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巴勃羅那一隊人馬從山裡騎馬回山洞,再下山到達他們安放馬匹那地方的時候,安德烈斯正急速向戈爾茨的司令部前進。他們來到通向納瓦塞拉達的公路幹線,公路上有不少卡車從山區開回來。他們遇到一個關卡。戈麥斯向關卡哨兵出示米蘭達中校簽發的通行證,哨兵用手電筒照在通行證上,給跟他在一起的另一個哨兵過目,然後就行了個禮,交還證件。
「往前走。」他說,「可是不准開燈。」
摩托車又噗噗噗地響起來,安德烈斯緊緊抓住前座,戈麥斯在車流中小心地在公路上行駛。沒有一輛卡車開著燈,長長一列車隊在路上迎面開來。路上還有滿載貨物的卡車向山區駛去,每一輛都掀起了一片塵土,安德烈斯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塵土隨著風撲在臉上,弄得牙縫裡都是。
他們緊跟在一輛卡車的後擋板後面,摩托噗噗作響,接著戈麥斯加快速度,超過這輛卡車,然後一輛又一輛地超過去,對面開來的卡車在他們的左側隆隆地駛過去。這時他們後面開來一輛汽車,不停地按著喇叭,跟卡車的噪音和塵土混在一起;接著車燈倏地亮了起來,把塵土照成了一條黃色柱體,在尖厲的換擋聲中,汽車咄咄逼人地狂按喇叭,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接著,前面車輛全部都停下來,他們鑽空檔繼續朝前駛,越過了幾輛救護車、幾輛參謀部用車和一輛裝甲車,接著又是一輛,接著是第三輛,所有的車子都停著,停在那尚未落到地面的塵土裡,就像一隻隻笨重的插著槍炮的金屬烏龜。他們發現前面又是一個關卡,那裡發生了撞車事故。有一輛卡車停下時,後面的一輛沒有發覺,因此後車撞壞了前車的尾部,把幾箱輕武器彈藥撞翻在路上,有一箱落地時摔碎了。戈麥斯和安德烈斯停下來推車穿過那些被阻塞的車輛,當他們向關卡出示通行證的時候,安德烈斯的腳下踩著散布在路面塵土中的成千上萬顆子彈殼。第二輛卡車的散熱器被完全撞毀。第三輛緊頂著它的後擋板。還有一百多輛車子排在後面。一個穿套靴的軍官在路上往回跑,大聲喝令司機們打倒車,以便把那輛被撞毀的卡車從公路上拖走。
卡車多得沒法倒車,除非那個軍官跑到這越來越長的車隊的隊尾,阻止後面的車子再向前行駛。安德烈斯看到他跌跌撞撞地跑著,打著手電筒,又叫又罵,而黑暗中,卡車還是不斷地向前駛來。
關卡上的哨兵不肯交還通行證。哨兵一共兩個人,背上背著步槍,手裡拿著手電筒,他們也在叫喊。手拿通行證的那個跨過公路,朝一輛從山上駛下來的卡車走去,讓司機開到下一個關卡時,通知他們在那兒截住所有卡車,直到交通暢通為止。卡車司機聽完就繼續朝前開。哨兵手裡仍然拿著他們的通行證,嘴裡叫嚷著,走到那個車上東西被撞翻在地上的司機身邊。
「別管它了,看在天主面上,繼續開吧,讓交通保持暢通。」他衝著那司機喊道。
「我車上的傳動器撞壞了。」司機說,他趴在卡車的後邊。
「去你的傳動器。往前開,聽到沒有。」
「差速齒輪撞壞了,開不了啊。」司機對他說,又俯下身去。
「那叫人家把你的車拖走,好讓我們把他媽的另一輛弄走。」
司機陰沉地望著他,那名關卡人員把手電筒直射在這卡車被撞毀的車尾上。
「往前開。往前開。」他手裡仍拿著通行證大聲說。
「我的證件。」戈麥斯對他說,「我的通行證。我們要趕路。」
「拿你的通行證見鬼去吧。」那人說,把證件交還他,然後就橫穿公路,跑去阻擋一輛下行的卡車。
「在十字路口拐彎,倒過來把這輛破車拖走。」他對司機說。
「我奉命去……」
「去你的命令。照我說的辦。」司機換了擋,在路上直著開出去,消失在塵土裡。
戈麥斯發動摩托車,超過那輛破卡車,這時公路右側一輛車也沒有,安德烈斯又抓緊前座,看見關卡上的哨兵又攔住了一輛卡車,那司機從駕駛室裡探出身來聽他指令。
這時他們飛速行駛,顛簸著順著盤山道一步步朝山上前進。所有上行的車輛都被阻在關卡那兒,只有下行的卡車在左邊不斷地開過去。摩托車馬不停蹄地迅速往山上開,逐漸追上了早在關卡交通堵塞前就駛過去的上行車輛。
他們仍舊沒開燈,又超過了四輛裝甲車,接著超過了一長排運載士兵的卡車。士兵們在黑暗中默不作聲,安德烈斯剛經過時只覺得在塵土飛揚中高高的卡車上有些模糊的人形。後來,他們後面來了一輛參謀部的汽車,喇叭嘟嘟地使勁地響,車燈一閃一閃的,一亮燈,安德烈斯就看到這些士兵頭戴鋼盔,手握步槍,機關槍直衝漆黑的天空,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分明,等燈光一滅,就倏地消失不見了。有一次,他們駛近了一輛裝載士兵的卡車,這時後面的亮燈了,他在這突然的閃光中看到他們死板而悲傷的臉。他們戴著鋼盔,坐在卡車裡,在黑暗中駛向前方,他們只知道要在那兒打仗,各自心事重重,耷拉著臉,這突來的燈光照出了他們的神情,要是在白天,他們是羞於給同伴看到的,除非開始轟炸和攻擊了,那時誰都顧不上自己的臉色了。安德烈斯和戈麥斯的摩托車超過一輛又一輛裝載士兵的卡車,仍舊在參謀部汽車的前面行駛著,戈麥斯可一點也沒有想他們的臉色。他想的只是:
「多了不起的軍隊。多了不起的裝備,多了不起的機械化啊。看啊!看看這些人。這就是我們共和國的軍隊。看他們。一輛又一輛卡車。整齊劃一的制服。頭上全都戴著鋼盔。看那卡車上架著的機槍,是準備對付敵機的。看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軍隊!」
這些滿載著士兵的高高的灰色卡車,車上有很高的方形駕駛室和難看的方形散熱器,摩托車超過它們,在塵土中不停地順著公路朝山上行駛,緊跟在後面的參謀部汽車不停地閃爍著車燈,摩托車經過時在亮光中看見卡車後擋板上的軍隊的紅星標誌,當車燈照在沾著塵土的卡車車身一側時就照著了這個紅星。他們不停地向山上行駛,空氣變得更加寒冷了,公路開始呈之字形拐彎,卡車艱難地嘎吱嘎吱地爬行,在車燈的閃光中,有的卡車的水箱冒著汽霧,摩托車這時也在艱難地爬行,安德烈斯緊抓著前座。他想,這次乘了太長時間的摩托車了。實在太長了。他以前從沒乘過摩托車,現在他們倆正在即將參加進攻行動的調動部隊中爬山,當他們向上開的時候,他知道,根本不可能趕回去襲擊哨所了。在這種調動和混亂中,他能第二天晚上趕回去就算不錯了。他以前從沒見過進攻和進攻的準備工作,他們在公路上行駛的時候,共和國的這支軍隊的規模和力量,著實讓他感到吃驚。
他們這時駛上了斜著橫貫山坡的一段又陡又斜的山路,快到山頂的時候,坡度更陡了,戈麥斯只得叫安德烈斯下車,兩人一起把摩托車推上這最後的一段陡坡。翻過山頂,夜空中出現了一幢又寬又黑的巨大的石頭建築,門前閃爍著燈光,左面有一條汽車可以掉頭的回車道。
「我們到那兒去問問司令部在什麼地方吧。」戈麥斯對安德烈斯說。他們就把摩托車推向那巨大的石頭建築物,只見大門緊閉,門口站著兩個哨兵。戈麥斯把車子靠在牆上,那建築物的門開了,藉著從裡面透出來的燈光,他們看見有一個身穿皮上衣的摩托車司機走出來,肩上背著一隻公事包,腰後掛著一枝有木殼的毛瑟槍。就在燈光消失的時候,他在門口找到了他的摩托車,推著它一直到引擎突突地響起來,接著就在公路上噗噗地開出去。
戈麥斯在門口跟那兩個警衛中的一個說話。「第六十五旅的戈麥斯上尉,」他說,「請問指揮第三十五師的戈爾茨將軍的司令部在哪裡?」
「這兒沒有。」警衛說。
「這兒是什麼地方?」
「指揮部。」
「什麼指揮部?」
「哎呀,就是指揮部嘛。」
「是什麼指揮部啊?」
「你是誰,問這問那的?」警衛在黑暗中對戈麥斯說。這裡,山路盡頭的上空繁星點點,沒有了塵土,安德烈斯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他們下面,公路向右轉彎,他能清楚地看到卡車和汽車行駛到那裡時被天空襯托出來的剪影。
「我是第六十五旅第一營的羅赫略.戈麥斯上尉,要打聽戈爾茨將軍的司令部在哪兒。」戈麥斯說。
那哨兵把門推開一點,朝裡面喊道:「叫警衛班長。」
正在這時,一輛參謀部的大汽車在公路的轉角處拐了一個大彎,朝這個石頭大建築物駛來,安德烈斯和戈麥斯正站在那兒等待警衛班長。車子開到他們面前停下。
一個年老肥胖的大個子和兩個身穿國際縱隊制服的人從車子後座下來。他戴著一頂和他不相稱的大卡其貝雷帽,就像法國軍隊裡輕步兵戴的那種,身上穿著大衣,拎著一隻地圖包,大衣腰帶上繫著一把手槍。
他說的是法語,安德烈斯聽不懂,戈麥斯當過理髮師,能聽懂幾句。他讓司機把車子從門口開到車房裡去。
他和其他兩個軍官進門的時候,戈麥斯在燈光中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認出了他是誰。他曾在幾次政治會議上見到過他,並且經常在《工人世界報》上看到從法文翻譯過來的他的文章。他認出他那毛茸茸的眉毛、水汪汪的灰眼睛、肥胖的雙下巴,他知道他是當代法國偉大的革命者之一,曾經領導過在黑海的法國海軍起義。戈麥斯知道這個人在國際縱隊有崇高的政治地位,他一定知道戈爾茨的司令部所在地,並且能夠指引他到那兒去。他不知道這個人因為歲月的流逝、失望、家庭和政治兩方面的怨恨挫傷了抱負,他不知道向他詢問是最最危險的事情之一。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情況,徑直朝這個人走去,握緊拳頭敬了個禮,說,「馬蒂同志,我們帶有給戈爾茨將軍的急件。你能告訴我們怎麼到他司令部去嗎?事情很緊急。」
這個高個子胖老頭伸出了腦袋望著戈麥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即使在前線,在沒有燈罩的燈泡的照映下,即使他在涼爽的夜晚坐著敞篷汽車剛回來,他的灰臉上還是一副乾巴巴的神色。他的臉讓你覺得他就像一頭十分衰老的獅子爪下的廢料。
「你帶著什麼,同志?」他問戈麥斯,他的西班牙語裡帶有很重的加泰羅尼亞語【註】口音。他從眼角向安德烈斯掃了一眼,隨即又回頭看看戈麥斯。
【註:加泰羅尼亞語為西班牙東北端加泰羅尼亞地區的語言。】
「到戈爾茨司令部給他送一份急件,馬蒂同志。」
「哪兒來的急件,同志?」
「從法西斯陣線後方來的。」戈麥斯說。
安德烈.馬蒂伸手拿了急件和別的證件,瞥了一眼,就放進衣袋裡。
「把他們抓起來。」他對警衛班長說,「把他們身上搜查一下,等我命令再把他們帶來。」
他衣袋裡裝著急件,大步走進那幢石頭大房子。戈麥斯和安德烈斯在外面的警衛室裡接受一個警衛的搜查。
「這個人怎麼啦?」戈麥斯對其中的一個警衛說。
「神經病。」那警衛說。
「不。他是政界要人,」戈麥斯說,「他是國際縱隊的第一政要。」
「儘管這樣,他還是有神經病,」警衛班長說,「你們在法西斯陣線後方是幹什麼的?」
「這位同志是那兒的游擊隊員,」戈麥斯對搜他身的人說,「他給戈爾茨將軍帶來了一份急件。要保管好我的證件啊。別弄丟了這些錢和這顆穿在帶子上的子彈。這是我在瓜達拉馬第一次受傷時從傷口中取出來的。」
「別擔心,」那班長說,「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這只抽屜裡。你怎麼不問我戈爾茨在哪兒?」
「我們原想問的。我問了警衛,他把你叫來了。」
「可是接著這個瘋子過來,你問他了。什麼事都不該問他,他瘋了。你要找的戈爾茨在從這公路上去三公里的地方,在右邊樹林中的山岩間。」
「你現在能放我們到他那兒去嗎?」
「不行,這等於要我的腦袋。我只能把你們帶到瘋子那兒去,再說,你的急件在他手裡。」
「你不能跟別人說一說嗎?」
「行。」班長說,「我一看到負責的領導就對他說。誰都知道他瘋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大人物,」戈麥斯說,「以為他是值得法國驕傲的人物呢。」
「也許他是個值得驕傲的人物吧,」班長說,伸手放在安德烈斯肩上,「可是他瘋狂透頂。他現在就愛槍斃人。」
「真的槍斃人嗎?」
「是啊,」班長說,「這老傢伙殺的人比鼠疫還多。不過,他跟我們不一樣,不殺法西斯。不是玩笑話。他不殺平常的人,專殺托洛茨基分子、異己分子、各種各樣的不尋常的人。」這些話安德烈斯一點也聽不懂。
「我們在埃斯科里亞爾的時候,不知道替他殺了多少人。」班長說,「我們老是派行刑隊。國際縱隊隊員不願槍斃自己人,尤其是法國人。為了不惹上麻煩,總是由我們代為執行。我們槍斃過法國人、比利時人,各種國籍的人,各種各樣的人。他是殺人狂。都是因為政治原因。他瘋了,他殺得比六〇六殺滅梅毒還狠。」
「可是你能把急件這事跟誰說一說嗎?」
「能,夥計。當然,這兩個旅的人我都認得,人人都要從這兒過的,連俄國人我都認得,雖說他們只有少數人會講西班牙話。我們不能讓這個瘋子槍斃西班牙人。」
「但是那份急件怎麼辦?」
「急件也一樣。別擔心,同志。我們知道怎樣對付這個瘋子。只有他的部下遇到他才危險。我們現在很清楚這傢伙。」
「把兩個俘虜帶來。」傳來了安德烈.馬蒂的聲音。
「要喝口酒嗎?」班長問。
「為什麼不?」
班長從食櫃裡拿出一瓶茴香酒,戈麥斯和安德烈斯都喝了起來。班長也喝了。他用手擦擦嘴,「咱們走吧。」他說。
他們喝了口火辣辣的茴香酒,嘴裡、肚子裡和心裡都熱乎乎的,他們走出警衛室,沿著過道走去,來到馬蒂的房間裡。只見他坐在一張長桌子後面,面前攤著一張地圖,手裡擺弄著一枝紅藍鉛筆,做出一副將軍的樣子。對安德烈斯說來,這只是又一件麻煩事而已。今天晚上的麻煩事夠多了。麻煩事總是沒完。只要你的證件沒問題,心臟沒毛病,你就不會遇到危險。他們最終會放你過關,你走你的路。但是英國人說過要抓緊時間,他現在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去炸橋了,但是這份急件必須得送到,可桌邊的這個老傢伙把它裝在衣袋裡。
「在那兒站著。」馬蒂頭也不抬地說。
「聽著,馬蒂同志。」戈麥斯脫口而出地說,茴香酒讓他更感氣憤,「今天晚上我們被無政府主義者的無知阻撓了一次。接著被一個法西斯官僚的懈怠阻撓了一次。現在又被你這個過分懷疑的共產黨員阻撓住了。」
「住口,」馬蒂頭也不抬地說,「現在不是開會。」
「馬蒂同志,這是件極其緊急的事,」戈麥斯說,「頭等重要的事啊。」
押他們來的班長和士兵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們好像在看一齣已看過好多遍的戲,但是戲中的精采部分總能吸引他們。
「樣樣事情都緊急,」馬蒂說,「所有事情都重要。」他這時才抬起頭來望著他們,握著鉛筆。「你怎麼知道戈爾茨在這兒?你難道不知道,進攻之前來找將軍本人是很嚴重的事嗎?你怎麼知道有這樣一個將軍在這兒?」
「你對他說吧。」戈麥斯對安德烈斯說。
「將軍同志,」安德烈斯開口說,他弄錯了頭銜,安德烈.馬蒂沒有糾正他,「我是在火線那邊接到這個信件的……」
「在火線那邊?」馬蒂說,「是的,我聽他說你是從法西斯陣線那邊來的。」
「給我信件的人,將軍同志,是個叫羅伯托的英國人,他到我們那兒來當炸橋的爆破手。明白了吧?」
「把你的故事講下去。」馬蒂對安德烈斯說,他用了「故事」這個詞兒,正如用撒謊、胡謅或捏造一樣。
「好吧,將軍同志,英國人叫我盡快把信送給戈爾茨將軍。就在今天他要在這一帶山區發動一場攻勢,我們只求馬上把信送給他,要是將軍同志同意的話。」
馬蒂又搖搖頭。他正望著安德烈斯,但是視而不見。戈爾茨啊,馬蒂心裡就像一個人聽到自己事業上的競爭對手在一次極慘的車禍中斃命,或者一個你所憎惡的你以為品德正直的人卻犯了挪用公款罪時的感覺一樣,又驚又喜。原來戈爾茨也是其中之一,戈爾茨竟然和法西斯分子這樣明目張膽地勾勾搭搭。他差不多認識戈爾茨有二十年了,那年冬天曾和盧卡茨在西伯利亞攔劫運黃金的火車的戈爾茨。曾和高爾察克在波蘭作戰的戈爾茨,在高加索和中國打過仗,從去年十月以來就在這兒打仗。但是,曾接觸過圖哈切夫斯基。對,還接觸過伏羅希洛夫。但主要接觸圖哈切夫斯基。另外還有誰?在這兒當然接觸過卡可夫,還有盧卡茨。可是匈牙利人都是陰謀家。他過去恨高爾,戈爾茨過去也恨高爾。記住這一點,把這個記下來。戈爾茨一向恨高爾,但是他喜歡普茨,記住這一點。杜瓦爾是他的參謀長。看看發生了什麼後果。你聽他說過,考匹克是個笨蛋。那沒錯,那是事實。可現在這份急件來自法西斯陣線那邊。只有翦除這些腐朽的枝杈,才能讓樹木健康成長,必須使枯枝爛葉暴露出來,才能消滅乾淨。但怎麼會是戈爾茨呢?戈爾茨怎麼也是叛徒呢?他知道,誰也不能信。誰都信不過,永遠不能。即使是妻子、兄弟、最老的同志,也不能信任。誰也不能信任,永遠不能。
「把他們帶走,」他對警衛說,「小心看管。」班長望望那小兵。這對馬蒂的一貫行事來說,算是最溫和的了。
「馬蒂同志,」戈麥斯說,「你瘋了嗎?聽我說,我是個忠心耿耿的軍官和同志。這急件非送到不可。這位同志越過法西斯陣線,把這份急件帶來給戈爾茨將軍同志。」
「把他們帶走。」馬蒂這時親切地對那警衛說。如果非消滅他們不可的話,他還是可憐他們的,畢竟他們也是人。但是,讓他受不了的是戈爾茨的悲劇。他想,怎麼會是戈爾茨呢?他要立即把這個法西斯的情報向伐洛夫報告。不,還不如把這急件交給戈爾茨本人,看看他看到時的反應。他決定就這麼幹。如果戈爾茨是其中的一分子的話,他怎麼能肯定伐洛夫就不是呢?肯定不了。這是件必須謹慎處理的事情。
安德烈斯轉身對戈麥斯說:「你是說他不打算把急件送去是嗎?」他簡直不相信還有這等事。
「你沒看到嗎?」戈麥斯說。
「這狗娘養的!」安德烈斯說,「他瘋啦。」
「是的。」戈麥斯說,「他瘋了。你瘋了!聽著!瘋了!」他衝著拿著紅藍鉛筆低頭看地圖的馬蒂大叫:「你是個發瘋的殺人劊子手,聽到了嗎?」
「把他們帶走,」馬蒂對警衛說,「他們犯了大罪,瘋了。」
班長熟悉這句話。他以前聽見過。
「你這個瘋子,劊子手!」戈麥斯喊著。
「狗娘養的,」安德烈斯對他說,「瘋了。」這個人的愚蠢激怒了他。如果他是個瘋子,就該把他當瘋子趕走。該把急件從他口袋裡掏出來。這該死的瘋子去死吧。他那西班牙人的烈性,衝破了他一貫冷靜的好脾氣,不一會兒他就失去了理智。
馬蒂望著地圖,當警衛們把戈麥斯和安德烈斯帶出去時,他悲傷地搖搖頭。這兩個警衛見他被罵很高興,但是總的說來,還是感到失望。他們見過比這更加精采的場面。安德烈.馬蒂不在乎那兩人罵他。話說回來,也是因為不少人都罵過他。作為人,他總是真心憐憫的。他總這樣跟自己說。屬於他自己的真正的見解已經所剩無幾,這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那兒,鬍子和眼睛都集中在地圖上,集中在這張他從未真正看懂的地圖上,集中在那些精心繪製的蜘蛛網般的棕色等高線上。他能從等高線看出高地和山谷,但他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挑中這個高地,為什麼要選這個山谷。但是由於有了政治委員制度,他能以國際縱隊政治首腦的身分介入總參謀部,可以對著地圖上的某一個編有號碼的圍有棕色細線的地方指手畫腳,那裡四周有一片綠色,代表那裡是樹林,上面畫著一條條與那始終朝著特定方向蜿蜒曲折的河流平行的道路,他可以說:「這裡。這裡是防線的弱點。」
高爾和考匹克是有抱負的政治家,他們會同意,可結果呢,那些士兵在離開基地去進攻時根本沒看過地圖,他們只是聽說過這山地的編號,就跑到指定的地點去挖壕溝,然後沿著山坡向上爬去送命,或者被架在橄欖樹叢中的機槍攔住去路。在別的陣地上,他們也許可以輕而易舉地攀上山頭,而處境並不會比這裡好多少。但是,當馬蒂在戈爾茨的總部裡指點地圖的時候,這個頭上有傷疤的白臉將軍就咬牙切齒地想:「不等你把你那灰色的爛指頭點在我的等高線地圖上,我就槍斃了你,安德烈.馬蒂。你干預了你一無所知的事情,害死了多少人?為了所有犧牲的人,你見你的鬼去吧。人家拿你的名字給拖拉機、村莊和生產合作社命名,你就此成了我碰不得的神像了,真是活見鬼。你到別的地方去懷疑、要求、干涉、指責、屠殺吧,別管我的總部。」
然而戈爾茨並沒有說這話,卻只是朝後靠在椅背上,不再靠近這彎著腰的死胖子,離那伸著指頭指指點點、那水汪汪的灰眼睛、那灰白鬍子和那口臭的嘴遠遠兒的,他說:「是,馬蒂同志。我明白你的意見了,可是不好接受,而且我不同意。要是你高興,可以向上級告我。對。你可以像你所說的那樣,把它看做黨內問題來處理。但是我不同意。」
所以,這時安德烈.馬蒂坐在一張空桌子邊研究他的地圖,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光線刺眼,直射在他的腦袋上,過分寬大的貝雷帽搭在前額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比照著那份油印的進攻命令,在地圖上慢慢地、仔細地、費神地比畫著,就像參謀學院的年輕軍官在解題一樣。他在打仗。他正在心裡指揮打仗呢,他有權干涉,他相信他有權指揮。所以他就坐在那兒,衣袋裡裝著羅伯特.喬丹給戈爾茨的急件,而戈麥斯和安德烈斯正在警衛室裡等待,羅伯特.喬丹正在橋那邊高處的樹林裡埋伏著。
如果安德烈斯和戈麥斯不受安德烈.馬蒂的干擾,可以繼續前進的話,安德烈斯的使命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不得而知。在前線,誰也沒有足夠的權威能取消這次進攻。機器開動得時間長了,沒法使它一下子停下來。所有的軍事行動都有很大的慣性,與其規模大小無關。可是,一旦克服了這種慣性,行動開始以後想要加以阻止,就跟之前讓其運動起來一樣困難。
但是這天晚上這個把貝雷帽拉到前額上的老頭兒仍坐在桌邊看地圖,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俄國記者卡可夫,帶著另外兩個俄國人,他們身穿便服和皮外套,頭戴皮帽。警衛班長在他們身後不情願地把門關上。卡可夫是他好歹能聯繫上的第一個負責人。
「馬蒂同志。」卡可夫口齒不清地說,語氣還是那麼禮貌而輕蔑,臉上堆著笑,露出了他的壞牙齒。
馬蒂站起來。他不喜歡卡可夫,但卡可夫是《真理報》派來的,是當時西班牙三大要員之一,他直接和史達林連繫。
「卡可夫同志。」他說。
「你在佈置進攻部署嗎?」卡可夫傲慢地說,朝地圖點頭。
「我在研究。」馬蒂回答。
「是你領導進攻,還是戈爾茨?」卡可夫圓滑地說。
「我只是個政委而已,你知道。」馬蒂對他說。
「不。」卡可夫說,「你過謙了。實際上,你是一位將軍。你有地圖和望遠鏡。你不是曾經當過海軍上將嗎,馬蒂同志?」
「我是二炮手。」馬蒂說。這是謊話。在起義的時候,他是文書軍士。但是他現在總認為自己是二炮手。
「啊,我一直以為你是一等文書軍士呢。」卡可夫說,「我總是把事實搞錯。記者就這樣。」
其他兩個俄國人沒有插話。他們正從馬蒂的肩膀後面望著地圖,不時用本國話講上一句。馬蒂和卡可夫在寒暄之後用法語交談。
「最好別在《真理報》上把事實搞錯。」馬蒂說。他話說得粗聲粗氣,給自己鼓勁。卡可夫總是讓他洩氣,這在法語中叫做degonfler,因此馬蒂總被他搞得心煩意亂。當卡可夫說話的時候,安德烈.馬蒂就記不住他是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舉足輕重的人物,也記不住他是碰不得的。卡可夫似乎總要隨意地微微諷刺他一下,他這時說:「我向《真理報》發稿前,通常要確認事實。我在《真理報》上的報導還是很準確的。請問,馬蒂同志,你可曾聽說我們有一支在塞哥維亞那邊活動的游擊隊給戈爾茨捎來了急件?那邊有一位叫喬丹的美國同志,我們差不多該得到他的消息了。聽說法西斯陣線後方發生了戰鬥。他應該已經打發人來給戈爾茨送情報了。」
「一個美國人?」馬蒂問。安德烈斯說的是英國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搞錯了。這兩個傻瓜找上他幹什麼呀?
「沒錯。」卡可夫輕蔑地望著他,「一個年輕的美國人,政治覺悟不高,可是善於跟西班牙人打交道,打游擊打得不錯。把那份急件給我吧,馬蒂同志。已經耽擱太久啦。」
「什麼急件?」馬蒂問。他明知道說這話十分愚蠢,但是他不能馬上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樣只是為了推遲丟臉的時間。
「就是你口袋裡那份喬丹給戈爾茨的急件。」卡可夫從壞牙齒縫中擠出話來。
安德烈.馬蒂把手伸進口袋掏出急件,放在桌上。他盯著卡可夫的眼睛。好吧,他錯了,這件事他無可奈何,但是他不能忍受羞辱。「還有那張通行證。」卡可夫低聲說。
馬蒂把通行證也掏出來放在急件旁邊。
「班長同志。」卡可夫用西班牙話叫道,班長開門進來。他馬上看看安德烈.馬蒂。馬蒂像頭被獵狗圍困住的老野豬,也正在望他。他臉上沒有害怕和屈辱的神情。他只感到憤怒,只是暫時被困住而已。他知道,這些狗絕對制不了他。
「把這個交給警衛室裡的兩位同志,告訴他們怎麼去戈爾茨將軍的司令部,」卡可夫說,「已經耽誤太久啦。」
班長走了出去,馬蒂目送著他出去,然後看看卡可夫。「馬蒂同志,」卡可夫說,「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麼就碰不得。」
馬蒂眼睜睜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也別想找那班長的麻煩,」卡可夫接著說,「這和班長沒關係。我在警衛室裡看見了那兩個人,他們對我說的。(這是謊話)我希望大家都常來找我談話。(這是真的,雖然是班長先開口的)」不過也是因為卡可夫平易近人,他相信這樣對他有好處,好心幫別人總能給人富有人情味的印象。這件事他絕不嘲諷。
「你知道,我還在蘇聯的時候,亞塞拜然的城裡發生了不公正的行為,人們就向《真理報》給我寫信。你知道嗎?他們說,『卡可夫能幫助我們』。」
安德烈.馬蒂望著他,只覺得憤怒和討厭。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卡可夫在跟他作對。好吧,卡可夫,不管你有多大權力,咱們走著瞧吧。
「這是另一回事。」卡可夫說,「不過原則是一樣的。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為什麼碰不得,馬蒂同志。我很想知道,那家拖拉機廠廠名是不是就改不了了。」
安德烈.馬蒂扭頭不看他,去看地圖。
「那年輕的喬丹信裡怎麼寫的?」卡可夫問他。
「我沒看。」安德烈.馬蒂說,「別打擾我了,卡可夫同志。」
「好吧。」卡可夫說,「不打擾你搞軍事工作了。」
他走出房間,朝警衛室走去。安德烈斯和戈麥斯已經走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望望高處的公路,望望這時在灰色晨曦中顯現出來的山頂。他想,我們必須趕到山上去。時間快到了。
安德烈斯和戈麥斯乘了摩托車又駛上了公路,天開始亮了。安德烈斯又抓住了前座的後部,摩托車在灰色薄霧中彎彎曲曲地駛上山去,他感到摩托車在加速,接著車子慢下來,停住了。他們跳下車來,在一段漫長的下坡路上停下站在車旁,左邊樹林裡有幾輛蓋著松枝的坦克。這一帶樹林裡到處都是部隊。安德烈斯看到有人扛著長杆擔架。公路右邊的幾棵樹下停著三輛參謀部的汽車,車身兩邊覆著樹枝,車頂上蓋著松枝。
戈麥斯把摩托車推向其中的一輛。他把車靠在一棵松樹上,跟背靠樹乾坐在汽車旁的司機說話。
「我把你帶到他那兒去吧,」司機說,「把摩托車遮起來,用這些樹枝蓋住。」他指指一堆砍下的樹枝。
陽光開始照進高大的松樹林,戈麥斯和安德烈斯跟著這個名叫維森特的司機跨過公路,在松林中登上山坡向一個地下掩體的入口處走去。掩體建在樹木叢生的山坡下,上面布滿了電話線。司機進了裡面,他們倆站在外面。安德烈斯覺得這個掩體修築得很巧妙,它在山坡上只露出一個洞口,四周沒有亂糟糟的泥土,但是他在這入口處看得出來,這個掩體又高又深,人在那結實的木頂下能夠行動自如,不需要低著頭走路。一會兒司機維森特出來了。
「他在山上,他們正在部署進攻,」他說,「我把急件交給他的參謀長了。他簽了字。給你。」
他把簽過字的信封交給戈麥斯。戈麥斯把它交給安德烈斯,他看了一眼,就把它塞進襯衫裡面。
「簽字的人叫什麼?」他問。
「杜瓦爾。」維森特說。
「行,」安德烈斯說,「急件的收件人有三個,他是其中之一。」
「我們要等回信嗎?」戈麥斯問安德烈斯。
「最好如此。不過,炸橋之後,我要到那兒去找英國人他們,天主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去。」
「跟我一起等將軍回來吧,」維森特說,「我給你們拿咖啡。你們一定餓了。」
「這些坦克?」戈麥斯對他說。
他們走過那些由樹枝遮蓋的、塗成泥土色的坦克旁,每一輛都在松針地上留下了兩行深深的車轍,看得出這些坦克是從公路上的某個地方拐彎倒進來的。車上的四十五毫米口徑的炮筒,從樹枝下打橫著露出一截,身穿皮外套、頭戴有稜頭盔的駕駛員和炮手們背靠樹乾坐著,還有的躺在地上睡覺。
「這是後備軍,」維森特說,「這些部隊也是後備軍。那些打前陣的在上面。」
「人可不少啊。」安德烈斯說。
「是呀,」維森特說,「整整一個師。」
掩體裡,杜瓦爾左手拿著羅伯特.喬丹的急件,看看同一隻手上的手錶,他把這份急件讀了四遍,每次都覺得夾肢窩裡往外冒汗,汗從兩肋往下淌,他對著電話筒說:「給我接塞哥維亞陣地。他走了?給我接阿維拉陣地。」
他不停地打電話,可是沒用。他跟那兩個旅部都通了話。戈爾茨到山上視察進攻部署去了,到一個觀察哨去了。他給那觀察哨打電話,可他不在那兒。
「給我接第一機隊。」杜瓦爾說,突然決定負起全部責任。他要負起責任來停止這次進攻。應該停止。敵人已經作了充分準備,你還要派他們去突襲,這怎麼可以?你不能這麼辦,這簡直就是謀殺。你不能這麼辦,你千萬不能這樣做,無論如何不能。他們可以槍斃他。他要直接打電話給飛機場,取消轟炸。可是,如果這不過是一次牽制攻勢呢?如果我們的使命只是讓他們牽制敵人火力,好轉移所有這些軍事武裝呢?如果這次攻勢的目的就在於此呢?要你執行的時候,他們可是不會告訴你這是牽制性進攻。
「別接第一機隊了。」他對接線員說,「給我接第六十九旅觀察哨。」
他打電話的時候聽到了第一陣飛機聲。而剛好在這時,他接通了觀察哨。
「喂。」戈爾茨冷靜地說。
他正背靠著沙袋坐著,兩腳踩著一塊石頭,下嘴唇上叼著一支菸,他一邊接電話,一邊側頭仰望。他打量著那越來越大的三三編制的楔形機隊,飛機在天空中閃著銀光,隆隆怒吼,從遠處陽光初升的山脊上空飛過來。他望著飛過來的飛機,它們在陽光中顯得那麼明亮美麗。飛機飛過來時,他看見陽光照射在螺旋槳上形成兩個光輪。
「是我,」他對著話筒說,說的是法語,因為打電話來的是杜瓦爾,「我們完蛋了。是的,跟以前一樣。是的,太遺憾了。是的,情報來得太晚,真不像話。」
他非常自豪地望著飛來的飛機。他現在看清了機翼上的紅色標誌,他看著它們隆隆地向前飛去。按照計劃是可以成功的,這是我們的飛機。它們裝了箱,由船隻從黑海穿過馬爾馬拉海、達達尼爾海峽和地中海,一直運到這兒,小心翼翼地在阿利坎特【註】卸下,精確地裝配好,經過試飛,證明性能完美;它們編成緊湊而清楚的隊形,正在有規律的震蕩聲中,高高地銀光閃閃地在晨輝中飛來轟炸對面的山脊,炸得它山崩地裂,好讓我們能夠過去。
【註:阿利坎特是西班牙東南部濱地中海的一個優良港口,在瓦倫西亞南部。】
戈爾茨知道,一旦飛機在上空飛過去了,炸彈就會像翻騰的海豚一樣從空而降。接著,山脊就會轟隆隆地迸裂,消失在一大片爆炸的煙霧中。接著坦克會在鏗鏘聲中滾滾而來,爬上那兩個山坡,跟上去的是他的兩個旅。如果是出其不意的奇襲,他們可以在坦克的助攻下,繼續向前推進,停下來肅清殘餘敵人,依靠坦克的往返行駛做掩護,好好地大幹一場,機智地大幹一場,同時把別的進攻部隊帶上來,順利地繼續向前推進,越過山脊朝下衝。如果沒有人通敵,如果大家忠於職守的話,應該是這樣。
那兩個山脊,由坦克車在前開路,他的兩個裝備精良的旅從樹林裡出發,這時飛來飛機。每件事都按照計劃實施。
但是,當他瞭望快要飛到他頭頂上的飛機時,他感到一陣反胃,因為他從電話中得知,喬丹的急件中報告說那兩個山脊裡空無一人;他們後撤到下面狹窄的壕溝裡躲避彈片,有的躲藏在樹林裡,等轟炸機一過,他們就帶著機關槍、自動步槍和喬丹提到的從公路上運來的反坦克炮回到山脊上,結果又將是一團糟。但這時飛機按照計劃,震耳欲聾地飛來了,戈爾茨抬頭瞭望,對著電話筒說:「不,沒辦法了,毫無辦法。不用考慮了,只有這樣了。」
戈爾茨用他那嚴峻而自豪的目光注視著飛機,他知道情況原本該怎樣而現在卻將怎樣。他為本該怎樣的情況感到自豪,他相信那本來是可行的,即使實際上沒成功。他說:「好。我們盡力而為吧。」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但杜瓦爾沒有聽到他的話。他拿著話筒坐在桌邊,只聽到飛機的隆隆聲,他想,聽轟炸機的聲音,說不定這一次能把他們全部炸光,說不定我們能突破,說不定他將派上他所需要的後備軍,說不定這次機會來了,說不定能成功。繼續幹吧。來吧,繼續幹吧。隆隆聲大得他都聽不到自己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