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爾莫看見羅伯特.喬丹在山洞裡和巴勃羅面對面地坐在桌旁。他們倒了滿滿一缸酒放在中間,各自面前放著一杯酒。羅伯特.喬丹拿出了筆記本,握著一枝鉛筆。比拉爾和瑪麗亞在山洞裡面,安塞爾莫看不見她們。他不知道那女人讓瑪麗亞待在裡邊是為了不讓她聽到談話。可他覺得比拉爾不在桌邊倒是怪事。
安塞爾莫從掛在洞口的毯子底下鑽進來的時候,羅伯特.喬丹抬頭望了一眼。巴勃羅直盯著桌子。他盯著酒缸,可是並沒看它。
「我從山上來。」安塞爾莫對羅伯特.喬丹說。
「巴勃羅告訴我們了。」羅伯特.喬丹說。
「山上死了六人,敵人把腦袋都砍了。」安塞爾莫說,「我摸黑去那兒的。」
羅伯特.喬丹點點頭。巴勃羅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酒缸,一句話也沒說。他豬樣的小眼睛盯著酒缸,彷彿他以前從沒看到過它似的。
「坐下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說。
老頭兒在桌邊一個蒙著生皮的凳子上坐下,羅伯特.喬丹伸手到桌子下面取出「聾子」送的那瓶威士忌。瓶裡大概有半瓶酒。羅伯特.喬丹伸手從桌子上拿了一隻杯子,倒了點威士忌,放在桌上,推向安塞爾莫。
「喝吧,老頭子。」他說。
安塞爾莫喝酒的時候,巴勃羅的目光從酒缸上移到他臉上,然後又低頭盯著酒缸。
安塞爾莫喝下威士忌,感到鼻子、眼睛和嘴裡都火辣辣的,過了一會兒胃裡暖和了,人也暢快舒服了。他用手背擦擦嘴。
他看看羅伯特.喬丹說:「我能再來一杯嗎?」
「怎麼不能?」羅伯特.喬丹說著又從瓶裡斟了一杯,這次是遞過去,不是推給他。
這次喝下去不覺得火辣辣的,卻感到雙倍的暖和舒服。他精神一振,就像一個大出血的人注射了一針鹽水似的。老頭兒又朝酒瓶望望。
「剩下的明天喝吧。」羅伯特.喬丹說,「公路上有什麼情況,老頭子?」
「情況不少,」安塞爾莫說,「我照你的吩咐,都記下了。我找了一個人現在替我守望做記錄呢。過一會兒我去向他要情報。」
「你見到反坦克炮了嗎?有橡皮輪胎和長炮筒的武器?」
「見到了,」安塞爾莫說,「路上開過四輛卡車。每輛上都有一門這種炮,上面的炮筒用松枝蓋著。卡車上每門炮有六個人。」
「你說有四門炮?」羅伯特.喬丹問他。
「是四門。」安塞爾莫說。他沒看記錄。
「跟我說說路上還有什麼情況?」
安塞爾莫把他所看到的公路上的調動情況全都跟羅伯特.喬丹說了,羅伯特.喬丹作著記錄。安塞爾莫雖然不識字不會寫,卻有驚人的記憶力,他井井有條地從頭說起。他講的時候,巴勃羅兩次伸手從缸裡添酒。
「還有一隊騎兵是到拉格朗哈去的,他們是從『聾子』作戰的高地上來的。」安塞爾莫繼續說。
他接著講了他見到的受傷的人數和架在馬鞍上的死者的人數。
「有一捆東西橫架在一個馬鞍上。」他說,「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現在知道了,是腦袋。」他接著說,「那是一個騎兵中隊。他們只剩了一個軍官。他不是今天一早你在機槍邊見到的那個。他肯定死了。從袖章上來看,死掉的有兩個是軍官。他們被捆在馬鞍上,臉面朝下,手臂下垂。敵人還把『聾子』的自動步槍綁在馱腦袋的馬鞍上。槍筒都彎了。就是這些。」他最後說。
「夠了,」羅伯特.喬丹說,用杯子在酒缸裡舀酒,「除了你,越過火線到共和國那邊去過的還有誰?」
「還有安德烈斯和埃拉迪奧。」
「這兩個人,哪個好點?」
「安德烈斯。」
「他從這兒到納瓦塞拉達,需要多長時間?」
「不背包裹,小心留神運氣好的話,得三小時。因為帶著情報,我們挑了一條路線比較長、比較安全的路走。」
「他準能到達目的地嗎?」
「不知道,哪有什麼說得準的事情。」
「你也說不定嗎?」
「是。」
就這樣吧,羅伯特.喬丹心想。如果他說準能到達目的地的話,我當然會派他去。
「安德烈斯能像你一樣到那兒去嗎?」
「跟我一樣,也許更有把握。他年輕。」
「可是情報必須送到那兒。」
「要是沒事的話,他準能到那兒。出事的話,誰也沒法子。」
「我寫份急件派他送去,」羅伯特.喬丹說,「我來跟他講,到什麼地方去找將軍。他在師參謀部。」
「師什麼的,他是弄不明白的,」安塞爾莫說,「得告訴他將軍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能找到他。」
「可是只能在師參謀部才能找到他呀。」
「師參謀部是個地方嗎?」
「當然是個地方,老頭子,」羅伯特.喬丹細心地解釋,「不過這是將軍自己挑選的地方。他把作戰司令部設在了那兒。」
「那這個地方在哪兒呢?」安塞爾莫感到很累,累得他腦筋遲鈍。而且,旅、師、軍這種字眼,也叫他糊塗。起先只有隊,後來有團,後來有旅。現在是既有旅又有師。他不明白。地方就是地方。
「慢慢來,別著急,老頭子。」羅伯特.喬丹說,他知道,如果安塞爾莫不明白的話,他也就根本沒法向安德烈斯交代清楚,「參謀部是將軍挑的一個作為指揮所的地方。他指揮一個師,一個師等於兩個旅。我不知道那地方具體在哪兒,因為選地點的時候我不在場。很可能是個山洞,或者地下掩體,有電話線通到那兒。安德烈斯得去打聽將軍和師參謀部在哪兒。他得把這份情報交給將軍或者參謀長,或者交給另外一個人,我會把他的名字寫在上面。即使他們外出視察,那裡也肯定會有人留守。你現在明白了嗎?」
「明白了。」
「那麼去叫安德烈斯來吧。我馬上就寫,用這個公章封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圓形的木柄小橡皮圖章給他看,上面有三個字母,還有一個比五角硬幣大不了多少的鐵殼圓形小印台,「這個公章他們一定會重視的。現在去叫安德烈斯來吧,我跟他交代一下。他得馬上出發,但先得弄明白。」
「我明白他就明白。不過你一定得交代清楚。參謀部、師啊,這些東西,我是搞不明白的。我去的地方總是跟房子之類的一樣有個確切地點。納瓦塞拉達的指揮所在一家老客棧裡。瓜達拉馬的指揮所是一幢帶花園的房子。」
「這個將軍的指揮所,」羅伯特.喬丹說,「應該是在非常靠近火線的某處地方。為了防飛機轟炸,會設在地下。安德烈斯知道了要打聽什麼,到那裡一問就能找到。他只要拿出我寫的東西就行。現在去叫他來,得馬上送去。」安塞爾莫低頭從掛著的毯子下面鑽了出去。羅伯特.喬丹在他的筆記本上寫起來。
「聽著,英國人。」巴勃羅說,眼睛仍然盯著那個酒缸。
「我在寫東西呢。」羅伯特.喬丹說,沒有抬頭。
「聽著,英國人,」巴勃羅直接朝著酒缸說,「這事你不用灰心喪氣。『聾子』沒了,我們還有很多人,能攻下哨所,把橋炸掉。」
「好。」羅伯特.喬丹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寫。
「很多人,」巴勃羅說,「今天我很佩服你的果斷,英國人,」巴勃羅對著酒缸說,「我看你是真有兩下子,比我機靈。我信得過你。」
羅伯特.喬丹正在聚精會神地給戈爾茨寫報告,力圖用最簡潔的字句卻寫得完全令人信服,要寫得讓對方取消這次進攻,但又要讓他們覺得他之所以主張取消這次進攻,並不是因為害怕在執行使命時會遇到危險,只是希望他們了解所有的情況。巴勃羅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沒聽清。
「英國人。」巴勃羅說。
「我在寫字呢。」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沒有抬頭。
他想,也許我應該分送兩份。可是這樣一來,炸橋的人手就不夠了。關於發動這次進攻的原因,我知道些什麼呢?也許這次攻勢只是為了牽制,也許他們只是想把其他地方的軍隊吸引過來。也許他們這麼幹是為了吸引北方的飛機。也許就是為了這個吧。他們也許並不指望這次進攻獲得成功。我知道些什麼呢?這是我給戈爾茨的報告。我要等到進攻開始才炸橋。我接到的命令很清楚。要是取消這次進攻,我就什麼也不用炸了。但是我必須在這兒保證萬一必須執行那個命令時所需要的人手。
「你說什麼?」他問巴勃羅。
「我有信心了,英國人。」巴勃羅仍然對著酒缸說。
這個傢伙,羅伯特.喬丹想,但願我也有信心,他繼續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