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午三點,飛機才飛來。雪到中午就全化掉了,岩石被陽光曬得很熱。萬里無雲,羅伯特.喬丹坐在岩石堆中,脫掉了襯衫,讓陽光曬著背脊,看那個死去的騎兵衣袋裡的信件。他不時放下信,望望寬闊的斜坡對面那排樹林,望望上面的高地,然後接著繼續看信。沒有再出現騎兵。「聾子」營地那個方向偶爾傳來零零碎碎的槍聲。
他仔細看了死者的證件,知道這青年是納瓦拉省塔法利亞人,二十一歲,未婚,是鐵匠的兒子。他是N騎兵團騎兵,這讓羅伯特.喬丹很吃驚,他原以為這支部隊在北方。此人擁護西班牙王室,戰爭初期曾在圍攻伊倫的戰鬥中負過傷。
羅伯特.喬丹想,說不定在潘普洛納過節的時候,我見過他在街上跑在公牛前面呢。他對自己說,在戰爭中,你殺的任何人總不是你想殺的人。唉,差不多都不是你想殺的,他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就繼續看信了。
他看的頭幾封信寫得十分認真仔細,談的幾乎全是當地的新聞。信是他姐姐寫來的,因此羅伯特.喬丹了解到塔法利亞一切平安,父親健康,母親還是老樣子,只是有些背痛,她祝他平安,希望他處境不太危險,她很高興他正在消滅赤色分子,把西班牙從馬克思主義匪幫統治下解放出來。接著是一張塔法利亞青年的名單,自從她上次寫信以來,這些人有的陣亡了,有的受了重傷。她提到了十個死者的名字,羅伯特.喬丹想,對塔法利亞這種規模的城市來說,死的人真不算少了。
這封信宗教氣息很濃。她祈求聖安東尼,祈求比拉爾的聖母,祈求其他聖母【註】保佑他,她要他永遠不要忘記,那個他始終佩戴在自己胸前的耶穌基督聖心也在保佑他,這種聖心無數次被證實──「無數次」三字下面畫了兩條底線──能阻擋槍彈。她是永遠愛他的姐姐孔查。
【註:天主教各大教堂、聖地及神龕往往有聖母馬利亞像,各有各的名稱。此處的比拉爾為地名。】
這封信的信紙四周有些髒,羅伯特.喬丹小心地重新把它和部隊證件放在一起,又打開一封字跡不太端正的信。那是這個青年的未婚妻寫給他的,信中隱隱地、嚴肅地、十分神經質地為他的安全擔心。羅伯特.喬丹把信看了一遍,然後把所有的信件和證件一起放進他的後褲袋裡。他不想再看別的信了。
他對自己說,看來我今天把好事都幹了。他又說了一遍。看來你確實把好事都幹了。
「你看的是什麼?」普里米蒂伏問他。
「今天早晨我們斃掉的那個保皇派的證件和信。你要看看嗎?」
「我不識字,」普里米蒂伏說,「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嗎?」
「沒有,」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是些私人信件。」
「他老家情況怎麼樣?那些信上寫了嗎?」
「看來情況不錯,」羅伯特.喬丹說,「他家鄉死了不少人。」他低頭望著掩護自動步槍的地方,化雪後有些變樣,更好了一點,看不出有什麼疑點。
他轉過頭向對面的田野望去。
「他是什麼地方的人?」普里米蒂伏問。
「塔法利亞。」羅伯特.喬丹告訴他。
好吧,他對自己說。我感到遺憾,要是這樣說有用的話。
沒用啊,他對自己說。
那就別想它了,他對自己說。
行啦,不想了。
可是要不想也不那麼容易。他問自己,你殺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你以為自己有權殺人嗎?沒有。可是我不得不殺。你殺了幾個真正的法西斯分子?很少。可他們都是敵人,我們對他們以暴制暴。可是你對納瓦拉人比對西班牙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有好感。是的。可是你殺了他們。是的。如果你不相信,那就下山回營地看看吧。你知道殺人是傷天害理的嗎?知道。可是你還是殺了人?是的。你仍然相信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是的。
他並不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而是驕傲地對自己說,是正義的。我相信人民,相信他們有權按照自己的意願管理自己。但是你別相信殺人是正義的啊,他對自己說。你只能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殺人,但千萬別迷信殺人,如果你相信殺人是正義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但是你看你殺了多少人呢?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想記下來。可是你知道是嗎?是的。有多少呢?你也說不清有多少,炸火車時你殺了很多。很多很多。可是你說不清。那你能說清的有多少?超過二十人。其中有幾個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我能確定的有兩個。我在烏塞拉俘虜他們的,當時我不得不斃了他們。這你不在乎?對。可是你不喜歡這種事吧?不喜歡。我決定不再這麼做了。我盡量不這樣做。我盡量不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
他對自己說,聽著,你還是別想這個了。這對你和你的工作沒有好處,他接著對自己說,你聽著,知道嗎?你正在做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我得讓你時刻記在心上。我必須讓你保持頭腦清醒。因為,如果你的頭腦不清醒,你就沒權利做你在做的事,因為這一切都是罪孽,誰都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除非為了防止其他的人遭受更大的不幸。所以,保持頭腦清醒,不要自欺欺人。
他對自己說,可是我不願把我殺掉的人像戰利品或者槍托上的計數刻痕那樣記錄下來,那樣太噁心。我有權不把被殺的人數記錄下來,我有權忘掉他們。
他的自我說,不,你沒有權利忘掉任何事物。對這中間的任何事物你都無權閉眼不看,或者將之拋到腦後,或者輕描淡寫隨意篡改。
住口,他對自己說,你太誇誇其談了。
這件事,也不要騙自己,他的自我接著說。好吧,他對自己說,謝謝你的忠告,那麼我愛瑪麗亞行不行呢?
他的自我說,行。
根據純唯物主義的社會觀,愛情這種東西看來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即使這樣也行嗎?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觀念的?他的自我問道。根本沒有。你根本就不可能有。你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你自己知道。你信仰「自由、平等、博愛」。你信仰「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註】。別過度用辯證法作弄你自己。那是給別人用的,不是給你的。你必須知道怎麼回事。為了打贏這場戰爭,你把很多事情擱置不管。如果戰爭失敗的話,一切都完蛋了。
【註:前者是法國大革命時提出的口號,後者引自美國革命時的《獨立宣言》,後來寫進了美國憲法,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
然而等到事過境遷了,你可以摒棄你不相信的一切。你不相信的事情很多,而你相信的事情也有很多。
還有一點,愛情絕非兒戲。大多數人只是命運不好,得不到愛情。你從前也沒得到過愛情,現在得到了。你從瑪麗亞那裡得到的愛情,不管它只有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時間,或者能持續一輩子的時間,都是人生所能遇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常有人說,愛情是不存在的,是因為他們得不到。可是我對你說,愛情真的存在,你得到了它,哪怕你明天就死,也是幸運的。
別提死亡的事了,他對自己說。我們可不能說這種話。那是我們無政府主義者朋友的話題。情況一旦真變壞,他們就想去放火送死。他們的思維十分古怪。十分古怪。得了,今天我們快過完了,老夥計,他對自己說。現在快三點了,一會兒就有吃的送來了。「聾子」那裡還在開火,那就是說,他被包圍了,敵方在等救援,儘管他們必須在天黑前結束這場戰鬥。
我不知道「聾子」那兒的情況怎樣。我們大家遲早也會遇到這種事。想必「聾子」那邊不高興。我們叫他去搞些馬來,肯定讓他陷入了困境。這個詞兒在西班牙語中怎麼說?死路一條。看來我能順利地度過這次戰鬥吧。這事只要幹一次,就結束了。但是,如果有一天在戰爭中你被包圍了能投降的話,那麼打仗不是就成為愉快的事了嗎?「我們被包圍了」,這是這次戰爭中最令人驚慌的呼喊。其次就是你被打中了。如果走運的話,在這之外沒別的什麼不幸了。「聾子」可沒那麼走運。等輪到我們的時候,也不會走運了。
三點鐘了。他聽到遠處傳來隆隆聲,抬頭一望,看到了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