡的。

  【註:馬克斯三兄弟是當時美國的著名喜劇演員,《歌劇院一夜》(一九三五)是他們主演的影片片名。】

  從蓋洛德飯店到這個山洞的路途可不短。不,還不算很長。從這個山洞再回到蓋洛德飯店的路才長呢。第一次是卡希金帶他去的,他那時不喜歡。卡希金當時說,他應該見見卡可夫,因為卡可夫想了解美國人,他最喜愛洛佩.德維加,他覺得維加的《羊泉村》是世間最偉大的劇作。也許是因為這個吧,反正他,羅伯特.喬丹,卻不以為然。

  他喜歡卡可夫,可不喜歡那個地方。他遇到過的人裡,最聰明的要算卡可夫了。羅伯特.喬丹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的樣子很滑稽,穿著黑馬靴、灰馬褲和灰上衣,手和腳都很短小,臉和身體顯得虛弱浮腫,牙齒不好說話漏風。然而,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最有頭腦,最有自尊心,外表也最傲慢、最幽默。

  蓋洛德飯店極度奢華。可是統治著世界六分之一國家的代表們為什麼不該享受享受呢?羅伯特.喬丹起初很不屑,後來才接受了,而且很喜歡。卡希金覺得羅伯特.喬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卡可夫起初客氣得讓人難受,可是羅伯特.喬丹並不以英雄自居,卻講了一則有趣自嘲的風流逸事,卡可夫這才如釋重負地由客氣變為粗魯,進而是傲慢。他們這才成了朋友。

  人們在那兒對卡希金很寬容。顯然他犯過錯誤,到西班牙來將功贖罪。人家不肯說他的問題,不過既然卡希金已經死了,說不定會對他說的。總之,他和卡可夫做了朋友,而且還和卡可夫的妻子做了朋友,她當時在坦克兵團當翻譯。她極其瘦,表情呆板,皮膚黝黑,心地善良,神經緊張,逆來順受,身體瘦削,剪著灰黑相雜的短頭髮。他也跟卡可夫的情婦做了朋友。她長著兩隻貓一樣的眼睛,一頭金紅的頭髮(有時偏紅,有時偏金,這取決於理髮師),一個懶洋洋的肉感的身體(天生適合被人擁抱),一張天生適合給人親吻的嘴和一顆愚蠢自大又極度忠誠的心。這位情婦愛講閒話,喜歡不時地有節制地跟別人搞搞男女關係,這反而叫卡可夫感到高興。除了這個在坦克兵團的妻子以外,據說卡可夫在別處還有一個老婆,也許兩個吧,不過誰也不知道。卡可夫的老婆和情婦,羅伯特.喬丹都喜歡。如果還有一個老婆,而他也認識的話,他認為自己也會喜歡的。卡可夫對女人有良好的鑑賞力。

  蓋洛德飯店樓下大門外有哨兵,背著上了刺刀的槍,在被圍困的馬德里,晚上那裡要算是最愉快、最舒服的地方了。儘管他們已經讓那輪子停住了,這裡也不錯,而且雪也停了,他還是希望自己不在這裡,而是在蓋洛德飯店。

  他很想把他的瑪麗亞帶給卡可夫看看,不過他得先問清楚了才能把她帶去。他還得了解執行這次任務之後人們怎樣接待他。這次攻勢之後,戈爾茨也會到那兒去;要是他幹得不錯,大家會從戈爾茨那兒知道這個消息。戈爾茨也會拿瑪麗亞開他玩笑,因為他說過自己沒空交女朋友。

  他把杯子伸到巴勃羅面前的酒缸裡,舀了一杯。「可以嗎?」他說。

  巴勃羅點點頭。羅伯特.喬丹想,他大概在合計他的軍事問題吧,不是在大炮口上尋求肥皂泡般脆弱的榮譽,就是在酒缸裡尋找答案。這個野雜種只要肯幹,肯定能把這幫人帶領好。他望著巴勃羅,心想,不知他在美國內戰時期會成為怎樣的游擊隊長。這種人很多,可我們不太了解他們。不是匡特里爾,也不是莫斯比【註一】那種人,也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種人,而是那種小頭目,打游擊的。至於喝酒,你以為格蘭特真是個酒鬼嗎?他祖父總說他是酒鬼,說他一到下午四點鐘就醉醺醺的,在圍攻維克斯堡兵臨城下的時候,他有時一醉就是一兩天。但他祖父聲稱,不管他喝多少,他照樣完成工作,只是有時很難把他叫醒而已。不過,如果你把他叫醒了,他的神志還是正常的。

  【註一:匡特里爾是美國內戰期間南軍方面的游擊隊頭子。莫斯比也是南軍方面的游擊隊主管。】

  在這次戰爭中,迄今為止,雙方都沒有格蘭特、謝爾曼、「石牆」傑克遜【註一】那樣的人。也沒有像傑布.斯圖爾特和謝里登【註二】那樣的人,然而麥克萊倫【註三】那樣的人卻多的是。法西斯那邊有很多這樣的人,我們呢,也至少有三個。

  【註一:謝爾曼為北軍將領,在南北戰爭中最大的功勳為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進入喬治亞州東端的薩凡納港,從而把南軍控制下的地區一切為二,加速了南方的最後崩潰。傑克遜為南軍將領,以精通戰略戰術著稱。一八六一年七月,在第一次布爾倫河戰役中,他堅守左翼巋然不動,贏得「石牆」的稱號。】

  【註二:斯圖爾特為南軍騎兵將領,為南方立下不少戰功。謝里登為北軍騎兵將領。一八六四年十月十九日拂曉,他的部隊在維吉尼亞州西北部謝南多亞河谷雪松溪邊受到南軍突襲,他在二十英里外聞訊飛騎趕回,收拾殘部,重整陣容,當天下午打了一場大勝仗。這是南北戰爭史中著名的一仗。】

  【註三:麥克萊倫為北軍將領,一八六一年十一月當上主帥,但由於在作戰時過於謹慎,貽誤戰機,在第二年被林肯總統兩度從作戰指揮崗位撤下。】

  在這次戰爭中,他確實沒見到過什麼軍事天才。一個也沒有,連近於天才的人也沒有。克萊伯、盧卡茨、漢斯在國際縱隊保衛馬德里的過程中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後來,馬德里保衛者米亞哈【註】,那個鼻梁架著眼鏡、自高自大、蠢得跟貓頭鷹似的、死板無趣、固執得像公牛、靠宣傳吹捧起來的老禿子,十分妒忌克萊伯的名聲,竟然強迫俄國人解除克萊伯的指揮權,把他調到瓦倫西亞去了。克萊伯是個好軍人,但他也有不足,對自己的工作談得太多。戈爾茨是個好將軍,一個出色的軍人,但是他們總是把他當跟班的,從不讓他充分發揮才能。這次進攻將是他到目前為止指揮的最大的一場行動,但羅伯特.喬丹不太喜歡自己所聽到的有關這次進攻的局勢。那個匈牙利人高爾,如果蓋洛德飯店傳言的關於他的情況有一半屬實,他就該槍斃。羅伯特.喬丹想,還不如說如果蓋洛德飯店傳言的百分之十屬實的話,他就該槍斃。

  【註:米亞哈生在內戰爆發時任城防司令。】

  他要是親眼見到他們在瓜達拉哈拉東部高原上打敗義大利人的戰鬥就好了。可是當時他在南方的埃斯特雷馬杜拉。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漢斯在蓋洛德飯店對他講過當時的情況,他什麼都知道了。當時看來大勢已去,義大利人突破了特里胡克附近的防線,如果托里哈到勃里胡加的公路被切斷的話,第十二旅就將孤立無援。「但我們知道他們是義大利人,」漢斯說,「我們就採取了一次別的部隊絕對不會採取的行動,結果很成功。」

  漢斯在作戰地圖上向他解釋了那次戰役的一切情況。漢斯的文件包裡總是隨身帶著地圖,他看起來好像還在為那次奇蹟般的勝利而驚喜。他是個出色的軍人,是個好夥伴。漢斯對他說過,利斯特、莫德斯托和「農民」的西班牙部隊在那次戰役中打得很漂亮,得歸功於他們的領導和他們的紀律。有些行動是俄國軍事顧問教他們的。他們就好比駕駛著裝配複式操縱裝置飛機的實習飛行員,一出岔子就由飛行教練來接替。哦,可以看出他們這一年到底學到了多少,掌握得好不好。再過一段時間,就不用複式操縱裝置了,那時我們就可以看出他們獨立指揮的水準了。

  他們是共產黨人,紀律嚴明。他們的紀律將造就優秀的軍隊。利斯特的作風凶殘,他是個真正的狂熱分子,帶有完全不尊重生命的西班牙作風。他常常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處決部下,自從韃靼人首次入侵西方【註】以來,這種情況已不多見了。但是他知道怎樣把一師人馬鍛鍊得富有戰鬥力。羅伯特.喬丹坐在桌邊想,防守陣地是一回事,攻占陣地是另一回事,在戰場上如何調動部隊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根據我所看到的利斯特的情況,如果沒有了複式操縱裝置,不知道他會怎樣行動。他想,不過,也許一直會有吧。我不知道。或者,會不會反而加強?我不清楚俄國人在整個這件事上是什麼立場?他想,應該去蓋洛德飯店,現在我需要了解的很多情況,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

  【註:西方人往往把蒙古人泛稱為韃靼人,此處指成吉思汗於一二一九年第一次西征。】

  他曾經認為蓋洛德飯店對他有害。它和馬德里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所具有的清教徒式的共產主義氣氛完全相反,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原是座王宮,現已改為國際縱隊在首都的司令部。在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人們彷彿是清教徒──而在蓋洛德飯店,可跟你在分成新軍各旅隊以前的第五團團部的感覺大相徑庭。

  在這兩個地方,你都會有一種參加十字軍的感覺。唯有這個名稱才真正合適,雖然它已被反覆濫用,不再具有它真正的意義了。儘管有種種官僚主義、工作無能和黨內鬥爭,你依然會感到你首次參加聖餐禮時所希望得到而沒有得到的感情。那是一種為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鞠躬盡瘁的感情,這種感情像宗教偈語一樣不可言說,但它是真誠的感情,正如你聽巴哈的音樂,或者站在夏爾特爾大教堂或萊昂大教堂裡,見到從大窗戶射進光芒時所產生的情緒,或者如當你在普拉多國立博物館見到曼坦那、格列柯和勃呂格爾的油畫【註】時的感受一樣。它使你感覺到你參加了一件你全心信仰的事業,和其他參加的人有一種兄弟情誼。這種感情你以前從來沒有過,而現在體會到了,你對它那麼重視,認為它是那麼合理,甚至連自己的死亡都覺得無足輕重了,只是死亡會阻止你履行職責,所以才不得不避免。不過,其最好的一方面是你可以為了這種感情和信仰而採取行動。你可以為之戰鬥。

  【註:馬德里的普拉多國立博物館是世界著名的美術博物館之一。曼坦那(一四一三─一五〇六)為義大利歷史、宗教畫畫家。格列柯(一五四八─一六一四)是西班牙宗教、肖像畫畫家。勃呂格爾(一五二五─一五六九)是荷蘭著名風俗畫家。】

  所以你參加了戰鬥,他想。在戰鬥中,你不久就對那些倖存的英勇善戰的人失去了這種純真的感情。過了最初的六個月,這種感情就沒了。

  在戰爭中保衛陣地或保衛城市時,你會體會到這種純真的感情。當初在山區作戰時就是這樣。他們懷著真正的革命同志情誼戰鬥。在那兒第一次出現加強紀律的必要性時,他理解並贊同。在炮火下,有人嚇壞了,拔腿就逃。他看到逃跑的人被槍斃,屍體扔在路邊腐爛,人們一點也不在乎,只顧從屍體上取下彈藥和值錢的東西。拿他們的彈藥、靴子和皮外套是對的。取下值錢的東西,無非是不讓無政府主義者得到這些東西罷了。

  當時看來逃兵應該被槍斃,這沒有什麼可非議的。他們逃跑就是自私。法西斯分子發動了進攻,我們在瓜達拉馬山區灰色岩石的山坡上的矮松林和荊棘叢中阻擊他們。敵機來轟炸,後來把大炮也拉了上來,加上炮火的轟擊,我們堅守著那條公路,等到傍晚,還活著的人員發動了反攻,把敵人擊退了。後來,當他們穿過岩石和樹林,企圖從左側迂迴進攻的時候,我們堅守在一所療養院裡,他們已經包抄了療養院的兩側,我們仍然從窗子和屋頂向外射擊,我們嘗到了被包圍的滋味,直到那次反攻把他們趕回公路的對面去。

  炸彈的閃光和轟響,把泥灰都震了下來,一堵牆突然倒塌,真叫人驚慌失措,你把機槍刨出來,把臉朝下埋在瓦礫堆裡的機槍手拖開,你腦袋躲在機槍的遮護板後面,排除故障,刨出被砸爛的彈藥箱,重新整理彈帶,然後匍匐在遮護板後面,把機槍架起再次向公路掃射。整個過程中,你嘴巴喉嚨發乾,在恐懼中,你做了該做的事,你知道自己是對的。你體會到戰鬥中那種使人嘴巴發乾、戰勝了恐懼並排除其他雜念的狂喜。那年夏天和秋天,你為全世界的窮苦人,跟暴政戰鬥,為你的信仰,為你理想的新世界而戰鬥。他想,那年秋天你學會了怎樣長時間地在寒冷潮濕泥濘的地方挖壕溝、築工事,不畏艱苦。你感到疲乏、乾渴、困倦、緊張和難受,完全感受不到夏天和秋天的美好。但對美好的喜愛一直存在著,而你所經歷的一切只是證實了那種喜愛的存在。他想,正是在那些日子裡,你懷著一種深刻、健全、無私的自豪──他突然想到,這將使你在蓋洛德飯店成為一個非常討厭的人。

  他想,是啊,你當時如果去蓋洛德飯店不見得會受人歡迎。你太天真了,你當時彷彿正蒙受上天的恩寵。不過,今非昔比,當時的蓋洛德飯店和現在可能完全不同。他對自己說,是呵,事實上不是那樣的,壓根兒就不是那樣的。當時根本還沒有蓋洛德飯店。

  卡可夫跟他談起過那些日子。當時所有的俄國人都住在皇宮旅館。當時羅伯特.喬丹還沒有跟他們中的任何人結識。那是第一批游擊隊成立之前,他還沒遇到卡希金和其他俄國人。卡希金當時在北方的伊倫和聖塞瓦斯蒂安,並參加了那次沒成功的向維多利亞進攻的戰鬥【註】。他一月份才到達馬德里,而羅伯特.喬丹在卡拉萬切爾和烏塞拉作戰。三天裡,他們阻擊了法西斯軍隊進攻馬德里的右翼部隊,把摩爾人和外籍兵團打回去。在陽光的曝曬下,他們掃蕩了灰色高原邊上被打得稀巴爛的郊區,沿著高地邊緣築起了一道防線來保衛這個城角。那時卡可夫在馬德里。

  【註:聖塞瓦斯蒂安在伊倫西,為著名的避暑勝地,維多利亞在其西南,兩地都是西班牙北部巴斯克民族地區的重要城市。】

  卡可夫談起往事時,並沒對那些日子冷嘲熱諷。那時一切都好像沒有希望了,他們同舟共濟,如今每個人都還記得當時的行動,比受到的表揚和勳章記得更清楚。當時政府放棄了這城市,撤退時拉走了國防部所有的汽車;老米亞哈吉得騎自行車去視察他的防禦陣地。羅伯特.喬丹不信這回事。即使他有愛國的想像,也想像不出來當時米亞哈騎自行車巡視的情景,但卡可夫說那是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當時在俄國報紙上發表了這件事,所以很可能是寫了以後希望那是真的。

  可是,另一件事卡可夫可沒有寫。在皇宮旅館他照管著三個俄國傷員,兩個是坦克手,一個是飛行員,傷勢太重運不走。那時千萬不能留下俄國人介入的證據,以免法西斯分子藉此為公開干涉做辯護,所以萬一放棄這個城市的話,卡可夫有責任不讓這些傷員落入法西斯分子手裡。

  如果放棄這個城市的話,卡可夫應當在離開皇宮旅館之前毀掉一切和他們身分有關的痕跡。一個腹部有三處槍傷,一個下巴被槍彈打掉了,聲帶暴露在外,還有一個股骨被槍彈打碎,雙手和臉部嚴重燒傷,一張臉變成了一個沒有睫毛、眉毛和汗毛的大水泡。光憑這三個留在皇宮旅館床上的傷員的屍體,誰也沒法證明他們是俄國人。你無法證明一個不穿衣服的死人是俄國人。人死了以後,國籍和政治態度就都看不出來了。

  羅伯特.喬丹曾問卡可夫,如果他不得不這樣做,會怎麼想。卡可夫說,他過去沒有想到要這樣做。「那你打算怎麼辦?」羅伯特.喬丹問他,還追問了一句,「你知道,突然間要你把人弄死不是件簡單的事啊。」卡可夫說:「是啊,不過,如果你總是把毒藥帶在身邊備用的話,那就簡單了。」他接著打開菸盒,給羅伯特.喬丹看藏在菸盒底層的東西。

  「不過,如果你被俘的話,菸盒最早被人拿走。」羅伯特.喬丹提出異議,「他們會叫你舉起雙手。」

  「可我在這裡還有一點,」卡可夫咧嘴笑笑,拉起他上衣的翻領,「你只要這樣把領子往嘴裡一塞,咬上一口,嚥下去就完事了。」

  「那要好得多,」羅伯特.喬丹說,「告訴我,它是不是像偵探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有股苦杏仁味?」

  「我不知道。」卡可夫高興地說,「我從來沒聞過。我們拆開一小支聞聞好嗎?」

  「還是留著吧。」

  「好吧。」卡可夫說,收起菸盒,「我不是失敗主義者,你知道,可是隨時都可能再出現這種嚴峻的局面,而這東西不是隨隨便便能搞得到的。你看到來自科爾多瓦前線的公報了嗎?寫得好極了。所有的公報中我最喜歡這個。」

  「公報說些什麼?」羅伯特.喬丹愣了一下,他是從科爾多瓦前線來到馬德里的,有些事情你自己可以取笑卻不能讓別人取笑,別人取笑時就會這樣愣一下,「給我說說好嗎?」

  「我們光榮的部隊繼續挺進,沒有喪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西班牙語陰陽怪氣地說。

  「恐怕不是這樣說的吧。」羅伯特.喬丹將信將疑地說。

  「我們光榮的部隊繼續挺進,沒有喪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英語又說了一遍,「公報上是這樣說的。我可以找出來給你看。」

  你還牢記著在波索布蘭科外圍戰鬥中犧牲的戰友,而在蓋洛德飯店,這只是個取樂的話題。

  敢情蓋洛德飯店現在還是這個樣子。然而蓋洛德飯店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革命初期倖存下來的人們,使得蓋洛德飯店成了這個樣子,如果現在還是這種情況,他倒很樂意再去看看。他想,你的心情跟當初在瓜達拉馬山區、卡拉萬切爾和烏塞拉時可大不一樣啦。你很容易腐化,他想。然而那是腐化,還是不過是喪失了當初的天真?在其他方面不也是這麼回事嗎?誰能始終保持著青年醫生、青年牧師和青年軍人初出茅廬時對自己事業的那份忠貞呢?牧師當然保持著,否則他們就不幹了。他想,看來納粹分子也保持著,還有極其克制的共產黨人也保持著。可是你看卡可夫的樣子。

  他一想到卡可夫就想個沒完。他上次在蓋洛德飯店的時候,卡可夫對一個在西班牙待了很長時間的英國經濟學家推崇備至。多年來羅伯特.喬丹經常看這個人的著作,雖然對他一點不了解,但一直很尊敬他。他不太喜歡這個人寫的有關西班牙的著作,認為寫得太簡單、太直接,而且他知道很多統計數字是主觀捏造的。但是他想,你真正了解一個國家之後,是不會太關注有關那個國家的新聞報導的。不過,他還是尊敬作者的本意。

  進攻卡拉萬切爾的那天下午,他終於見到了這個人。那時他們坐在鬥牛場的背風處,兩條街上有人在射擊,大家忐忑不安地等著進攻開始。一輛約定該來的坦克沒來,蒙特羅手托腦袋坐著,不斷說:「坦克還沒來。坦克還沒來。」

  那天很冷,街上黃色的塵土滿天飛,蒙特羅的左臂中了彈,手臂發僵了。「我們必須有坦克掩護,」他說,「我們必須等坦克來,可是來不及了。」他受的傷令他暴躁。

  蒙特羅說,他覺得坦克可能停在公寓樓後面電車道的轉角上,羅伯特.喬丹就返回去尋找。果然在那兒。但不是坦克。在那些日子裡,西班牙人不管什麼車都稱為坦克。那是一輛舊的裝甲車。司機不願把車子開出公寓樓的轉角開到鬥牛場來。他站在車後,靠在車身的鐵板上,戴著有襯墊的皮頭盔,頭靠在抱著的雙臂上。羅伯特.喬丹跟他說話時,他搖搖頭,仍舊枕在雙臂上。後來,他乾脆扭過頭去,不看羅伯特.喬丹。

  「沒有接到命令,我哪兒都不去。」他陰沉地說。

  羅伯特.喬丹從槍套裡拔出手槍,把槍口抵住裝甲車司機的皮外衣。

  「這就是給你的命令。」他對他說。司機搖搖頭,那頂大皮頭盔活像橄欖球運動員頭上的帽子,他說:「機關槍沒彈藥。」

  「我們在鬥牛場有彈藥。」羅伯特.喬丹對他說,「走吧。我們到那兒去上彈藥。走吧。」

  「沒人用機關槍。」司機說。

  「人呢?你的同伴哪兒去了。」

  「死了,」司機說,「在車裡。」

  「把他拖出來。」羅伯特.喬丹說,「把他從車子裡拖出來。」

  「我不願碰死人,」司機說,「他的身體倒在槍和方向盤之間,我沒法從他身上跨過去。」

  「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一起把他拖出來。」

  他爬進裝甲車的時候碰了頭,眉毛上面撞破了一道小口子,血從那兒流到臉上。屍體又重又硬,沒法彎曲,他不得不用力敲屍體的頭,把這卡在座位和方向盤之間的臉朝下的腦袋拖出來。他最後用膝蓋抵在屍體的頭下面,把它頂起來,然後等頭一鬆動,就抓住屍體的腰往外拉,他一個人把屍體拖出車門。

  「幫我一把。」他對司機說。

  「我不想碰他。」司機說,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在哭。他那沾滿塵土的臉頰上眼淚鼻涕橫流,淚水從鼻子兩邊直淌下來,鼻子裡也在流鼻涕。

  他站在車門旁把屍體摔了出去,屍體倒在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仍舊保持著死去時的姿勢。他躺在那兒,灰黃色的臉貼在水泥人行道上,兩手彎在身體下面,姿勢和在車裡一樣。

  「上車,他媽的,」羅伯特.喬丹用手槍指著司機說,「上車。」

  正在這時,他看到從公寓樓後面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長大衣,沒戴帽子,頭髮花白,顴骨寬闊,眼窩深陷,兩眼相距很近。他手裡拿著一包切斯特菲爾德牌香菸,抽出一支,遞給正用槍口推司機上裝甲車的羅伯特.喬丹。

  「等一下,同志,」他用西班牙語對羅伯特.喬丹說,「你跟我談談戰況好嗎?」

  羅伯特.喬丹接過香菸,放進他那藍色工作服的前胸口袋裡,他認出了這位同志,看過他的照片。就是那位英國經濟學家。

  「一邊去。」他用英語說,然後用西班牙語對裝甲車司機說,「開到鬥牛場去。明白嗎?」他砰地一聲關上笨重的車門,上了鎖,兩人就順著那長長的斜坡驅車直駛。隨即,子彈打到車上,嗒嗒的響,像小石子打在鐵鍋爐上的聲音。接著機關槍朝他們開火,像尖厲的錘打聲。他們開到鬥牛場後面停下。售票窗口旁仍然貼著去年十月份的海報,彈藥箱被打開,同志們端著步槍,腰帶上和口袋裡裝著手榴彈,在背風處等著。蒙特羅說:「好。坦克來了。我們可以進攻了。」

  那晚他們攻下了山上最後幾個大樓後,他舒服地躺在一堵磚牆後面,敲掉了牆上的幾塊磚當槍眼,他眺望著隔在他們和撤退到山梁上的法西斯分子之間的那片美麗平坦的田野,得意地想著小山上那座被擊毀的別墅掩護著敵軍的左翼。汗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他躺在一堆稻草裡,身上裹著毯子等衣服乾透。他躺在那兒想起了那位經濟學家,不禁笑了,接著為自己的粗魯感到抱歉。然而,那人伸手遞香菸給他,看上去就像要打聽消息給小費似的,那時候,他這戰鬥員對非戰鬥員的反感使他失去了自制。

  他如今想起了在蓋洛德飯店卡可夫談起這個人的情形。「原來你是在那兒遇到他的,」卡可夫說,「那天我到了托萊多大橋【註】就沒有上前去。他向前線走出很遠。我相信,那是他表現勇敢的最後一天。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馬德里。我相信,他在托萊多表現得最勇敢。在托萊多他出盡風頭。我們攻下城堡時,他就是出謀劃策的人之一。你看到他在托萊多的神采就好了。我相信多虧了他的努力和建議,我們的圍攻才取得成功。那是戰爭中最蠢的一頁。愚蠢到了極點,你跟我談談,在美國,人們怎麼看他?」

  【註:馬德里舊城區位於曼薩納雷斯河的東岸,托萊多大橋在城西南,為橫跨河面的主要橋梁之一。】

  「在美國,」羅伯特.喬丹說,「人們認為他非常像莫斯科。」

  「他才不呢,」卡可夫說,「可是他有一副奇妙的相貌,他的相貌和舉止很討人喜歡,我的相貌可什麼事也幹不成。我取得的一些微小的成績跟我的臉沒有一點關係,我的臉既不動人,也不招人喜歡和信任。但是米切爾的臉,就能使他發財。那是一張陰謀家的臉。凡是從書上見過陰謀家的人立即就會想起他。他還具有真正的陰謀家風度。人們一見到他進屋,馬上就知道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一等一的陰謀家。你那些自以為出於感情而自願幫助蘇聯的有錢同胞,或者是為了共產黨萬一有朝一日會得勢而替自己多少留點後路的人,馬上都能從這傢伙的臉上和舉止上看出他是一個深受共產國際信任的代理人。」

  「他在莫斯科沒有關係嗎?」

  「沒有。聽著,喬丹同志。你知道有兩種傻瓜嗎?」

  「一般的傻瓜和該死的傻瓜嗎?」

  「不。我是指我們俄國的兩種傻瓜,」卡可夫笑笑接著說,第一種是冬天的傻瓜。冬天的傻瓜到你家門口大聲敲門。你走到門口,發現他站在那兒,可你以前從沒見過他。他的形象使人一見難忘。他是個龐然大物,穿著高筒靴,身披毛皮大衣,頭戴毛皮帽子,渾身是雪。他先把靴子上的雪跺下去,接著脫下毛皮大衣抖抖,又有一些雪落下來了,接著摘下毛皮帽子,在門上拍打,又有一些雪從帽子上落下來。接著他又跺跺腳,走進屋裡。隨後你看看他,發現他是個傻瓜。那就是冬天的傻瓜。

  「而在夏天,你看到有個傻瓜在大街上走,他揮舞著雙臂,搖頭晃腦,離著兩百碼,人們都能看出他是個傻瓜。那就是夏天的傻瓜,這位經濟學家是個冬天的傻瓜。」

  「可是在這裡人們為什麼信任他呢?」羅伯特.喬丹問。

  「因為他的臉。」卡可夫說,「他那副漂亮的陰謀家的臉。他還有一個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招數,裝得像什麼地方的要人,深受信任。當然了,」他微笑著,「要讓這個招數奏效,他必須到處奔波。你知道,西班牙人很古怪。」卡可夫接著說,「這個政府很有錢,有很多黃金。他們不肯給朋友一個子兒。你是朋友。很好。你肯不要錢為他們幹,那就不給你一分錢。但是對於一個並不友好卻必須對之施加影響的重要公司或國家的代表,對這種人,他們卻慷慨得很。你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很有趣。」

  「我可不喜歡這樣。再說,這些錢是屬於西班牙勞動人民的。」

  「也不要求你喜歡。只要知道就行了。」卡可夫對他說,「我每次見到你,總要教給你一點道理,有朝一日你就明白了。給一位教授上課多有趣啊。」

  「回去以後我不知道能不能當上教授。說不定他們會把我當成赤色分子趕走的。」

  「噢,說不定你可以到蘇聯去繼續學習。那也許是你最好的辦法。」

  「我可是西班牙語專業的。」

  「講西班牙語的國家多的是,」卡可夫說,「別的國家不會全都像西班牙那樣難對付。而且,你知道你不當教授已經近九個月了。在九個月裡面你能學一門新的行業。你了解多少辯證法?」

  「我讀過埃米爾.伯恩斯編的《馬克思主義手冊》。就這些。」

  「如果你已讀完全書,也相當不錯了。全書共有一千五百頁,每一頁都得花不少時間。不過,你得再讀些別的書。」

  「現在可沒時間讀書。」

  「我知道。」卡可夫說,「我是說以後。要讀的書很多,這些書會使你明白現在這些事情。現在的情況會引發一本重要的著作產生,這本書將解釋很多人們應該懂的事情。也許我會寫這本書。我希望我是這本書的作者。」

  「我知道沒人能比你寫得更好了。」

  「少來奉承我。」卡可夫說,「我是新聞記者,但是跟所有的記者一樣,我喜歡寫文學作品。我現在正忙於研究卡爾伏.索特羅,佛朗哥和別的那些人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而他是,一個真正的西班牙法西斯分子。我一直在研究索特羅的著作和講話。他非常聰明,殺掉他是非常聰明的辦法。」

  「我本來以為你是不贊成政治暗殺的。」

  「這種事是非常普遍的,」卡可夫說,「非常非常普遍。」

  「可是……」

  「我們不贊成個人的恐怖行動,」卡可夫微笑著說,「當然也不贊成恐怖分子和反革命組織的那一套。我們非常痛恨布哈林那幫兩面三刀、殺人放火、幹盡壞事的虎豹豺狼,還有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和他們的走狗那樣的人渣敗類,我們痛恨厭惡那些不折不扣的魔鬼,」他又微笑道,「但我仍然相信,政治暗殺是非常普遍的。」

  「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什麼意思。但是我們當然要處決並消滅這些惡棍、魔鬼、人渣、奸詐成性的畜生將軍,不允許出現海軍將領不忠於自己職守的惡劣現象。這些人被消滅不叫暗殺。你明白嗎?」

  「明白。」羅伯特.喬丹說。

  「再說,因為我愛說笑話,你也知道,可即使是玩笑話也危險嗎?好。因為我說笑話,就以為西班牙人並不後悔沒把某些現在還在發號施令的將軍斃掉。我是不喜歡這些槍斃人的行為的,你知道。」

  「我無所謂,」羅伯特.喬丹說,「我不喜歡槍斃人,可是無所謂了。」

  「這我知道。」卡可夫說,「我聽說過了。」

  「這重要嗎?」羅伯特.喬丹說,「關於這件事,我不過說實話罷了。」

  「真令人遺憾,」卡可夫說,「不過這是一個好辦法,使人家覺得你是可以信賴的,否則,要達到這種地步得花不少時間啊。」

  「我算是可以信賴的?」

  「你在工作上算是可以信賴的。改天我要和你談談,了解一下你心裡的想法,遺憾的是我們從沒認真談過。」

  「等我們打贏了再說吧,那時我的思想才會有著落。」羅伯特.喬丹說。

  「到那時,你可能好一陣子不用思想啦。但是你應當好好鍛鍊鍛鍊思想。」

  「我看《工人世界報》。」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卡可夫說:「好啊。我受得了人家開玩笑。不過,《工人世界報》上有不少非常有見地的文章。是關於這次戰爭的唯一有見地的文章。」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我同意你。不過,要了解眼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不能唯讀黨的機關刊物。」

  「沒錯,」卡可夫說,「不過即使讀了二十種報紙,你也不能了解所有的事情。再說,即使你了解了,我不知道你拿它有什麼用。我差不多對所有事情都了解,可我卻想忘掉它。」

  「你認為那樣糟嗎?」

  「比以前好多了。我們正在清除一些最要不得的分子。但是情況十分不好。我們正在建設一支龐大的軍隊,有些人是可靠的,像莫德斯托、『農民』、利斯特和杜蘭的部下。他們不僅可靠,還了不起。你會看到這一點的。再說,我們仍然有國際縱隊,雖然它們的作用在改變。但是,一支成分有好有壞的軍隊是打不了勝仗的。所有的人都必須達到一個政治覺悟水準,所有人都必須了解他們為什麼而戰和戰爭的重要性。所有人必須對戰爭結果抱有信心,必須服從紀律。我們正在建設一支龐大的徵募的軍隊,但沒時間樹立徵募的軍隊所必須具備的紀律,指導他們如何在炮火下行動的紀律,我們稱之為人民軍隊,然而它缺乏真正的人民軍隊的優秀品質,又缺乏徵募的軍隊所需要的鐵一樣的紀律。你會知道,這樣是十分危險的。」

  「你今天不大高興。」

  「是啊。」卡可夫說,「我剛從瓦倫西亞回來,在那兒我見了不少人。每個從瓦倫西亞回來的人,心情都不好。在馬德里,你覺得舒服,覺得一定會勝利,不可能失敗。在瓦倫西亞是另外一回事。從馬德里逃跑的膽小鬼們仍在那兒當統帥。他們心滿意足地安於懶散的官僚制度。他們看不起馬德里的人。現在人民委員會的削弱讓他們感到困擾。還有巴塞隆那。你應該去巴塞隆那看看。」

  「巴塞隆那怎麼了?」

  「就好像是一齣滑稽劇。那裡曾經是狂想家和浪漫革命家的樂土。現在是冒牌戰士的天堂。那些喜歡穿軍裝、喜歡炫耀的戴著紅黑領巾的士兵,他們除了不喜歡打仗之外,對戰爭的一切都喜歡。瓦倫西亞令人噁心,而巴塞隆那令人發笑。」

  「那波姆叛亂【註】是怎麼回事?」

  【註:波姆是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的首字母縮略詞(P.O.U.M.)的音譯,是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組織,於一九三七年五月三日至十日在巴塞隆那發動反共和政府的叛亂。】

  「波姆根本就是笑話。是狂想家和過激分子的異端邪說的產物,不過是幼稚病而已。有些是誤入歧途的老實人。有一個智囊級人物還是相當不錯的,還有一點從法西斯分子那兒弄來的錢。沒多少。可憐的波姆。他們太愚蠢了。」

  「叛亂中殺了很多人嗎?」

  「沒有叛亂後被槍殺的和以後被槍殺的多。波姆,正如它的名稱,是不嚴肅的,笑話一樣。它應該叫痄腮或麻疹【註】。可是不對。麻疹都比它危險得多。麻疹會損害視力和聽覺。可是你知道,他們搞了個陰謀來殺我,殺華爾特,殺莫德斯托,殺普列托。你知道他們糊塗到什麼程度了嗎?我們完全不同。可憐的波姆。他們從沒殺過敵人。無論是在前線還是別的地方都沒殺過。在巴塞隆那倒是殺過一些,沒錯。」

  【註:此處卡可夫有意把「痄腮」和「麻疹」的英語名稱念成M.U.M.P.S和M.E.A.S.L.E.S.,聽上去好像也是什麼政治團體的首字母縮略詞。】

  「當時你在那兒嗎?」

  「嗯,在那兒。我發了個電報,報導了那個惡貫滿盈的殺人犯組織的罪惡,還有他們卑鄙的法西斯陰謀,不過,咱們說句實在話,波姆成不了大事。尼恩是他們中唯一有頭腦的人。我們逮住了他,可他又從我們手裡溜掉了。」

  「現在他在哪兒?」

  「在巴黎。他讓人開心,可糟糕的是在政治上走了歪路。」

  「他們和法西斯分子有連繫?」

  「誰又沒有呢?」

  「我們沒有。」

  「誰知道?但願我們沒有。你經常到他們陣線的後方,」他笑著說,「但是共和國駐巴黎大使館一個祕書的弟弟,上星期曾去聖讓德呂茲會見了布爾戈斯方面的人【註】。」

  【註:布爾戈斯為西班牙北部布爾戈斯省省會,內戰爆發後,就成為佛朗哥叛軍政府所在地。】

  「我更願意知道前線的情況。」羅伯特.喬丹說,「越靠近前線的人越好。」

  「你喜歡法西斯陣線的後方嗎?」

  「喜歡。我們在那兒的人不錯。」

  「噢,你知道,在我們陣線的後方,他們同樣也一定派了很不錯的人。我們逮住他們就槍斃,他們逮住了我們的人也槍斃。你在他們的地盤上,必須時刻想到他們一定也派了好多人到這邊來。」

  「我想到過。」

  「好吧。」卡可夫說,「今天你要思考的事已經夠多了,所以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就走吧,我還得到樓上去找人。上層人士。再來看我吧。」

  好,羅伯特.喬丹想,我在蓋洛德飯店學到不少東西,卡可夫看過他唯一出版過的書。那本書並不怎麼好。只有兩百頁,他不知道看過這本書的人有沒有兩千個。他在西班牙靠步行、火車坐三等車、搭公共汽車、騎騾馬、搭卡車旅行了十年,把所見所聞全寫在這本書裡了。他對巴斯克地區、納瓦拉、阿拉貢、加利西亞、兩個卡斯蒂爾和埃斯特雷馬杜拉【註一】非常熟悉。這一類作品中,博羅、福特【註二】和其他一些人已經寫得很出色了,他寫得沒什麼新意。但卡可夫說那是本好書。

  【註一:這些地名除納瓦拉為北部庇里牛斯山南的一省名外,其他都是歷史上的古王國或地區的名字,沿用至今。】

  【註二:喬治.博羅(一八〇三─一八八一)是英國語言學家、旅行者兼小說家,著有多種關於西班牙風土人情、吉普賽人及其方言的作品。理查.福特(一七九六─一八五八)是英國旅行家兼作家,一八四五年發表的《西班牙旅遊者手冊》為一部非常詳細的佳作。】

  「我之所以關心你就是因為這個,」他說,「我覺得你寫的內容絕對真實,這是很難得的。所以我想讓你了解一些情況。」

  好啊。這次任務結束後,他要寫一本書。但是只寫他真正了解和知道的事情。他想,可我得成為更好的作家,才能完成這個題材。這次戰爭讓他慢慢了解到事情可沒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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