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達營地的時候,雪已經下了。雪片在松樹之間斜著飄下來,起先還是稀稀疏疏地斜穿過樹林,打著轉飄落下來,後來,寒風從山上刮下來,雪片就大片大片地密集地盤旋而下,這時,羅伯特.喬丹惱怒地站在山洞口凝望著風雪。
「我們碰到大雪了。」巴勃羅說。他聲音沙啞,眼睛通紅。
「吉普賽人回來了沒有?」羅伯特.喬丹問他。
「沒有,」巴勃羅說,「他沒回來,老頭子也沒回來。」
「你陪我到公路上段的哨所去行嗎?」
「不行,」巴勃羅說,「我不插手這事。」
「那我自己去找。」
「這麼大的風雪你會找岔的。」巴勃羅說,「換了我,現在可不去。」
「只要下坡到了公路邊,然後順路走去就是了。」
「你有可能找得到。不過,下了雪,你那兩個偵察員多半正在回來的路上,你可能會和他們錯過。」
「老頭子正等著我。」
「不。現在下了雪,他會回來的。」
巴勃羅望著掃過洞口的風雪說:「你不喜歡下雪吧,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咒罵了一聲,巴勃羅用他那通紅的眼睛望著他笑。
「這場風雪讓你的進攻泡湯啦,英國人。」他說,「進洞來吧,你的偵察員就要回來了。」
山洞裡,瑪麗亞在爐灶前忙碌著,比拉爾在收拾飯桌。爐火正在冒煙,姑娘在燒火,塞進一根木頭,隨即用一張折好的紙扇火,噗地一聲,火苗一亮,柴火旺了,風從山洞頂上一個小口子裡灌進來,火就熊熊地燒起來。
「這場雪,」羅伯特.喬丹說,「你看會下大嗎?」
「大,」巴勃羅心滿意足地說,然後對比拉爾喊道,「你也不喜歡下雪吧,太太?現在是你當家,你也不喜歡這場雪吧?」
「跟我有什麼關係?」比拉爾轉過頭來說,「要下就下唄。」
「喝點酒吧,英國人,」巴勃羅說,「我喝了一整天就等著下雪。」
「給我來一杯。」羅伯特.喬丹說。
「為雪乾杯。」巴勃羅說,和他碰杯。羅伯特.喬丹盯著他的眼睛,噹的一聲碰了杯,他想,你這個醉眼矇矓的挨千刀的,我巴不得用這杯子磕你的槽牙。消消火,他對自己說,消消火。
「雪真美啊,」巴勃羅說,「下雪了,你不想睡在外面了吧?」
羅伯特.喬丹想,原來你也在想這個問題。巴勃羅,你操心的事也不少啊,對不對?
「睡在外面不行嗎?」他客氣地說。
「睡在外面很冷。」巴勃羅說,「很潮濕。」
羅伯特.喬丹想,你不知道那個鴨絨睡袋為什麼值六十五塊錢了吧。我在下雪天在那睡袋裡過夜已不知有多少次,如果每次人家給我一塊錢,那才美呢。
「那麼我該睡在這山洞裡啦?」他客氣地問。
「不錯。」
「謝謝,」羅伯特.喬丹說,「我還是睡在外面。」
「睡在雪地裡?」
「不錯。(他心裡說,你那雙通紅的豬眼睛,你那張長滿豬鬃的豬屁股似的臉,都見鬼去吧。)睡在雪地裡。(就睡在這場該死透頂、害人不淺、意料不到、別有用心、叫人失望、臭婊子養的雪裡。)」
他走到瑪麗亞身邊,她剛在爐灶裡又添了一根松柴。
「這場雪多美。」他對姑娘說。
「不過對工作可不利,對吧?」她問他,「你不愁?」
「什麼話?」他說,「愁也沒用。晚飯什麼時候能做好?」
「我早知道你今晚胃口一定好的,」比拉爾說,「要不要現在吃一片起司?」
「謝謝。」他說。她伸手把掛在洞頂的一隻放著一大塊起司的網袋取下來,拿刀在切過的那頭切下厚厚一大片,遞給他。他接過來站著吃。膻味重了一點,不然倒很好吃。
「瑪麗亞。」坐在桌子邊的巴勃羅說。
「什麼事?」姑娘問。
「把桌子擦乾淨,瑪麗亞。」巴勃羅說,對羅伯特.喬丹咧嘴笑笑。
「把你自己灑在桌上的東西擦掉。」比拉爾對他說,「先擦擦你自己的下巴,擦擦你的襯衫,再擦擦桌子。」
「瑪麗亞。」巴勃羅喊著。
「別理他,他醉了。」比拉爾說。
「瑪麗亞,」巴勃羅喊著,「雪還在下,真美呀。」
羅伯特.喬丹想,他哪裡知道那個睡袋的價值,這個豬眼老傢伙不知道我為什麼花六十五塊錢向伍茲家的兄弟買下這個睡袋。可是,我真希望吉普賽人回來。他一回來我就去找老頭兒。我應該現在就走,不過很可能跟他們在路上錯過。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放哨。
「想堆雪球嗎?」他對巴勃羅說,「想玩雪戰嗎?」
「什麼?」巴勃羅問,「你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羅伯特.喬丹說,「你的馬鞍都蓋好了嗎?」
羅伯特.喬丹然後用英語說:「打算去餵馬嗎?還是把牠們拴在外面讓牠們自己啃雪下面的草吃?」
「你說什麼?」
「沒什麼。那是你該操心的事,老兄。我到外面去走走啦。」
「你為什麼說英國話?」巴勃羅問。
「我不知道。」羅伯特.喬丹說,「累極了或者在十分厭煩的時候講英語。或者,比如說,在舉棋不定的時候。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說英國話,為了聽聽這種話的調子。這種調子叫人心裡踏實。今後你也該試試。」
「你說什麼,英國人?」比拉爾問,「這種話聽起來很有趣,可我聽不懂。」
「沒什麼,」羅伯特.喬丹說,「我講的英國話的意思是『沒什麼』。」
「那還是用西班牙話講吧,」比拉爾說,「西班牙話來得簡短。」
「當然啦。」羅伯特.喬丹說。他想,可是老兄啊,巴勃羅、比拉爾、瑪麗亞,坐在角落裡的兩兄弟,我該記住你們倆的名字,不過忘了,這些事有時令我感到討厭。討厭這些事,討厭你們,討厭我自己,討厭戰爭,唉,到底為什麼現在下雪呢?這真糟糕。不,不是這樣。哪有什麼讓人受不了的事啊。你只有接受現實,並在現實中殺出一條路來。現在情緒別波動啦,應當像剛才那樣接受正在下雪這個現實,而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向吉普賽人打聽情況,找到老頭兒。可是下雪啦!這個月份竟然下雪。他對自己說,別想啦。別想啦,接受現實吧。這就是苦酒,你知道。關於苦酒是怎麼說的?他得好好回想回想,不然就永遠別去想什麼引語,因為當你想不起來的時候,就像忘了一個人名似的,老在心裡掛著,抹不掉也推不開。關於苦酒是怎麼說的來著?
「請給我來一杯酒,」他用西班牙話說,接著對巴勃羅說,「雪下得不小,嗯?」
那醉漢抬起頭來看他,咧嘴笑笑。他點點頭,又咧嘴笑笑。
「進攻泡湯啦。飛機泡湯啦。炸橋泡湯啦。只剩下雪啦。」巴勃羅說。
「你巴望下很久嗎?」羅伯特.喬丹在他旁邊坐下,「巴勃羅,你看我們整個夏天都會被雪困住嗎,老兄?」
「整個夏天,不會。」巴勃羅說,「今天晚上和明天,那錯不了。」
「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風雪有兩種,」巴勃羅正色而有見識地說,「一種是從庇里牛斯山【註】刮來的。這種風雪刮下來,天就要大冷。現在已過了刮這種風的時候,所以不是這一種。」
【註:在西班牙東北部,是西班牙和法國之間的天然疆界。】
「不錯,」羅伯特.喬丹說,「有道理。」
「現在這場風雪是從坎塔布里科【註】刮來的,」巴勃羅說,「是從海上來的,風朝這個方向刮,準有大風大雪。」
【註:橫貫西班牙北部的一大山脈,濱大西洋的比斯開灣。】
「你這些是從哪兒學來的,老師傅?」羅伯特.喬丹問。
他的怒氣全無,這場風雪像以往任何風雪一樣使他激動。暴風雪、颶風、突然的風暴、熱帶暴風雨或者夏天山區的雷陣雨都會使他激動,他對其他事物沒有這種感覺。就像戰鬥中產生的激動一樣,不過比戰爭中的來得純潔。在戰鬥中會刮起一陣風,那是一陣熱風,又熱又乾,就像你嘴裡的感覺那樣。它勁頭十足,又熱又髒,隨著一天中戰局的變化而刮起或停息。他很了解那種風。
但是暴風雪和這種風完全不同。在暴風雪中你走近野獸的時候,牠們並不感到害怕。牠們在曠野裡亂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有時候,一隻鹿會躲到小屋的背風處去站著。在暴風雪中,你騎馬碰到一頭麋鹿,牠會把你的馬誤認為另一頭麋鹿,一路小跑著向你跑來。在暴風雪中,你總有種感覺,似乎一時什麼仇敵都沒有了。在暴風雪中,風可能大極了,但是天地一片潔白,白雪漫天飛舞,一切都變了樣。等風停下來,四下萬籟俱寂。現在一場大風雪來了,他還是喜歡它的。這場風雪打亂了一切,可是你還是喜歡它吧。
「我趕過好多年牲口。」巴勃羅說,「我們在山裡用大車運貨。那時還沒用卡車。我們幹了這一行才學會了識天時。」
「你是怎麼參加革命的?」
「我一向是左派。」巴勃羅說,「我們和阿斯圖里亞斯【註】那裡的人接觸很多,他們在政治上很進步。我一向擁護共和國。」
【註: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區,濱比斯開灣。】
「那你革命前在幹什麼?」
「那時我替薩拉戈薩【註一】的一個馬販子工作。他向軍隊和鬥牛場提供馬匹。我就是在那時遇見比拉爾的,就像她自己跟你講的,她那時正和帕倫西亞【註】的鬥牛士菲尼托混在一起。」
【註一:西班牙東北部薩拉戈薩省省會。】
【註二:西班牙北部帕倫西亞省省會。】
他說這句話時顯得相當得意。
「他這個鬥牛士沒什麼了不起。」桌邊兩兄弟中的一個望著站在爐灶前的比拉爾的後背說。
「沒什麼了不起?」比拉爾轉身衝著他說,「他沒什麼了不起?」
她這時站在山洞裡的爐灶前,想像中看到了他,身材矮小,皮膚棕褐,神情安詳,眼睛憂鬱,雙頰深陷,汗濕的黑鬈髮貼在前額上,緊箍在頭上的鬥牛帽在前額上勒出了一條別人不會注意到的紅印。這時她看見他站著,面對著那頭五歲的公牛,面對著那兩隻曾把幾匹馬挑得老高的牛角。騎著馬的鬥牛士用尖利的標槍刺進了牛脖子,而那粗壯的牛脖子把那匹馬越頂越高,越頂越高,一直到啪嗒一聲把馬掀翻,騎手摔在木柵欄上,公牛把腿使勁抵著地面,身子朝前衝,粗脖子朝上一揚,一對角就扎進那奄奄一息的馬兒身體裡,要結果牠的性命。她看到菲尼托這個沒什麼了不起的鬥牛士這時站在牛的面前,側身對著牠。她這時清楚地看到他把那塊帶杆的厚實的法蘭絨布捲起來;公牛騰空躍起,肩頭紮著的那幾根標槍嗒嗒地互相碰擊著,同時那塊法蘭絨在交鋒中掠過牛頭、牛肩以及淌著鮮血濕漉漉亮閃閃的牛肩隆上,一直掠過牛的背部,沾滿了鮮血,沉甸甸的。她看到菲尼托側身站著,離那牛五步遠,那頭牛笨重地站著一動不動;他慢慢地把劍舉到肩頭,目光順著下傾的劍鋒,瞄準此時還看不見的要害部位,牛頭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要用左臂揮動那塊又濕又重的法蘭絨布,引牛低下頭去;但他這時把腳跟抵在地上,身體向後微微一仰,側身站在那隻牛角碎裂了的牛面前,用劍鋒瞄著牛的腦後;牛的胸脯一起一伏,兩隻眼睛盯著那塊絨布。
她這時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樣,聽到了他那尖厲的聲音,只見他扭頭望著鬥牛場紅色柵欄上方的第一排觀眾,並且說:「咱們來試試能不能就這樣殺死牠。」
她能聽到他說話,還能看到他膝頭一彎,走上前去,看著他一直朝牛走去,這時候牛角奇怪地低了下來,那塊絨布在低處擺動了一下,牛嘴跟著下垂了;他用瘦細的棕色手腕操縱著絨布,使牛角低低地從身邊擦過,同時把利劍刺進沾著塵土的牛肩隆裡。
她看到雪亮的劍慢慢地、平穩地刺進去,彷彿是牛的衝刺把鬥牛士手中的劍頂進了身體,她看到那把劍一直插進去,直到那棕褐色的手指節抵住了繃緊的牛皮。這個棕褐色的矮小的鬥牛士,眼光從沒離開過劍刺進去的地方,這時從牛角前轉過收縮的肚子,俐落地擺脫了那頭畜生,左手拿著那幅帶杆的絨布,舉起右手,望著那牛死去。
她看到他站著,眼睛盯住那頭想站穩身子的牛,看牠搖搖晃晃,像一棵即將倒下的樹,看牠拼命地想站穩,而這個矮小的鬥牛士按照常規,舉起一手,打著表示勝利的手勢。她看到他滿頭大汗站在那裡,為這場鬥牛的結束而感到寬慰,空虛的寬慰。眼看那頭牛即將死去而感到鬆了一口氣,為他身子在牛角邊擦過的時候沒被衝撞、挑刺而感到鬆了一口氣。跟著那頭牛再也站不穩了,啪嗒一聲栽倒在地,四腳朝天地死去了;她看到這個矮小的棕褐色的鬥牛士疲憊地朝場邊的柵欄走去,面無笑容。
她知道即便拼了性命他也沒法跑著穿過鬥牛場。她望著他慢吞吞地走到柵欄邊,拿一塊毛巾擦擦嘴,抬頭望望她,再搖搖頭,用毛巾擦擦臉,然後開始勝利地繞場一週。
她看到他慢慢地拖著腳步繞鬥牛場走著,微笑、鞠躬、微笑,助手們跟在他身後,俯身把觀眾扔下來的雪茄菸撿起來,把帽子扔回去;他眼色憂鬱、面帶笑容地繞場一週,最後來到她面前結束巡禮。她從上面看去,只見他坐在木柵欄的台階上,拿毛巾捂著嘴。
比拉爾站在爐灶邊看到了這一切,她說:「難道他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鬥牛士?現在跟我一起過日子的倒是些什麼角色呢?」
「他是個好鬥牛士。」巴勃羅說,「他身材矮小吃虧。」
「而且明擺著,他有肺病。」普里米蒂伏說。
「肺病?」比拉爾說,「像他那樣吃苦的人,能不得肺病嗎?在這個國家裡,要不做胡安.馬契那樣的惡棍,要不當鬥牛士,要不做歌劇院的男高音,哪個窮人能盼著掙到錢?他能不得肺病嗎?在這個國家裡,有錢人吃得脹破了肚子,不吃小蘇打就活不了,而窮人打娘胎出來,到進棺材都吃不飽,他怎麼能不得肺病?你躲在三等車廂的座位底下,為了可以不買車票,到外地各市集去看鬥牛,想從小學點本領,待在座位底下,跟塵土、垃圾、剛吐的痰和乾了的痰打交道,胸部又被牛角插過,能不得肺病?」
「一點也不假。」普里米蒂伏說,「我只是說他得了肺病。」
「他當然得了肺病。」比拉爾站在那兒說,手拿一把攪拌用的大木湯匙,「他個子小,嗓子又尖,見牛都害怕。我從沒見過在鬥牛前比他更膽小的了,也從沒見過在鬥牛場裡比他更勇敢的人了。你呀,」她對巴勃羅說,「你現在就是怕死,你以為死是天大的事。菲尼托可是一直膽小的,到了鬥牛場裡卻像頭獅子。」
「他的勇敢是出了名的。」兩兄弟中的另一個說。
「我從沒見到過這樣膽小的人,」比拉爾說,「他都不敢把牛頭放在家裡。有次節日裡,他在巴利阿多里德把巴勃羅.羅梅羅的一頭牛宰了,幹得真是漂亮……」
「我記得,」那第一個兄弟說,「我那時在鬥牛場上。那條牛是皂色的,前額上有撮鬈毛,一對角很長很大。這頭公牛有七百六十多磅重【註】。這是他在巴利阿多里德宰的最後一頭牛。」
【註:此處是西班牙的重量單位,合二十五.三六磅。】
「沒錯,」比拉爾說,「後來,捧場的人在哥倫布飯店聚會,用他的名字給他們的俱樂部命名,還把那個牛頭製成標本,在哥倫布飯店的一個小型宴會上送給他。他們吃飯的時候,把牛頭掛在牆上,不過用布蒙了起來。當時在座的有我和一些別的人,還有帕斯托拉,她比我長得還要醜,還有貝納家的妞兒和別的吉普賽姑娘,以及幾個高級婊子。這次宴會規模不大,可是很熱鬧,因為帕斯托拉和一個最紅的婊子爭論一個禮貌問題,差點鬧翻了天。我自己也是開心極了。我坐在菲尼托身邊,發現他不肯抬起頭看那牛頭;牛頭上蒙了一塊紫布,就像我們過去信奉的主耶穌受難週教堂裡聖徒像上蒙的那種布一樣。
「菲尼托吃得不多,因為那年在薩拉戈薩參加的最後一場鬥牛中,他正要動手刺殺那頭公牛時,被牛角橫著掃了一下,弄得他昏過去了好長時間,因此參加這次宴會時,他的胃口還是不好,他不時地用手帕捂在嘴上,往裡面吐血。我剛才講到哪兒啦?」
「牛頭,」普里米蒂伏說,「那個剝製的牛頭。」
「對,」比拉爾說,「對了。不過有些細節我必須講一講,好讓你們明白是怎麼回事。你們知道,菲尼托一向興致不高。他天生嚴肅,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從沒見他為什麼事情大笑過。哪怕是很滑稽的事,他也不笑。他總是一本正經的。像費爾南多一樣正經。不過,那次宴會是一群菲尼托俱樂部的鬥牛愛好者為他舉辦的,所以他必須顯得高高興興。所以,宴會時他一直笑呵呵的,說著寒暄的話;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他拿手帕幹什麼。他隨身帶了三條手帕,結果三條手帕都吐滿了血。接著他聲音放得很低地對我說,『比拉爾,我支持不住啦。我看只有走了。』
「『那我們就走吧。』我說。我看他很難受。宴會到了這個時候熱鬧極了,人聲鼎沸的。
「『不行。我不能走。』菲尼托對我說,『不管怎麼說,這個俱樂部用的是我的名字,義不容辭啊。』
「『你不舒服,我們還是走吧。』我說。
「『不行。』他說,『我不走。給我來點葡萄酒。』
「我覺得他不該喝酒,因為他一點東西也沒吃,而胃又不好;不過,要是不吃點喝點的話,他肯定應付不了這種嘻嘻哈哈、吵吵鬧鬧的場面。就那樣,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白葡萄酒。他把手帕都吐滿了鮮血以後,就拿餐巾來用。
「宴會到了最火爆的時候,有些輕佻的婊子跨在幾個俱樂部成員的肩膀上大出洋相。應大家的邀請,帕斯托拉唱起歌來,小里卡多彈起了吉他,場面非常動人,真叫人開心。大家醉醺醺地親熱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沒見過宴會能達到這樣的真正的安達魯西亞式的熱情,不過,我們還沒到替牛頭揭幕的時候,歸根結柢,舉行這次宴會就是為了這個。
「我開心極了,不停地伴著里卡多的吉他聲拍手,跟一些人一起給貝納家妞兒的歌聲打拍子,竟然沒留心到菲尼托把他自己那塊餐巾吐滿了血,把我的那塊也拿去了。他那時又喝了些白葡萄酒,眼睛變得亮亮的,高興地對每個人點頭。他不能多講話,因為一開口就隨時得使用那塊餐巾,可是他裝得喜氣洋洋,非常高興,這次要他來出席畢竟是為了讓他高興的啊。
「宴會繼續進行下去,坐在我旁邊的是『公雞』拉斐爾的前經理,他正在給我講故事,故事的結尾是,所以拉斐爾走到我身邊說,『您是我在世界上的最高尚的莫逆之交。我對您的愛像兄弟一般,我要送您一件禮物。』因此他就送了他一支漂亮的鑽石領針,還吻了他的雙頰。他們倆都很感動。『公雞』拉斐爾送了他那支鑽石領針之後,就離開了咖啡館,他對坐在桌邊的雷塔娜說:『這個下流的吉普賽人剛和另一位經理簽了一個合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雷塔娜問道。
「『我替他當了十年經理,他可從沒送過我禮物。』『公雞』的前經理說,『這回送禮無非說明了這一點。』果然不錯,『公雞』就這樣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這時帕斯托拉插話了,也許不是為了替拉斐爾辯護,因為誰也比不上她自己那樣詆毀拉斐爾,只是因為這位經理提到吉普賽人的時候,說了句『下流的吉普賽人』。她插身進來,講得聲色俱厲,使得經理啞口無言。我就插進去要帕斯托拉別吵,而另一個吉普賽女人插進來要我別吵,因此鬧成一片,誰也聽不見我們之間所講的話,只有一個詞兒,『臭婊子』最響亮。最後重新安靜下來了,我們三個插嘴的人都坐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酒杯,這時,我才注意到菲尼托臉上露出驚駭的神色,正瞪著那個仍然蓋著紫色布的牛頭。
「這時,俱樂部主席開始演說了,他講完了就要給牛頭揭去蒙著的布了。他演說時從頭到尾只聽到人們喝采叫好,拍桌拍凳,我望著菲尼托正在朝他的,不,朝我的餐巾裡吐血,身體從椅子裡往下癱。
「『你怎麼啦,小不點兒?』我對他說,但他望著我時的表情卻好像不認得我了,他只是搖著頭說:『不。不。不。』
「俱樂部主席的演說在大家的一片喝采聲中結束,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開蓋在牛頭上的紫布的帶子,慢慢地把布揭開。布被一隻牛角鉤住了,他把布從那尖銳而光滑的牛角上提起來,露出那個黃色大牛頭和那對挑向兩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像豪豬身上的硬刺般銳利。牛頭看來很有精神,像活的一樣,前額像活著的時候一樣長著鬈毛,鼻孔是開著的,眼睛烏亮,正直瞪瞪地望著菲尼托。
「每個人都歡呼、拍手,菲尼托卻更往椅子裡癱下去。大家頓時靜下來望著他,他一邊說著『不、不』一邊望著牛頭,身子更向下癱了,接著他大喊一聲『不』,吐出一大口血。他來不及拿起餐巾,血就順著下巴淌下來。他仍舊望著那個牛頭,說:『鬥牛季節,好。掙錢,好。吃,好。可是我不能吃啦。聽到了嗎?我的胃壞了。可現在我的季節也過去了。不!不!不!』他望望桌子四周的人,又望望那個牛頭,又說了一聲『不』,然後低下頭去,拿起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樣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了。那次宴會開頭很好,眼看要在尋歡作樂和交流情誼方面得到劃時代的成功時,結果卻失敗了。」
「那之後多久他死的呢?」普里米蒂伏問。
「那年冬天。」比拉爾說,「他在薩拉戈薩被牛角橫掃一下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這比被牛角挑傷更厲害,因為這是內傷,治不好的。他每次最後刺牛的時候差不多都要挨這麼一下,他不是最出名,就是這個道理。他個子小,想要上半身躲開牛角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被橫掃一下。不過當然,多數還僅僅是擦一下罷了。」
「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普里米蒂伏說。
比拉爾望望羅伯特.喬丹,對他搖搖頭,然後彎身望著那個大鐵鍋,還在搖頭。
她想,這是什麼樣的人民哪。西班牙人是什麼樣的人民哪。「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我聽見了,無話可說。我現在已不為這種話兒惱怒了。我剛才跟他們解釋過,現在無話可說了。不知道底細,看著多容易。不知道底細,有人就說,「他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鬥牛士」。不知道底細的另外一個人說,「他得了肺病」。等我這個知情人講明了之後,還有人說「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
她俯身凝望爐火,眼前又浮現出那赤裸的棕色身體躺在床上,兩條大腿上都是疤痕,右胸肋骨下面有個深深的圓形傷疤,身子一側有條一直延伸到夾肢窩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雙閉攏的眼睛,嚴肅的棕褐色的臉,被掠到了腦後的前額上的黑色鬈髮。她挨著他坐在床上,揉著他的兩條腿,揉著他小腿肚上繃緊的肌肉,揉著肌肉,讓肌肉放鬆,然後用她握緊的雙手輕輕捶打,讓抽筋的肌肉放鬆。
「怎麼樣?」她對他說,「小不點兒,腿上好些了嗎?」
「很好,比拉爾。」他閉著眼睛說。
「要我揉揉胸膛嗎?」
「不,比拉爾。請你別碰。」
「大腿呢?」
「不。腿上疼得太厲害啦。」
「不過,要是讓我揉一下,搽點藥膏,肌肉就會發熱,就能舒服一點兒了。」
「不,比拉爾。謝謝你。還是別去碰它。」
「我用酒精給你擦擦。」
「好的。要很輕很輕。」
「你最後一次鬥牛真了不起。」她對他說,而他回答道:「是,那頭牛我宰得真不賴。」
她給他擦洗之後,給他蓋上一條被子,然後上床躺在他身邊。他伸出棕褐色的手來摸她,說:「你真是個好女人,比拉爾。」這就算是他說的笑話了。他通常在鬥牛之後就睡熟了,她就躺在那兒,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兩隻手裡,聽他呼吸。
他在睡夢中常常會受驚,她就會覺得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還見到他前額上冒出汗珠。要是他驚醒了,她就說,「沒事」,然後他又睡去。她就這樣跟了他五年,從來沒對他不忠過,幾乎從來沒有。葬禮之後,她就和在鬥牛場給鬥牛士牽馬的巴勃羅相好了,他就像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那些牛一樣壯實。但是現在她知道,牛的勁頭、牛的勇氣都不能持久,那什麼能持久呢?她想,我是持久的。是呀,我是持久的。可是,為了什麼呢?
「瑪麗亞,」她說,「注意點你在幹什麼。這爐火是用來煮東西吃的,可不是用來放火燒掉城市的。」
正在這時,吉普賽人走進門來。他滿身是雪,握著卡賓槍站住了,跺著腳把雪抖掉。
羅伯特.喬丹站起身來向門邊走去。「情況怎麼樣?」他對吉普賽人說。
「大橋上每崗兩個人,六小時換一次。」吉普賽人說,「養路工小屋那邊有八個人和一個班長,這是你的手錶。」
「鋸木廠邊哨所的情況怎麼樣?」
「老頭子在那兒,他可以同時監督哨所和公路。」
「那麼公路上呢?」羅伯特.喬丹問。
「老樣子。」吉普賽人說,「沒什麼特別情況。有幾輛汽車。」
吉普賽人渾身透露出寒意,黑黑的臉凍得皮膚都繃緊了,兩手通紅。他站在洞口,把外衣脫下來抖雪。
「我一直等到他們換崗的時候。」他說,「換崗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鐘和下午六點。這一崗可不短啊。幸虧我不在他們部隊裡當兵。」
「我們去找老頭子。」羅伯特.喬丹穿上皮外套說。
「不去。」吉普賽人說,「我現在要烤火、喝碗熱湯。我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訴這裡的人,他會給你帶路的。嗨,你們這幫二流子,」他對坐在桌邊的那些人大聲說,「哪個肯帶英國人去老頭子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費爾南多站起身來,「把地點告訴我。」
「聽著,」吉普賽人說,「那是在……」他將老頭兒安塞爾莫放哨的地方告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