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鐘聲第十一章

  他們從高山坡的草地上徑直朝下走,走進樹木蔥蘢的山谷,又爬上一條與小溪平行的山路,隨即在濃濃的松樹蔭裡離開山路,登上一個陡峭的圓形山頂。這時,只見從樹後閃出來一個手握卡賓槍的男人。

  「站住,」他喝道,然後接著說,「是你啊,比拉爾。跟你一起的是誰?」

  「一個英國人。」比拉爾說,「不過他倒有個天主教的教名──羅伯托。到這裡的路真他媽陡。」

  「你好,同志。」哨兵朝羅伯特.喬丹伸出手來。

  「哦。」羅伯特.喬丹說,「你好嗎?」

  「我也好。」那哨兵說。這個人很年輕,身材瘦小,高高的鷹鉤鼻,高顴骨,灰色眼睛。他沒戴帽子,頭髮漆黑濃密,握手有力而友好。他的眼神也是友好的。

  「喂,瑪麗亞,」他對那姑娘說,「你沒累壞吧?」

  「哪有的事,華金!」姑娘說,「我們坐著聊天的時間比走路的時間長。」

  「你就是爆破手嗎?」華金問,「我們聽說你到這兒來了。」

  「我們在巴勃羅那兒過的夜,」羅伯特.喬丹說,「對,我就是爆破手。」

  「很高興見到你,」華金說,「準備炸火車嗎?」

  「上次炸火車你在嗎?」羅伯特.喬丹微笑著問。

  「怎麼不在?」華金說,「我們就是在那裡收留她的,」他對瑪麗亞咧著嘴笑,「你現在變漂亮了。」他對瑪麗亞說,「有人跟你說,你多漂亮嗎?」

  「算了,華金,謝謝你,」瑪麗亞說,「你剃了頭也漂亮的。」

  「是我背的你,」華金對姑娘說,「我把你背在肩上。」

  「好多人都背過。」比拉爾用低沉的聲音說,「誰沒背過她?老頭子在哪兒?」

  「在營地。」

  「昨晚他在哪兒?」

  「在塞哥維亞。」

  「他帶消息了嗎?」

  「帶了,」華金說,「有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我看是壞消息。」

  「你看到飛機沒有?」

  「唉,」華金搖搖頭說,「甭提啦。爆破手同志,那些是什麼飛機?」

  「海因克爾一一一型轟炸機。海因克爾和菲亞特驅逐機。」羅伯特.喬丹告訴他。

  「那些低機翼的大飛機叫什麼?」

  「是海因克爾一一一型。」

  「管它叫什麼名字,反正都一樣糟糕,」華金說,「我耽誤你們的時間了,我帶你們去司令那兒。」

  「司令?」比拉爾問。

  華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喜歡叫司令,不喜歡叫『頭兒』。」他說,「叫司令更有部隊的派頭。」

  「你越來越部隊化了。」比拉爾取笑他說。

  「沒有,」華金說,「不過我喜歡軍事術語,可以使命令更明確,紀律更嚴明。」

  「這裡有個和你對路的小夥子,英國人,」比拉爾說,「很較真的小夥子。」

  「要我背你嗎?」華金問姑娘,並把手放在她肩上,衝著她笑。

  「背一次就夠啦,」瑪麗亞對他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華金問她。

  「我記得有人背我。」瑪麗亞說,「不記得你背過我。我記得那個吉普賽人,因為他把我扔下好幾次。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華金,以後有機會我來背你。」

  「我記得很清楚。」華金說,「我記得,我抓著你的兩條腿,你肚子貼在我肩上,你的腦袋和手臂垂在我背後。」

  「你的記性不錯。」瑪麗亞對他笑著說,「我一點也記不得了。你的手臂、肩膀、背,我都不記得了。」

  「有件事,你想知道嗎?」華金問她。

  「什麼事?」

  「我高興的是,當時子彈從我們背後打來,你的身體正好擋住了我的背。」

  「你這個畜生。」瑪麗亞說,「吉普賽人背了我好久,難道也是這個原因?」

  「也是這個原因,而且還可以抱住你的大腿。」

  「這就是我的英雄們,」瑪麗亞說,「我的救命恩人?」

  「聽著,小美人兒,」比拉爾對她說,「這小夥子背了你好長時間,在那個時刻,誰都不會對你的大腿動心的。那時候只聽到嗖嗖的子彈聲。要是扔下你,他早就跑出子彈的射程了。」

  「我謝過他了。」瑪麗亞說,「我以後一定也背背他。咱們說點笑話吧。我總不該因為他背過我而哭吧?」

  「我原本想把你扔下的,」華金繼續逗她,「可是我怕比拉爾槍斃我。」

  「我沒槍斃過人。」比拉爾說。

  「沒有這個必要。」華金對她說,「你一開口就能把人嚇死。」

  「油嘴滑舌,」比拉爾對他說,「你以前一直是個懂規矩的小夥子。革命前你幹什麼,小夥子。」

  「什麼也沒幹。」華金說,「那時才十六歲。」

  「到底幹什麼。」

  「偶爾收拾收拾幾雙皮鞋。」

  「做皮鞋嗎?」

  「不是。是擦鞋。」

  「什麼話,」比拉爾說,「不只是擦皮鞋吧?」她看著他那棕色的臉、矯健的身材、蓬亂的頭髮和那矯健敏捷的步伐,「你為什麼不幹了?」

  「什麼?」

  「什麼?你自己知道。你已經在留頭髮好扎鬥牛士的小辮啦。」

  「我看是因為害怕吧。」小夥子說。

  「你身材不錯。」比拉爾對他說,「只是相貌平常一些。那是因為害怕,是嗎?炸火車的時候,你幹得不錯嘛。」

  「我現在不怕牛了。」那小夥子說,「什麼牛都不怕了。比牛更加凶猛危險的東西,我們都見過了。當然,什麼牛都比不上機關槍危險。不過,只是不知道現在上鬥牛場去鬥牛,兩條腿還發不發抖。」

  「他原本想當鬥牛士,」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講,「不過他害怕。」

  「你喜歡看鬥牛嗎,爆破手同志?」華金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非常喜歡,」羅伯特.喬丹說,「非常非常喜歡。」

  「你在巴利阿多里德看過鬥牛嗎?」華金問。

  「看過。九月份過節的時候看過。」

  「那是我老家,」華金說,「我的老家可好啦,可是那些善良的鄉親在這次戰爭中吃了不少苦啊。」他的臉色凝重,「他們在那裡殺了我爹、我媽、我姐夫,後來又殺了我姐姐。」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羅伯特.喬丹說。

  這些話他聽過多少次?多少次他看見人們難受地說著這些話?多少次他看見人們滿眼淚水哽咽地說「我爹,我兄弟,我媽,或者我姐妹」?聽人們這樣講到死去的親人,他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人們講的和這個小夥子講的一樣。一提起家鄉,話匣子一下子就開了,而你呢,總是這麼一句話「殺人不眨眼的畜生」。

  你只不過聽人們提起家人亡故罷了。你沒看到他們的父親死去,不像比拉爾在小溪邊向他描述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情形時那樣生動,像親眼所見似的。你知道那父親死在某個院子裡,某堵牆的牆腳下,某片地或果園裡,或者晚上死在某條公路邊的卡車燈光下。你從山裡望見那卡車的燈光,聽見了槍聲,然後你來到公路,發現了屍體。你沒見到那母親、姐妹或兄弟被槍殺的情景。你聽見過,你聽見了槍聲;你見過屍體。

  比拉爾讓他看到了那鎮上殺人的情景。

  要是這女人能寫作就好了。他要把這些事寫出來,如果運氣好,他記得住,也許他能照著她講的寫出來。天哪,她真會講故事。他想,她比大詩人克維多講得還好。克維多從沒像她那樣生動地描寫過堂.福斯蒂諾之死。他想,希望我能寫得好,把那個故事寫出來。把我們的所作所為寫出來。不是寫人家對我們幹的事。那方面他很了解。戰線後方的這一類情況,他知道得很多。但是你必須先了解這些人。你必須了解他們原來在村裡是幹什麼的。

  他想,由於我們的流動性,我們事後不會留下來遭到報復,所以我們不知道事後究竟是什麼樣。你跟一個農民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你前一天夜裡來,跟他們一起吃飯。你白天躲起來,第二天夜裡就走了。你完成任務一走了事。下次你又照老樣子來,然後聽說他們被槍殺了。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被槍殺時,你從來不在場。游擊隊搞完破壞就撤退了。留下來的農民就遭到報復。我只是知道一個方面,他想。只知道開頭時我們怎樣對待他們。我只是知道這些,感到很可恨,我聽到人們厚顏無恥地提到時,總是誇誇其談,強詞奪理,辯解,否認。可是這該死的女人使我看到那場景,就像我當時也在場一樣。

  唉,他想,這是一個人所受教育的一部分。經歷了戰爭,真的很受教育。要是你注意傾聽,在這場戰爭中能學到不少東西。肯定能學到。他幸虧戰前十年斷斷續續在西班牙待過不少日子。他們主要是由於你會講西班牙語才信賴你的。你完全掌握這種語言,講得很地道,又了解不同地方的情形,他們就信賴你。說到底,西班牙人只真正忠於自己的家鄉。當然,首先是西班牙,然後是他的種族,他的省份,他的村鎮,他的家庭,最後是他的行業。如果你會西班牙語,他就喜愛你,如果你了解他的省份,那就更好了,而如果你熟悉他的村鎮和行業,你這個外國人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了。在西班牙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也不把他當外國人,除非他們跟你唱反調。

  他們當然會跟你唱反調。他們常常跟你唱反調,不過他們也跟別人唱反調。他們連自己都唱反調。如果有三個人在一起,兩個人會聯合起來跟第三個人唱反調,然後這兩個人再相互拆台。也不總是這樣,不過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你可以舉出很多的例子,足以論證這個結論。

  可不該這樣想啊;但誰來指責他的這種想法呢?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他不能老往失敗方面想。首要的事是打勝這場戰爭。如果我們勝不了這場戰爭,一切都完了。但是他注意觀察、留心傾聽,並記住一切。他在戰爭中服役,在服役期間,他絕對忠誠並且盡可能把任務完成好。可是什麼也占據不了他的心靈,他的觀察和聽取的能力,如果他要作出判斷,那是以後的事。作出判斷所根據的資料少不了。已經夠多啦。甚至太多了一點。

  看這個叫比拉爾的女人,他想。不管以後發生什麼,只要有時間,我一定要她講完那個故事。看她在那兩個年輕人旁邊走路的樣子。你再找不到比他們三人更好看的西班牙兒女了。她像座山,這青年和姑娘像兩棵小樹。老樹全被砍倒了,小樹在茁壯成長。儘管這對年輕人遭到過厄運,他們還是顯得那麼清新、乾淨、純潔、完整,彷彿從來也沒聽到過災難這種事情似的,不過,聽比拉爾的口氣,瑪麗亞才剛剛康復。她當初的情況一定很糟。

  他記得十一旅有個比利時小夥子,是和村裡另外五個青年一塊兒入伍的。全村大約有兩百人,這小夥子以前從沒離開過家鄉。當羅伯特.喬丹第一次在漢斯旅【註一】旅部看到他的時候,同村另外五個人全都犧牲了,那小夥子失魂落魄,他們讓他當勤務兵,在旅部伺候飯食。他長著一張紅撲撲的佛蘭芒人【註二】的大臉,和一雙農民的粗手,他端盤碟走動的樣子就像拖車的馬兒那樣笨拙。他不停地哭,吃飯時也不出聲地一直在哭。

  【註一:國際縱隊共分五個旅。第十一旅主要為德意的流亡者,又名漢斯旅。第十五旅主要為美國和加拿大人,其中的林肯營和華盛頓營作戰英勇,最負盛名。】

  【註二:佛蘭芒人為比利時兩大民族之一,居該國北部地區。】

  你一抬頭就看到他在哭。你要酒,他哭;你遞過盤子要燉肉,他撇過頭哭。他也能停住,但要是你抬頭望他一眼,他的眼淚就又湧了出來。上菜空檔時間,他在廚房裡哭。大家都很體諒他。但這不管用。他要想清楚自己會怎樣,能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適不適合再當兵打仗。

  瑪麗亞現在相當健康。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這樣。可他不是精神病專家,比拉爾才是。昨晚一起過夜對他倆也許是好的。是啊,除非就到此結束。這對他當然是好的。他今天覺得舒暢、身體健康、無憂無慮、精神愉快。這件事開頭很糟糕,不過他運氣好。他以前也遇到過表面很糟糕的事情。表面很糟糕,那是用西班牙語思考的說法。瑪麗亞是可愛的。

  看她,他對自己說。看看她。

  他看著她在陽光下愉快地邁著大步,她的卡其襯衫敞著領子。她走路的樣子像匹蹦蹦跳跳的小馬駒,他想。這種事情不容易碰到。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也許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想。也許這是在做夢,或者在異想天開,它根本沒有發生過。也許正像你過去那些夢中的情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女人,夜裡來到你的床上,那麼親切,那麼可愛。他在床上熟睡的時候,和她們都那樣睡過覺。他還記得嘉寶,還有哈羅【註】。是啊,好幾次都是哈羅。這一回也許跟那些夢一樣吧。

  【註:格蘭泰.嘉寶和琴.哈羅都是二十世紀三〇年代好萊塢的紅女星。】

  他還記得進攻波索布蘭科【註一】的前夜,嘉寶在他床上的情景,他用力摟著她,她穿的是一件柔軟光滑的羊毛衫,當她俯下身子的時候,頭髮披在前面,輕拂在他臉上。她說她一直愛著他,而他為什麼從沒向她表達過愛意?她一點也不靦腆、冷漠、可望而不可即。她可愛得叫人想摟著她,親切而可愛,就像當年和約翰.吉爾伯特一起時的那樣【註一】,情景真實得彷彿真有其事。他對她的愛情遠遠超過了對哈羅的愛情,雖然嘉寶只夢見過一次,而哈羅──現在這一回也許就跟那些夢一樣吧。

  【註一:波索布蘭科在西班牙南部科爾多瓦省,內戰初期喬丹在南方前線參加戰鬥。】

  【註二:嘉寶曾和男明星約翰.吉爾伯特主演過《肉體與惡魔》和《瓊宮恨史》等愛情片,是當時著名的銀幕情侶。】

  現在也許並不是夢,他對自己說。我現在伸出手去也許能碰到瑪麗亞,他對自己說。也許你不敢這麼做,他對自己說。也許你怕的是發現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假的,是你自己異想天開,正如夢中出現的那些電影明星,還有你以前所有的女朋友,晚上鑽在睡袋裡,躺在光光的地板上,在乾草倉的稻草堆、馬廄、馬欄、農舍、樹林、車庫、卡車和西班牙的群山裡。當他熟睡時,她們都到那條睡袋裡來,比她們本來的面貌還要漂亮得多。也許這一回也是這樣。也許你不敢碰她以證明是真是假。也許你敢,但這很可能是你異想天開或者是夢中的情景吧。

  他一步跨過山路,把手放到那姑娘的胳膊上。他的手摸到她那件舊卡其襯衫裡光滑的手臂。她望望他,笑了。

  「喂,瑪麗亞。」他說。

  「喂,英國人。」她回答。他看著她棕褐色的臉,灰黃色的眼睛,豐滿的帶著笑意的嘴唇,還有那金褐色的短髮。她抬起臉來望著他,看著他的眼睛微笑。是真的,沒錯。

  這時,他們能望到松林盡頭「聾子」的營地了,那是峽谷的盡頭處的一個圓形凹地,像個口朝天的臉盆。他想,這些石灰岩的盆形高地一定有很多岩洞。前面就有兩個,被岩石上的矮樹叢遮蔽得很好。這地方和巴勃羅那裡差不多,甚至比那裡更好。

  「你家裡人怎麼會被槍殺的?」比拉爾對華金說。

  「別說了,太太,」華金說,「我家裡人跟巴利阿多里德許多人一樣,都是左派。法西斯分子血洗我家鄉的時候,先槍殺了我爹。他投過社會黨的票,然後殺了我媽。她也投過社會黨的票。她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投票。後來,他們殺了我的一個姐夫。他是電車司機工會的會員。很顯然,不參加工會就不能開電車,他是為這個。不過,他從不問政治的。我很了解他。他甚至有點不知廉恥。我看他也算不上一個好同志。後來,另一個姐夫,也是在電車上工作的,跟我一樣到山裡去了。他們以為我姐姐知道他的去向。其實她不知道。他們就把她殺了,理由是我姐姐不肯告訴他們我姐夫在哪兒。」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比拉爾說,「『聾子』在哪兒?我沒見著他。」

  「他可能在山洞裡,」華金回答,他停下,把步槍托支在地上,說道,「比拉爾,聽我說。還有你,瑪麗亞,要是我講了我的家事讓你們不好受的話,你們得原諒我。我知道大家都有類似的傷心事,還是別提的好。」

  「你應該講出來,」比拉爾說,「如果我們不能互相幫助,活在世上幹嘛?光聽不說也算不上幫助。」

  「可是這會使瑪麗亞心裡難受。她自己的不幸已經夠她受了。」

  「沒有的事,」瑪麗亞說,「我的不幸就像個大水桶,你的苦水永遠也灌不滿它。我很難過,華金,但願你另一位姐姐可以平安。」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事,」華金說,「他們把她下了大牢,看樣子沒怎麼虐待她。」

  「你家裡還有人嗎?」羅伯特.喬丹問。

  「沒啦,」小夥子說,「只剩下了我,沒別人了。還有那個到山裡去的姐夫,我想他也已經死了。」

  「他也許沒事。」瑪麗亞說,「說不定他和一幫游擊隊在別的山區。」

  「我看他準死了,」華金說,「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不適合走南闖北,他是電車售票員,沒有受過鍛鍊,在山裡打游擊不行。我看他是活不到一年的。他的肺也有點毛病。」

  「他可能很好。」瑪麗亞用手臂摟住他肩膀。

  「是的,姑娘。那當然啦。」華金說。小夥子站在那裡,瑪麗亞踮起腳,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華金把頭轉向一邊,哭了。

  「我把你當哥哥,」瑪麗亞對他說,「我把你當做哥哥那樣吻你。」

  小夥子搖搖頭,不出聲地哭著。

  「我是你妹妹,」瑪麗亞說,「我愛你,你有家啦。我們都是一家人。」

  「包括這個英國人,」比拉爾聲音洪亮地說,「是不是,英國人?」

  「是。」羅伯特.喬丹對小夥子說,「我們都是一家人,華金。」

  「他就是你的兄弟,」比拉爾說,「是嗎,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摟著小夥子的肩膀。「我們都是兄弟。」他說。小夥子搖搖頭。

  「我真不該講出來,」他說,「講起這種事,叫大家更難受。我真不該叫你們心裡難受。」

  「去他媽的什麼該不該的,」比拉爾用她那低沉而悅耳的聲音說,「瑪麗亞要是再吻你,我也要吻你了。我好多年沒有吻過鬥牛士了,即使是你這樣一個不中用的鬥牛士,我倒要吻吻一個成了共產黨的不中用的鬥牛士。抓住他,英國人,好讓我好好吻他。」

  「放開我,」小夥子說,轉身就躲開了,「別管我。我沒事,我不該那樣。」

  他站在那裡,竭力控制臉上的表情。瑪麗亞伸手讓羅伯特.喬丹握著。比拉爾雙手叉腰望著那小夥子。

  「我吻你的時候,」她對他說,「可不會像你姐妹那樣。姐妹那樣吻兄弟的把戲我可不會。」

  「別開玩笑啦,」小夥子說,「我跟你說我沒事的,說了剛才那些話,對不起。」

  「好吧,我們去看老頭兒吧。」比拉爾說,「這種動感情的事叫我心煩。」

  小夥子望望她。他的眼神裡流露出他的傷心。

  「不是你的感情,」比拉爾對他說,「是我自己的。你這個人太脆弱,當不了鬥牛士。」

  「我本來就不是,」華金說,「你何必老是講個沒完呢。」

  「可是你在留鬥牛士的髮辮。」

  「是呀,那又怎樣?從經濟上來說,鬥牛最有利。它使許多人有機會就業,國家可以正常運行。現在我也許不害怕了。」

  「未必。」比拉爾說,「未必。」

  「你說話為什麼那麼損,比拉爾?」瑪麗亞對她說,「我非常愛你,可是你太不近人情。」

  「可能不近人情。」比拉爾說,「聽著,英國人。你要跟『聾子』說些什麼,心裡有數嗎?」

  「有數。」

  「他這人話不多,跟我和你不一樣,也不像這些愛動感情的小傢伙。」

  「你怎麼這樣說?」瑪麗亞生氣地又問。

  「我不知道,」比拉爾大踏步走著說,「你幹嘛這樣想?」

  「我不知道。」

  「有時候,很多原因讓我煩躁,」比拉爾氣憤地說,「你明白嗎?其中一個原因是四十八歲。我的話你聽到了嗎?四十八歲,一張醜臉,另外一個原因是,我開玩笑說要吻這個有共產黨傾向的沒有成才的鬥牛士的時候,他臉上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這話不對,比拉爾,」小夥子說,「你沒看到驚慌。」

  「什麼話,你在說什麼話。你們全是王八蛋。噢,他來了,喂,聖地亞哥,你好嗎?」

  比拉爾招呼的是個矮個子敦實的漢子,棕色臉盤,高顴骨,灰頭髮,黃褐色的眼睛分得很開,長著一個印第安人那樣的窄鼻梁鷹鉤鼻,一張闊口,上唇又長又薄。他的鬍子刮得很乾淨。他邁著羅圈腿,這是因為他穿的牧牛人的馬褲和馬靴,這人從山洞口出來迎接他們。天氣很暖和,他卻穿了件羊毛襯裡的短皮外套,紐扣一直扣到脖子。他向比拉爾伸出一隻褐色大手:「你好,太太。」他說。他向羅伯特.喬丹也打了招呼,還和他握了握手,定睛望著他。羅伯特.喬丹看到他的眼睛像貓的眼睛一樣黃,又像爬蟲的眼睛那樣呆滯。「漂亮的姑娘。」他招呼瑪麗亞,並拍拍她的肩膀。

  「吃了嗎?」他問比拉爾。她搖搖頭。

  「吃飯吧,」他說,看著羅伯特.喬丹,「喝酒嗎?」他問,一面伸出大拇指,做了個朝下倒酒的手勢。

  「喝,謝謝。」

  「好。」「聾子」說,「威士忌嗎?」

  「你有威士忌?」

  「聾子」點點頭。「是英國人?」他問,「不是俄國人?」

  「美國人。」

  「這裡美洲人很少。」他說。

  「現在多起來了。」

  「不壞。北美還是南美?」

  「北美。」

  「和英國人一樣。何時炸橋?」

  「你知道橋的事?」

  「聾子」點點頭。

  「後天早晨。」

  「好。」「聾子」說。

  「巴勃羅呢?」他問比拉爾。

  她搖搖頭。「聾子」咧嘴笑了笑。

  「你離開一下,」他對瑪麗亞說,又咧嘴笑了,「回來,」他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一塊繫在皮帶上的大錶,看了看說,「半小時。」

  他做個手勢叫他們在一段削平了的木頭上坐下,那就當是椅子了,然後望望華金,用大拇指猛地指了指他們來時走的那條山路。

  「我和華金去一會兒再回來。」瑪麗亞說。

  「聾子」走進山洞,拿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和三個玻璃杯走出來。他一邊胳肢窩下挾著一個瓶身上有三個大凹痕的酒瓶,那隻手的三個指頭夾住了三個杯子,另一隻手握住一個陶製水壺的頸口。他把杯子和酒瓶放到那段木頭上,水壺放在地上。

  「沒有冰塊兒。」他對羅伯特.喬丹說,把酒瓶遞給他。

  「我不喝。」比拉爾說著用手蒙住杯口。

  「昨晚地上有冰,」「聾子」咧嘴笑著說,「都化了。那上面有冰,」他說,指了指光禿禿的山頂上的積雪,「就是太遠了。」

  羅伯特.喬丹動手替「聾子」倒酒,可是「聾子」搖搖頭,做了個手勢,讓他往自己的杯子裡倒酒。

  羅伯特.喬丹在杯子裡倒了多半杯威士忌,「聾子」盯著瞧他,等他倒好了,就把水壺遞給他。羅伯特.喬丹提起水壺一倒,冷水從陶壺嘴裡流了出來,把杯子填滿。

  「聾子」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再用水加滿一杯。

  「來點葡萄酒嗎?」他問比拉爾。

  「不。就來水。」

  「喝點吧。」他說。「不好,」他咧嘴笑著對羅伯特.喬丹說,「我見過不少英國人,他們老是喝威士忌。」

  「在哪裡?」

  「牧場上,」「聾子」說,「場主的朋友。」

  「你從哪兒弄到這些威士忌的?」

  「什麼?」他聽不清。

  「你得扯著嗓門喊,」比拉爾說,「對另一隻耳朵喊。」

  「聾子」指指自己那隻比較能聽到的耳朵,咧嘴笑笑。

  「你從哪兒弄到威士忌的?」羅伯特.喬丹大聲說。

  「釀的。」「聾子」說,他看見羅伯特.喬丹剛要把杯子送近嘴邊卻停住了。

  「不是,」「聾子」拍著他的肩膀說,「開開玩笑。是從拉格朗哈弄來的。昨晚聽說來了個英國爆破手。我很高興。弄了點威士忌請你喝。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羅伯特.喬丹說,「這威士忌非常好。」

  「那就好。」「聾子」咧嘴笑了,「今晚有情報。」

  「什麼情報?」

  「很多部隊在調動。」

  「在哪裡?」

  「塞哥維亞。你看見飛機了?」

  「是呀。」

  「不妙啊,是嗎?」

  「不妙。部隊在調動?」

  「在維利亞卡斯丁和塞哥維亞之間很多。在巴利阿多里德公路上。在維利亞卡斯丁和聖拉斐爾之間也很多。很多。很多。」

  「你怎麼看?」

  「我們準備行動?」

  「有可能。」

  「他們知道,也在準備。」

  「有可能。」

  「幹嘛不今晚把橋炸了?」

  「等命令。」

  「誰的命令?」

  「總參謀部的。」

  「和炸橋的時間有關係嗎?」比拉爾問。

  「非常有關係。」

  「可是,他們要是把隊伍開來呢?」

  「我要派安塞爾莫去送全部調動和集結的情報。他正在守望公路。」

  「公路上有你的人?」「聾子」問。

  羅伯特.喬丹不知道有多少內容他能聽清楚,一個聾子你可說不準。

  「是的。」他說。

  「我也派了人。為什麼不現在就炸?」

  「我得聽命令。」

  「不喜歡。」「聾子」說,「我不喜歡這樣。」

  「我也不喜歡。」羅伯特.喬丹說。

  「聾子」搖搖頭,喝了一口威士忌,「你……我幹什麼呢?」

  「你手下多少人?」

  「八個人。」

  「先把電話線割斷,然後把井攻下來,占領養路工小屋邊的哨所,再回過來向橋靠攏。」

  「這好辦。」

  「這些都要記下來。」

  「不用操心。巴勃羅呢?」

  「他把山下的電話線割斷,把鋸木廠那邊的哨所攻占下來,然後回過來向橋靠攏。」

  「然後掩護撤退?」比拉爾問,「我們是七個男的,兩個女的,五匹馬。你們有多少人馬?」她對著「聾子」的耳朵大聲說。

  「八個男的,四匹馬。馬還不夠。」他說。

  「十七個人,九匹馬,」比拉爾說,「馱東西的牲口還沒有算呢。」

  「聾子」什麼也沒說。

  「搞不到馬嗎?」羅伯特.喬丹對著那個不太聾的耳朵說。

  「打了一年的仗,」「聾子」說,「才弄到這四匹。」他伸出四個指頭,「現在,你明天就要用八匹。」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你要明白,就要從這兒撤出去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的了。現在在這裡不用提心吊膽了。你就不能豁出去偷八匹馬嗎?」

  「也可能吧。」「聾子」說,「可能一匹都弄不到。可能弄到更多。」

  「你有自動步槍嗎?」他問。

  「聾子」點點頭。

  「在什麼地方?」

  「山上。」

  「什麼型號的?」

  「不知道牌子。有子彈盤的那種。」

  「子彈有多少?」

  「五盤。」

  「誰會用?」

  「我。會一點,不經常用。不想在這裡弄出太大的動靜。也不想浪費彈藥。」

  「我過會兒看看這枝槍,」羅伯特.喬丹說,「手榴彈你有嗎?」

  「有,很多。」

  「每枝步槍有幾發子彈?」

  「很多。」

  「很多是多少?」

  「一百五十發。也許更多。」

  「其他小組的情況怎麼樣?」

  「什麼?」

  「我炸橋的時候,要有足夠的兵力來攻占哨所,並掩護那座橋。我們的兵力要比現在多一倍才行。」

  「攻占哨所的事不用擔心。白天什麼時候進攻?」

  「天剛亮。」

  「不用擔心。」

  「再加二十個人,做到萬無一失。」羅伯特.喬丹說。

  「靠得住的沒有。不太靠得住的要不要?」

  「不要。有多少靠得住的?」

  「大概四個吧。」

  「怎麼就這麼幾個?」

  「不可靠。」

  「是指要給他們配馬的嗎?」

  「配馬的必須很靠得住。」

  「我想再要十個靠得住的,如果行的話。」

  「四個。」

  「安塞爾莫跟我說這山裡有一百多個呢。」

  「沒可靠的。」

  「你說過有三十個,」羅伯特.喬丹對比拉爾說,「三十個比較可靠的。」

  「埃利亞斯手下的人怎麼樣?」比拉爾對「聾子」大聲說。

  他搖搖頭:「沒可靠的。」

  「十個你都搞不到嗎?」羅伯特.喬丹問。

  「聾子」用他那呆滯的黃眼珠看著他,搖搖頭。「就四個。」他說,伸出四個指頭。

  「你手下的人可靠嗎?」羅伯特.喬丹問,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聾子」點點頭。「要看情況危險不危險。」他用西班牙語說,咧嘴笑笑,「這次行動很危險吧?」

  「也許吧。」

  「我無所謂,」「聾子」直率地說,不是吹牛,「寧缺毋濫,寧要四個可靠的,不要不可靠的。這次戰爭中總是不可靠的多,可靠的少。可靠的越來越少。巴勃羅呢?」他看看比拉爾。

  「你知道的。」比拉爾說,「越來越壞。」

  「聾子」聳聳肩。

  「喝酒呀,」「聾子」對羅伯特.喬丹說,「我帶上我的人和另外四個。一共十二個。今晚我們仔細商量一下。我有六十包炸藥。你要嗎?」

  「什麼成分?」

  「不知道。普通炸藥。我帶上。」

  「好得很,咱們就用它來炸上游的那座小橋,」羅伯特.喬丹說,「今晚你下山嗎?把炸藥帶上,行嗎?雖然我沒得到命令讓炸小橋,不過該把它炸掉。」

  「今晚我來。然後去弄馬。」

  「希望大不大?」

  「不好說。吃飯吧。」

  羅伯特.喬丹想,他跟誰都是這樣簡短地說話嗎?還是為了讓外國人聽懂才這樣的呢?

  「炸了橋,我們去哪兒?」比拉爾對著「聾子」的耳朵大聲說。

  他聳聳肩。

  「一切都得安排妥當。」那婦人說。

  「那當然。」「聾子」說,「為什麼不呢?」

  「事情很棘手,」比拉爾說,「一切都要好好佈置。」

  「沒錯,太太。」「聾子」說,「你發愁什麼?」

  「什麼都發愁。」比拉爾大聲說。

  「聾子」咧嘴朝她笑笑。「你一直跟巴勃羅幹嘛?」他說。

  羅伯特.喬丹想,原來他對外國人說西班牙語才那麼別扭。好。聽到他直截了當地說話很高興。

  「你看我們去哪兒好?」比拉爾問。

  「哪兒?」

  「對,哪兒。」

  「地方不少。」「聾子」說,「地方不少。你知道格雷多斯山脈嗎?」

  「那裡有我們不少人。人家一旦騰得出手來準會把這裡全都掃蕩了。」

  「沒錯。不過,那地方很大,很荒涼偏僻。」

  「去那兒可不容易啊。」比拉爾說。

  「幹什麼都不容易,」「聾子」說,「我們去哪兒都行,格雷多斯也行。白天不動晚上行動。這裡現在很危險。我們能在這裡待這麼久,真是個奇蹟了。格雷多斯要比這裡安全得多。」

  「你知道我想到哪兒去嗎?」比拉爾問他。

  「哪兒?帕拉梅拉?那地方不好。」

  「不是。」比拉爾說,「不是帕拉梅拉山區。我要到共和國去。」

  「那好辦。」

  「你手下的人願意去嗎?」

  「願意。只要我發話。」

  「我手下的人可不一定。」比拉爾說,「巴勃羅不會願意,其實他到了那裡也許會覺得安全些。他年紀大了,不用去當兵,除非他們擴大徵兵範圍。那吉普賽人是不願去的。不知道別人怎麼樣。」

  「這裡一直太平無事,所以他們就察覺不到危險了。」「聾子」說。

  「今天來了飛機,他們會明白一些的,」羅伯特.喬丹說,「可我看你在格雷多斯山區能幹得很不錯。」

  「什麼?」「聾子」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他的語氣一點也不友好。

  「你從那裡出擊更有效。」羅伯特.喬丹說。

  「這樣啊。」「聾子」說,「你對格雷多斯了解嗎?」

  「了解。從那裡可以襲擊鐵路幹線。我們在更南部的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就那麼幹的,你可以經常切斷鐵路。在那裡打游擊要比回共和國好,」羅伯特.喬丹說,「你在那邊會有更大作為。」

  他說這話的時候,對面兩個人的臉色都沉了下來。

  「聾子」看看比拉爾,比拉爾也看看「聾子」。

  「你了解格雷多斯嗎?」「聾子」問,「真的了解嗎?」

  「當然了解。」羅伯特.喬丹說。

  「你要去哪兒呢?」

  「到阿維拉省的巴爾科城北去。那地方比這裡好。可以襲擊公路主幹線,還有貝哈爾和普拉森西亞之間的鐵路線。」

  「那可不容易。」「聾子」說。

  「我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那些更加危險的地方切斷過同一條鐵路。」羅伯特.喬丹說。

  「我們是誰?」

  「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游擊隊。」

  「你們人多吧?」

  「四十人左右吧。」

  「那個神經緊張名字古怪的人就是從那兒來的吧?」比拉爾問。

  「沒錯。」

  「他現在在哪兒?」

  「死啦,我跟你講過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比拉爾問他。

  羅伯特.喬丹心想,我犯錯誤啦。我竟然對西班牙人說我們比他們能幹,而原則是絕對不要提自己的功績或能耐。本來應該拍拍他們馬屁,而我卻指點他們幹這幹那的,現在他們惱火了。噢,他們說不定不會記在心裡,也說不定會。他們顯然在格雷多斯山區要比在這裡更能施展得開。證據是,自從卡希金組織炸火車以來,他們在這裡毫無成績。雖然炸火車也沒什麼了不起。這一炸使法西斯分子損失了一台機車,死了幾個人,可是他們全都把它說得好像那是戰爭中的高潮。也許他們會感到羞愧而撤退到格雷多斯去。不錯,也許我也會在這兒被攆走。反正看起來光景不大妙。

  「英國人,聽著,」比拉爾對他說,「你的神經怎麼樣?」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沒問題。」

  「上次他們派來和我們一起幹的爆破手,雖然他是個很棒的爆破專家,可是卻很神經質,所以我問問。」

  「我們中間是有神經質的人,」羅伯特.喬丹說,「我不是說他是膽小,他幹得很不錯。」

  比拉爾接著說:「可是他說話怪裡怪氣的,總是誇誇其談。」她提高了嗓門,「上次的那個爆破手,炸火車的那個,有點古怪。聖地亞哥,你說是不是?」

  「是有點古怪。」這聾子點點頭,目光在羅伯特.喬丹臉上掃了一下,那樣子使他想起真空吸塵器那條軟管頂端的吸嘴,「對,有點古怪,不過是個好人。」

  「他死了。」羅伯特.喬丹貼著「聾子」的耳朵說。

  「怎麼死的?」「聾子」問,目光從羅伯特.喬丹的眼睛移到他的嘴上。

  「我開槍打死的,」羅伯特.喬丹說,「他傷勢太重,趕不了路,我開槍把他打死了。」

  「他一直說非這麼幹不可,」比拉爾說,「他就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

  「是呀,」羅伯特.喬丹說,「他老是說非要這麼幹不可,他就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

  「怎麼回事?」「聾子」問,「是炸火車的時候嗎?」

  「是炸完火車撤退的時候,」羅伯特.喬丹說,「火車炸完了。我們趁夜黑撤退,遇上了法西斯巡邏隊,背上中了一槍,他跑了一段,但是帶著傷跑不動。他不願意留下來,我就開槍把他打死了。」

  「這樣也好。」「聾子」說。

  「你能保證你的神經沒問題嗎?」比拉爾問羅伯特.喬丹。

  「沒問題。」他對她說,「我保證自己的神經很健全,而且我認為,等我們炸完了橋,你們最好還是到格雷多斯去。」

  他這麼說的時候,那女人連珠炮似的臭罵起來,就像溫泉突然噴發似的,一股白花花的熱水直朝他身上噴濺過來。

  「聾子」衝著羅伯特.喬丹直搖頭,高興得咧開嘴笑。比拉爾罵個沒完,他樂得直晃腦袋。羅伯特.喬丹知道,現在又平安無事了。最後,她終於住了口,伸手拿起水壺倒水,喝了一口,平靜地說:「我們今後怎麼幹,不用你管,你閉上嘴好不好,英國人?你回共和國去,帶著你的寶貝兒,我們自己來決定要死在這帶山裡哪個地方。」

  「哪個地方?」

  「活在哪裡?」「聾子」說,「你鎮靜點兒,比拉爾。」

  「活在哪裡,死在哪裡,」比拉爾說,「最後怎樣,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喜歡你,英國人,可是別說等你的事辦完之後我們該幹什麼。」

  「這是你們的事。」羅伯特.喬丹說,「我不插手。」

  「你插手了。」比拉爾說,「帶著你那剃光頭的小婊子回共和國去吧,可是你別把人家關在門外,人家又不是外國人,你還在吃娘奶的時候,人家就愛共和國了。」

  他們正說話的時候,瑪麗亞從山路上回來了,剛好比拉爾又扯著嗓門對羅伯特.喬丹咆哮,最後的一句被她聽到了。瑪麗亞對羅伯特.喬丹使勁地搖頭,還晃著指頭警告他。比拉爾看到羅伯特.喬丹望著那姑娘,並看到他在微笑,於是她轉身說:「是吧。我說是婊子就是婊子。依我看,你們會一塊兒去瓦倫西亞,而我們到格雷多斯去吃羊糞。」

  「你愛這麼說就說吧,我就算是婊子吧,比拉爾,」瑪麗亞說,「我看,你只要說了,我怎麼都是了。不過你鎮靜些。你怎麼啦?」

  「沒什麼,」比拉爾說,在長凳上坐下,她的聲音平靜了,再也聽不出那種噴火的怒氣了,「我不是存心叫你婊子。可是我真想到共和國去。」

  「我們可以一起去。」瑪麗亞說。

  「是啊。」羅伯特.喬丹說,「看來你不大喜歡格雷多斯。」

  「聾子」咧著嘴對他笑。

  「我們走著瞧吧,」比拉爾說,這時,她的怒氣消了,「給我來一杯那種怪酒。我氣得喉嚨都冒煙了。我們走著瞧吧。看情況怎樣發展吧。」

  「你知道,同志,」「聾子」解釋說,「早上可不好辦。」他現在講的不是那種別扭的西班牙語了,他平靜而坦誠地盯著羅伯特.喬丹的眼睛,不是探查或懷疑,也不是之前擺老資格、居高自傲的那種目光了,「我明白你需要什麼,我知道在你執行任務的時候必須拔掉哨所,掩護橋頭。這些,我全懂。天亮之前,這些才好辦到。」

  「對,」羅伯特.喬丹說,「你走開一會兒,好嗎?」他對瑪麗亞說,看都沒看她。

  姑娘走到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地方,雙手抱著腳踝坐下。

  「你看,這方面沒有問題。」「聾子」說,「不過,事後要在大白天從這裡撤走,倒是很難辦。」

  「當然啦,」羅伯特.喬丹說,「我也考慮到了。對我也一樣是大白天。」

  「可你只是一個人。」「聾子」說,「我們人多。」

  「也許可以先回到營地,等晚上天黑了再撤。」比拉爾說,把杯子舉到嘴邊又放下。

  「那也很危險,」「聾子」說,「也許更危險。」

  「這我能明白。」羅伯特.喬丹說。

  「晚上炸橋就容易了,」「聾子」說,「可你的條件是必須在大白天幹,這後果就嚴重了。」

  「我知道。」

  「你不能在晚上幹嘛?」

  「我晚上幹要被槍斃的。」

  「白天幹,我們大家很可能都要跟你送命。」

  「對我個人來說,只要炸掉橋,送命不送命不要緊,」羅伯特.喬丹說,「不過我理解你。你想不出白天撤退的法子嗎?」

  「當然能,」「聾子」說,「我們是得想出在這種情況下撤退的法子。不過我要跟你解釋的是,為什麼一個人心事重重,另一個人大發脾氣。你說什麼到格雷多斯去,好像不過是完成一次軍事演習。能到格雷多斯才是奇蹟呢。」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麼。

  「聽我說。」「聾子」說,「我話說了不少。不過多嘮叨可以互相了解。我們在這裡站住腳跟完全是奇蹟。這多虧法西斯分子懶惰愚蠢,不過,到時候他們是會補救的。當然,我們也非常小心不在這一帶山裡惹麻煩。」

  「我知道。」

  「可是現在要炸橋,我們就不得不撤走了。我們必須多考慮撤走的法子。」

  「完全正確。」

  「那麼,」「聾子」說,「我們吃東西吧。我的話說得多了。」

  「我從沒聽你這樣嘮叨過。」比拉爾說,「是因為這個嗎?」她舉起杯子。

  「不,」「聾子」搖搖頭,「不是因為威士忌。是因為以前從沒這麼多事好說。」

  「我感激你的幫助和誠意,」羅伯特.喬丹說,「我明白炸橋時間所引起的困難。」

  「別提這個了,」「聾子」說,「我們盡力而為。不過,這件事不容易。」

  「紙上談兵容易,」羅伯特.喬丹大笑起來,「紙上的計劃是進攻一開始就同時炸橋,這樣可防止增援從公路上通過。紙上談兵很容易。」

  「那他們也該讓我們在紙上行動,」「聾子」說,「讓我們在紙上制訂方案執行。」

  「紙是割不出血的。」羅伯特.喬丹引用了一句諺語。

  「可是非常有用,」比拉爾說,「但願你的命令在紙上能完成。」

  「我也這樣想。」羅伯特.喬丹說,「可是這樣打不了勝仗。」

  「是啊。」這大個子女人說,「我看不會。不過你知道我喜歡幹什麼嗎?」

  「到共和國去,」「聾子」說,比拉爾說話的時候,他把他那隻不太聾的耳朵湊過去,「你快去吧,太太,但願我們這一仗能打勝,都去共和國。」

  「好。」比拉爾說,「看天主面上,我們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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