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濃密的樹林,來到這小山谷的杯形上端,站在上面他看到前面的樹林裡隆起一座凸起的石壁,那下面一定就是營地。
那果真就是營地,而且地形選得不錯,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出來。羅伯特.喬丹知道,從空中看不見它。從上面看一點痕跡都沒有,營地像熊窩一樣隱蔽。可是,看起來卻也不比熊窩防衛得更好。他們走上前去仔細地觀瞧。
那凸形石壁上有一個大山洞,洞口端坐一人,他背靠岩石,伸著兩腿,一枝卡賓槍靠著岩石放著。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他們走過去時,他抬眼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削木棍。
「喂,」坐著的人說,「這兩個是什麼人?」
「老頭子和一個爆破手。」巴勃羅對他說,把背包卸下來放到洞口裡面,安塞爾莫也卸下了他的背包,羅伯特.喬丹把卡賓槍取下,靠著山石放好。
「背包別擱得離洞口這麼近,」削木棍的人說,他長著一雙藍眼睛,漂亮的吉普賽人的臉上帶著懶洋洋的神情,黝黑的臉色像燻黑的皮革,「那兒生著火哪。」
「你起來過去自己把它放好,」巴勃羅說,「就擱到那樹旁邊。」
那吉普賽人不動彈,罵了一句粗口,接著說:「就擱那兒吧。把你自己炸死得了,」他懶洋洋地說,「這樣會治好你的臭毛病。」
「你做的是什麼東西?」羅伯特.喬丹在吉普賽人身邊坐下。吉普賽人遞給他看。那是一個四字形的捕獵夾,他正在削橫栓。
「抓狐狸用的,」他說,「上面支一段樹幹充當捕獵的陷阱。它會把狐狸的背脊砸斷。」他朝羅伯特.喬丹咧嘴笑著說。「是這麼弄的,你看啊。」他做了個捕獸夾一扣、樹幹砸下去的樣子,然後搖搖頭,把手縮回去,張開雙臂,裝出被碾斷脊骨的狐狸的樣子。「很好用的。」他解釋說。
「他喜歡逮兔子,」安塞爾莫說,「他是個吉普賽人。所以如果逮到了兔子就說成是狐狸。逮到了狐狸就說成是大象。」
「那如果我逮到了大象呢?」吉普賽人問,又露出一口白牙,衝著羅伯特.喬丹眨了眨眼睛。
「你會說成坦克。」安塞爾莫對他說。
「我會俘獲一輛坦克的,」吉普賽人對他說,「我要俘獲一輛坦克。到時候隨便你說我逮到的是什麼都行。」
「吉普賽人講得多,做得少。」安塞爾莫對他說。
吉普賽人衝羅伯特.喬丹使了個眼色,繼續削他的木棍。
巴勃羅早走進山洞,看不見影了。羅伯特.喬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東西了。他坐在吉普賽人身邊的地上,下午的陽光從樹頂射下來,溫暖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這時他聞到了山洞裡散發出來的飯菜的香味,那是食油、洋蔥和煎肉在一起翻炒的香味。他餓得胃腸咕嚕嚕直叫。
「我們一定能俘獲一輛坦克,」他對吉普賽人說,「這個並不太難。」
「用這玩意兒嗎?」吉普賽人指指那兩個背包。
「對,」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以後教你。你可以設個陷阱。這不太難。」
「就你和我?」
「是啊,」羅伯特.喬丹說,「為什麼不行?」
「嘿,」吉普賽人對安塞爾莫說,「你把這兩個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嗎?這東西很寶貴。」
安塞爾莫咕噥了一聲。「我去拿酒。」他對羅伯特.喬丹說。羅伯特.喬丹站起身把背包提到離洞口遠點的地方,在一棵樹的兩邊各放一個。他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絕不願意讓這兩隻背包挨得太近。
「給我帶一杯來。」吉普賽人對他說。
「有酒嗎?」羅伯特.喬丹問,又挨著吉普賽人坐下來。
「酒?怎麼沒有?滿滿一皮袋呢。反正半皮袋總會有的。」
「有什麼吃的嗎?」
「樣樣都有,夥計,」吉普賽人說,「我們的伙食跟將軍吃的差不多。」
「吉普賽人在戰爭期間幹什麼?」羅伯特.喬丹問他。
「他們還是當他們的吉普賽人。」
「這個行業不壞。」
「最好的啦,」吉普賽人說,「你叫什麼名字?」
「羅伯托。你呢?」
「拉斐爾。坦克的事是真的嗎?」
「當然。怎麼不是?」
安塞爾莫從洞口走出來,捧著滿滿一瓦缸紅酒,手指勾著三隻杯子的柄。「瞧,」他說,「杯子碗碟之類的,他們全都有。」巴勃羅跟在他後面。
「飯菜馬上就好,」他說,「你有菸嗎?」
羅伯特.喬丹站起來走過去打開一隻背包,伸手摸到裡面的夾層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爾茨司令部裡弄到的扁盒裝的俄國香菸。他用拇指指甲劃開了菸盒一邊的封口,掀開盒蓋,遞給巴勃羅。巴勃羅拿了五六支。他用一隻大手握住菸捲,揀出來一支對著光看。菸捲細長,一頭有硬質咬嘴。
「捲得鬆,菸草不多,」他說,「這菸我知道。那個名字古怪的人也抽這種菸。」
「卡希金。」羅伯特.喬丹說著,隨手把菸盒遞給吉普賽人和安塞爾莫,他們每人各拿了一支。
「多拿幾支。」他說,於是他們每人又拿了一支。他又給了他們每人四支。他們手拿菸捲,向他點頭致謝,菸捲的頭也上下擺動,就像人們持劍行禮那樣。
「對,」巴勃羅說,「那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爾莫從缸裡舀了一杯遞給羅伯特.喬丹,然後又給自己和吉普賽人各舀了一杯酒。
「沒我的份兒嗎?」巴勃羅問。他們都在洞口坐下。
安塞爾莫把自己的那杯酒給了他,然後進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來,俯身從缸裡舀了滿滿的一杯,大家互相碰杯。
酒還不賴,有一點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味道好極了,他舌頭上只覺得清爽而香醇。羅伯特.喬丹慢慢地飲著酒,覺得一股暖意在他疲乏的身體裡擴散開去。
「吃的馬上就好,」巴勃羅說,「那個名字古怪的外國人,他是怎麼死的?」
「他是被抓住後自殺的。」
「怎麼回事?」
「他受了傷,不願做俘虜。」
「詳細經過怎麼回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撒謊說。他明明很清楚,但他知道,這個時候講這些不妥當。
「他要我們答應他,萬一炸火車的時候受傷逃不掉,就用槍把他打死,」巴勃羅說,「他當時說話的樣子就挺古怪的。」
羅伯特.喬丹想,那時候他準已經過度敏感了。可憐的卡希金啊。
「他這人對自殺特別反感,」巴勃羅說,「他對我說過。他還特別害怕被俘後受刑。」
「這一點他也告訴你了?」羅伯特.喬丹問他。
「是的,」吉普賽人說,「他對我們大家都說過類似的話。」
「你也參與炸火車了?」
「是呀。我們都參加了。」
「他說話的樣子真古怪,」巴勃羅說,「不過他非常勇敢。」
可憐的卡希金,羅伯特.喬丹想,他給這一帶造成的影響一定是壞的多過好的。我要是早點知道他那時就已經這麼敏感就好了,他們就可以把他抽調回去。派去執行這種任務的人不能說這種話,絕對不能說這種話。說了這種話,即使完成了任務,其所造成的影響也是壞多於好。
「他有點奇怪,」羅伯特.喬丹說,「我看他神經有點不正常。」
「不過他搞爆破很在行,」吉普賽人說,「並且非常勇敢。」
「不過神經有點不正常,」羅伯特.喬丹說,「幹這種事,頭腦必須要特別冷靜。說那種話可不行。」
「那你呢,」巴勃羅說,「如果你在炸橋時受了傷,你願意被人丟下不管嗎?」
「聽著,」羅伯特.喬丹說著身體向前傾,給自己又舀了一杯酒,「聽清楚我的話。如果有一天我要請你們誰幫點兒小忙的話,我會告訴他的。」
「好樣的,」吉普賽人稱讚說,「這話說得像條漢子。哦!吃的來啦。」
「你已經吃過了。」巴勃羅說。
「再來兩份我也吃得下,」吉普賽人對他說,「瞧是誰拿吃的來了。」
一個姑娘端著一隻大鐵盤子,彎著身子從洞口鑽出來,羅伯特.喬丹看見了她的側臉,同時看到她有點異樣。她微笑著說:「你好,同志。」羅伯特.喬丹也回了句「你好」,注意著盡量不去盯著她看,但也沒有刻意扭頭不看。她把平底鐵盤放到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雙古銅色的手很漂亮。她正微笑著看著他的臉。她有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的皮膚和眼睛也是這種金銅色的。她高顴骨,兩彎笑眼,嘴唇豐滿端正。她的頭髮像金黃色的麥田,被陽光曬得色澤暗了許多,不過全剪成了短髮,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長一點,她衝著羅伯特.喬丹笑著,抬起古銅色的手去摩挲頭髮,手過之處,剛被撫平的頭髮隨即又翹起來。她的臉很美,羅伯特.喬丹想。要是頭髮沒剪短的話,她一定非常美。
「我就是這樣梳頭的,」她笑著對羅伯特.喬丹說,「快吃你的吧。別老盯著我了。在瓦利阿多里德【註】把頭髮剃成了這個樣子,現在已經算是長出來啦。」
【註:瓦利阿多里德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舊王宮等名勝古蹟。】
她坐在他對面望著他。他也看著她。她微微一笑,雙手合抱著膝頭。她這樣雙手放在膝上坐在那兒,一雙長腿斜伸著,褲管口露出一截乾淨的小腿。他能看到她灰色的襯衫裡隆起的一對小乳房的輪廓。羅伯特.喬丹每次望她的時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嚨哽塞起來。
「沒有碟子,」安塞爾莫說,「就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鐵盤子邊上擺了四把叉子,叉尖朝內。
大家直接從大鐵食盤裡拿東西吃,就像西班牙人的習慣那樣,一句話也不說。洋蔥青椒燒兔肉,加紅酒的調味汁裡放著青豆。菜燒得不錯,兔肉爛得都脫骨,調味汁也很鮮美。羅伯特.喬丹吃了幾口,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看著他吃。其餘的人都只顧盯著自己的食物吃,羅伯特.喬丹拿一片麵包蘸乾淨自己面前盤裡剩下的料汁,把兔骨扒拉到一邊,把底下的料汁也蘸乾淨,然後又拿麵包把叉子和自己的刀擦了擦,把刀收起來以後再把麵包吃掉。他向前傾身,滿滿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還在看著他。
羅伯特.喬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說話時,喉嚨裡又哽塞起來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巴勃羅聽見他哽塞的說話語調,瞥了他一眼,然後站起身走開。
「瑪麗亞。你呢?」
「羅伯托。你在山裡待了很久嗎?」
「三個月了。」
「三個月?」他望著她那又密又短的頭髮,她侷促地用手撩撩頭髮,那頭髮就像山坡上的麥田在風中泛起的麥浪一樣。「頭髮都給剃光了,」她說,「在瓦利阿多里德監獄按規矩都得剃光頭。三個月之後才長成現在的樣子。我當時也在火車上,他們要把我帶到南方去。火車被炸之後,很多犯人被逮住,不過我沒被逮住。我跟這些人來了這裡。」
「我瞧見她躲在亂石堆裡,」吉普賽人說,「當時我們正要撤退。呵,我的老天爺,她那時候可真是夠難看的。我們一路帶著她,可是好幾次我都覺得我們差點把她扔下不管。」
「還有個跟他們一起炸火車的,那個人呢?」瑪麗亞問,「也是個金色頭髮的。那個外國人,他現在在哪兒呢?」
「他死了,」羅伯特.喬丹說,「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車時就是四月份啊。」
「嗯,」羅伯特.喬丹說,「炸了火車十天以後死的。」
「真可憐,」她說,「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幹這一行的嗎?」
「是的。」
「你也炸過火車?」
「是的。炸過三列。」
「在這裡嗎?」
「在埃斯特雷馬杜拉【註】,」他說,「來這兒以前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我們在那裡幹了不少事。我們有很多人在那裡活動。」
【註:埃斯特雷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區,和葡萄牙接壤。】
「那你現在怎麼到這山裡來了?」
「來接替那個金黃頭髮的人,再者,革命以前我就對這個地區很熟悉。」
「你對這裡很熟悉?」
「不,其實也不是很熟悉。不過很快我就能熟悉了。我有一張好地圖,還有一位好嚮導。」
「那個老頭子,」她點點頭,「老頭子人很好。」
「謝謝。」安塞爾莫對她說。羅伯特.喬丹突然意識到,在場的不只他和姑娘兩個人,他還意識到,他很難正眼看這姑娘,因為這會使他說話時聲音走樣。他正違犯與說西班牙語的人搞好關係的兩條原則中的第二條:請男人抽菸,離女人遠點。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在乎這些。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為什麼要計較這一點呢?
「你的臉很美,」他對瑪麗亞說,「我要是有幸在你的頭髮剃掉之前看到你就好了。」
「還會長出來的,」她說,「六個月之後就會很長了。」
「你真該見見我們把她從火車裡帶走時的樣子。真難看得叫人噁心。」
「你是誰的女人?」羅伯特.喬丹問,他此時不想在這件事上扯個沒完,「是巴勃羅的嗎?」
她望著他大笑,然後打了他膝蓋一下。
「巴勃羅?你見過巴勃羅?」
「哦,那是拉斐爾的囉。我見過拉斐爾。」
「也不是拉斐爾。」
「她不屬於任何男人,」吉普賽人說,「這個女人很怪。她不屬於任何男人。不過她飯菜燒得不賴。」
「真的不屬於任何男人?」羅伯特.喬丹問她。
「不屬於任何男人。不屬於。不管是說笑話,還是說正經的,都不屬於任何男人。也不屬於你。」
「是嗎?」羅伯特.喬丹說,他感到喉嚨裡又哽塞起來了,「好啊。我沒時間跟女人打交道,這倒是真的。」
「連十五分鐘也沒有嗎?」吉普賽人戲弄地問,「一刻鐘工夫也沒有?」羅伯特.喬丹不回答。他望著瑪麗亞姑娘,覺得喉嚨裡哽塞得不敢開口說話了。
瑪麗亞望著他笑,臉突然紅了,但仍舊盯住他看。
「你臉紅了,」羅伯特.喬丹對她說,「你經常臉紅嗎?」
「從來沒有。」
「你現在就正在臉紅呢。」
「那我就到山洞裡去了。」
「別走,瑪麗亞。」
「不,」她說,不衝他笑了,「我現在就到裡面去。」她收拾起剛才他們吃飯用的鐵盤子和四把叉子。她不自然地走著,像匹小馬駒,不過同時也像小馬駒那般儀態優美。
「你們還用杯子嗎?」她問。
羅伯特.喬丹仍舊望著她,她又紅起了臉。
「別盯得我臉紅,」她說,「我不喜歡這樣。」
「別拿走,」吉普賽人對她說,「喝一杯吧。」他從粗陶酒缸裡滿滿地舀了一杯遞給羅伯特.喬丹,他正看著姑娘端著沉重的鐵盤低著頭彎腰鑽進山洞。
「謝謝。」羅伯特.喬丹說。她走了進去之後,他的聲調又恢復了常態,「這是最後一杯了。我們已經喝得夠多了。」
「我們來把這一缸喝光,」吉普賽人說,「還有大半皮袋酒呢。那可是我們用馬馱來的啊。」
「那次是巴勃羅的最後一次出擊,」安塞爾莫說,「打那以後他啥也不幹嘍。」
「你們有多少人?」羅伯特.喬丹問道。
「七個男的,兩個女的。」
「兩個?」
「對。一個是巴勃羅的老婆。」
「她在哪兒呢?」
「在山洞裡。那姑娘湊合會做些飯菜,我剛才說她做得好是為了讓她高興,她主要是給巴勃羅的老婆打下手。」
「巴勃羅的女人,她這人怎麼樣?」
「有點野,」吉普賽人露齒笑笑,「實在太野了。如果你覺得巴勃羅長得算醜的話,那你得見見他老婆。那女人很勇敢,比巴勃羅勇敢一百倍。就是有點野。」
「想當初巴勃羅也很勇敢,」安塞爾莫說,「想當初巴勃羅也是很厲害的。」
「他殺的人比霍亂致死的還多,」吉普賽人說,「革命剛開始時,巴勃羅殺的人比得傷寒病死的還多。」
「可是時間一長,他就不行了,」安塞爾莫說,「他變得非常差勁,非常怕死。」
「可能是因為當初殺人太多,」吉普賽人寓意很深地說,「巴勃羅殺死的人比鼠疫害死的還多。」
「這是一部分原因,他還貪財,」安塞爾莫說,「而且他喝酒太凶。現在他想像鬥牛士一樣退休。可是他沒法退休。」
「他要是越線跑到那邊,人家一準兒會扣下他的馬,徵他入伍,」吉普賽人說,「我也不喜歡在部隊裡當兵。」
「別的吉普賽人也不喜歡當兵。」安塞爾莫說。
「為什麼喜歡?」吉普賽人問,「誰願意進部隊?我們幹革命是為了進部隊嗎?我願意打仗,可不願待在部隊裡。」
「還有些人,他們在哪裡?」羅伯特.喬丹問。他剛喝了酒,這會兒酒勁上來覺得很舒服,昏昏欲睡。他仰天躺在樹林的地上,透過樹梢看見午後的小片雲朵在西班牙的高空中徐徐飄移。
「有兩個在洞裡睡覺呢,」吉普賽人說,「兩個在山上咱們架槍的地方放哨。還有一個在山腳放哨,說不定他們都睡著了。」
羅伯特.喬丹翻過來側身臥著。
「什麼槍?」
「那槍名字很怪,」吉普賽人說,「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是一架機關槍。」
羅伯特.喬丹想,一定是枝自動步槍。
「有多重?」他問。
「一個人能扛得動,不過很沉。那槍有三條可以折起來的支架。那是我們上回打大仗繳獲的。就是弄到酒之前的那一次。」
「你們那枝槍有多少子彈?」
「多的是,」吉普賽人說,「滿滿一大箱子,重得說了你都不相信。」
羅伯特.喬丹心裡盤算,聽他這麼說差不多有五百發。
「彈膛是圓盤還是長帶的?」
「上子彈用的是槍上面的圓鐵盒。」
羅伯特.喬丹心想:好傢伙,是架劉易斯輕機關槍【註】。
【註:劉易斯輕機關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由協約國首先使用,後來裝在了戰鬥機上。它每分鐘可打出五百五十發子彈,重量約為十二公斤。由美國陸軍軍官艾.紐.劉易斯發明,並以其名字命名。】
「你懂機關槍嗎?」他問那老頭兒。
「不懂,」安塞爾莫說,「一點也不懂。」
「你呢?」他問吉普賽人。
「這種槍打起來快極了,槍筒越打越燙,燙得手一碰就燒破皮。」吉普賽人神氣地說。
「這誰不知道!」安塞爾莫不屑地說。
「也許吧,」吉普賽人說,「不過既然他要我講講機關槍怎麼回事,我就告訴他唄。」他接著補充說,「再有,它和普通步槍不一樣,這個只要你扣住扳機,就能打個不停。」
「只要不卡殼,子彈沒打光或者槍筒不被燙軟。」羅伯特.喬丹用英語說。
「你說啥?」安塞爾莫問他。
「沒什麼,」羅伯特.喬丹說,「我只是用英語說說未來的事。」
「這可怪了,」吉普賽人說,「用英國話來說未來的事。你會看手相嗎?」
「不會,」羅伯特.喬丹說著又舀了一杯酒,「不過,要是你會的話,我倒希望你給我瞧瞧,告訴我接下來三天裡要發生什麼事。」
「巴勃羅的老婆會看,」吉普賽人說,「不過她脾氣暴躁,性情很野,她肯不肯給你瞧,我可說不準。」
羅伯特.喬丹坐起來,喝了口酒。
「走,我們去見見巴勃羅的老婆吧,」他說,「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我們去試試看,不行就算了。」
「我可不想去找她,」拉斐爾說,「她最討厭我。」
「為什麼?」
「她拿我當混子。」
「這真不公平。」安塞爾莫嘲弄地說。
「她討厭吉普賽人。」
「這真是個錯誤。」安塞爾莫說。
「她有吉普賽血統,」拉斐爾說,「她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露齒笑道,「只是她的舌頭太傷人,像條牛鞭子。她那條舌頭能把人的皮給扒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她真野得不得了。」
「她和瑪麗亞姑娘相處得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問。
「好著呢。她疼那丫頭。有誰敢去接近這丫頭,打她主意的話……」他搖搖腦袋,嘖嘖地說道。
「她待那姑娘真不錯,」安塞爾莫說,「照顧得好著呢。」
「我們炸了火車把她帶回來時,她奇怪得很,」拉斐爾說,「她一聲不吭,哭個不停,誰一碰她,她就渾身抖得像隻落水狗。最近才好了點,最近她好多了。她今兒個很好,她剛才跟你說話的時候就非常好。我們炸掉火車後本打算扔下她得了,為她這麼個愁眉苦臉難看極了的人耽誤工夫算不合。可是老太婆在那丫頭身上繫了根繩子,等她走不動時,老太婆就用繩子抽她,逼她走。後來,她實在走不動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在肩上。等老太婆扛不動了,就由我來扛。當時我們爬的那山上金雀花和石楠長得老高,有胸口這麼高。等到我也扛不動了,就由巴勃羅來扛。老太婆強迫我們扛她的時候,罵得可凶著哪!」他想起來就不住地搖頭。「沒錯,這丫頭腿長身子卻不重。瘦骨頭沒什麼分量。不過當時我們不得不一會兒停下來把她放下開槍打仗,一會兒再把她扛起來,那時候她可真夠重的。可那老太婆呢,用繩子抽打巴勃羅,替他拿步槍,當他要把丫頭扔下時,老太婆就把槍塞到他手裡,逼他把丫頭再背起來。她一邊替他上子彈,一邊咒罵他。老太婆把他子彈袋裡的子彈掏出來,一邊裝進彈膛,一邊咒罵他。當時天剛擦黑,要是到了晚上事情就不好辦了。不過幸好,沒碰到騎兵隊。」
「那次炸火車肯定是艱苦極了,」安塞爾莫說,「我當時不在場,」他向羅伯特.喬丹解釋,「當時參加的有巴勃羅的手下和『聾子』的那些手下。今晚我們就要見到『聾子』和這一帶山裡的另外兩幫人。我當時到戰線的另一邊去了。」
「還有那個名字很古怪的金黃頭髮的人……」吉普賽人說。
「卡希金。」
「對。我總叫不上這個名字。我們還有兩個人帶了一架機關槍,他們也是部隊上派下來的。他們帶不走機關槍,就把槍扔下了。機關槍當然沒有這丫頭沉,要是老太婆當時管住他們的話,他們肯定可以把槍帶走的。」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不住地搖頭,接著說道,「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像那次爆炸的場面。火車直直地開來,我們老遠就看到了。我當時心裡緊張極了,現在講不上來。我們遠遠地望見火車噴出的蒸汽,然後聽到汽笛聲。接著,火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地徑直就開過來了,車體越來越大。緊接著,突然就一聲轟鳴,爆炸了。火車頭的前輪被炸得騰空飛了起來,一團黑煙冒了起來,地皮好像都被整個翻騰起來,火車頭好像在夢境裡似的在一片升騰的灰塵和枕木中間被炸得飛起來老高,然後偏著歪倒在地上,好似一頭受了傷的野獸,炸飛的泥巴塊兒還掉到我們身上。隨後,鍋爐一聲爆響,一片白色蒸汽迸發出來。機關槍打了起來,嗒─嗒─嗒─嗒!」吉普賽人這時握緊雙拳,蹺起了兩個大拇指,在身前上下擺動,好像在開一架想像中的機關槍。「嗒!嗒!嗒!嗒!嗒!嗒!」他欣喜若狂,「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種場面,只見敵人的部隊從火車裡逃奔出來,機關槍對準他們響個不停,他們一個個倒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一出神手碰到了機關槍上面,槍筒滾燙,老太婆一下子給了我一個嘴巴,嚷嚷著:『快開槍呀,你這笨蛋!快開槍呀,不然我把你的腦袋踩個稀爛。』我接著開槍,不過要把那槍擺穩還真不容易,敵人正朝遠處的山上跑去。後來我們下去,到火車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搬回去,有個軍官用手槍逼著士兵,趕他們向我們反撲。他不停地揮舞手槍,對他們大聲叫喊,我們都朝他開槍,可誰也沒打中。然後有幾個敵人臥倒射擊,那軍官拿著手槍在他們背後跑來跑去,我們還是打不中他,機關槍被火車擋住,沒法朝他射擊。那軍官開槍打死了兩個臥倒的士兵,可其他大兵還是不肯起來,他就罵他們,最後他們才三三兩兩地爬起來,向我們和火車衝了過來,然後又臥倒射擊。我們就開始撤退,機關槍仍在我們頭頂上嗒嗒嗒地響著。我就在那個時候發現了這丫頭,她從火車裡逃到了亂石間,跟我們一起逃。就是這些部隊死死咬住我們,追我們一直追到晚上。」
「當時的情況肯定是夠驚險的,」安塞爾莫說,「真夠緊張的。」
「我們只幹了這麼一件好事情,」一個深沉的聲音說,「你現在在幹什麼,你這個沒羞沒臊的吉普賽私生子、懶酒鬼、孬種,你在幹什麼呀?」
羅伯特.喬丹看見面前的這個女人五十來歲,個子差不多跟巴勃羅一般高,身材也是滾圓的,穿著農民的黑裙子和坎肩,粗壯的腿上套著厚羊毛襪,腳下是一雙黑色繩底鞋,褐色的臉好似一尊花崗石雕像。她的一雙手粗大但很好看,濃密的黑鬈髮在脖子後面挽了個髮髻。
「回答我!」她對吉普賽人說,也不理會有別人在場。
「我在跟同志們說話。這個人是爆破手。」
「這我都知道,」巴勃羅的老婆說,「現在給我滾開,到山頂上換安德烈斯的班去。」
「好,我走,」吉普賽人說,「我走。」他轉身對羅伯特.喬丹說,「吃飯時再見。」
「你想得倒美,」婦人對他說,「我看你今天已吃過三頓飯了。現在馬上去把安德烈斯給我換回來。」
「你好,」她對羅伯特.喬丹說,微笑著伸出手來,「共和國那邊一切都好嗎?」
「很好,」他說著也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共和國和我都好。」
「我很高興。」她對他說。她微笑著緊盯著他的臉看。他注意到她的一雙灰色的眼睛很好看。「你是來找我們再炸一次火車的嗎?」她問。
「不是,」羅伯特.喬丹對她開誠布公地說道,「這次是來炸橋的。」
「那沒什麼,」她說,「一座橋沒什麼了不得的。我們現在有馬,什麼時候再炸火車?」
「以後再說吧。這橋很重要。」
「那丫頭告訴我,跟著我們一起炸火車的那位同志死了。」
「是的。」
「怪可惜的。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爆炸。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挺喜歡他的。現在不能再炸一次火車嗎?如今這山裡有不少人。有點太多了,找點吃的東西都有困難。最好還是撤出去,我們有馬了。」
「我們必須炸掉這座橋。」
「橋在哪裡?」
「就在附近。」
「那正好,」巴勃羅的老婆說,「我們把這裡的橋統統炸掉了再走。我討厭這裡,人太集中。這沒有什麼好處,死氣沉沉得叫人厭煩。」
她看到樹林裡巴勃羅的人影。
「醉鬼!」她向他喊著,「醉鬼。爛酒鬼!」她興沖沖地轉身對著羅伯特.喬丹。「他拿著一袋子酒獨個兒躲在林子裡喝酒,」她說,「他整天喝個沒完。這樣混日子會把他毀了的。小夥子,你來了我很高興。」她拍了拍他的背脊。「啊,」她說,「你長得比外表看起來的樣子要結實得多啊,」她用手輕撫著他的肩膀,觸摸到他法蘭絨襯衫裡的肌肉,「很好,你來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
「我們會彼此了解的,」她說,「喝杯酒吧。」
「我們已經喝了一些了,」羅伯特.喬丹說,「你喝嗎?」
「我吃飯時才喝酒,」她說,「我一喝酒心裡就火燒火燎的。」她接著又看了眼巴勃羅。「醉鬼!」她嚷著說,「爛酒鬼!」她衝羅伯特.喬丹搖搖頭。「他這人以前還是不錯的,」她對他說,「可現在完蛋了。還有一樁事你聽我說。要善待那丫頭,愛護她。那個瑪麗亞,她吃過苦頭。你明白嗎?」
「明白。你說這個幹什麼?」
「她見了你之後回到山洞裡,我看出了她的心事。我發現她走出山洞前就一直在打量你。」
「我跟她開了幾句玩笑。」
「她本來心情很糟,」巴勃羅的老婆說,「現在她好多了,她該離開這裡了。」「那當然,可以讓安塞爾莫把她送過火線去。」
「炸了橋,你和安塞爾莫就把她帶走吧。」
羅伯特.喬丹覺得喉嚨哽住了。「也許行吧。」他說。
巴勃羅的老婆看著他不住地搖頭。「唉,罷了,」她說,「難道男人都是這副德行?」
「我什麼也沒說啊。她長得很漂亮,這你也知道的。」
「不,她不是長得漂亮。你的意思是說,她開始變得漂亮了,對吧?」巴勃羅的老婆說,「男人呀,我們女人把他們生出來,真叫我們覺得可恥。算了,不說這些。說正經的,共和國裡就沒有收留她的地方嗎?」
「有,」羅伯特.喬丹說,「那些地方還不錯,在東海岸瓦倫西亞那一帶。別的地方也有。那兒的人會很好地對待她的,她可以帶孩子。那裡有不少從農村撤出來的孩子。那兒的人會教她怎麼工作的。」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羅的老婆說,「巴勃羅已經在打她的主意了,這又會毀掉他的。他見到她就心裡發癢。最好她馬上就走。」
「這件事結束以後,我們可以把她帶走。」
「如果我信任你的話,你願意從現在開始就愛護她嗎?我跟你說這話就當咱們是老相識了。」
「人們熟悉了以後,」羅伯特.喬丹說,「就應該這麼樣。」
「坐吧,」巴勃羅的老婆說,「我不用你保證,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但是,如果你不肯帶她走,我就要你保證。」
「為什麼說如果我不肯帶她走就要向你保證呢?」
「因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後讓她在這裡發瘋。我見過她發瘋似的模樣,不像現在這樣,但也夠我受的了。」
「炸完橋我們一定帶她走,」羅伯特.喬丹說,「只要炸完橋我們還活著,我們一定帶她走。」
「我不愛聽你這麼說話。這麼說話絕對沒啥好事。」
「我這樣說是要向你保證,」羅伯特.喬丹說,「我不是那種愛說喪氣話的人。」
「我看看你的手。」那婦人說。羅伯特.喬丹把手伸出來,婦人攤開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大手上,用大拇指在他手掌上來回指點,仔細端詳,然後鬆開他的手。她站起身來。他也站了起來。她斂起笑容,陰著臉看著他。
「你從我手上看到了什麼?」羅伯特.喬丹問她,「我不信手相。你不會嚇倒我的。」
「沒什麼,」她對他說,「我沒看出什麼。」
「不對,你看出來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我從不信這東西。」
「那你信什麼?」
「我相信的東西很多,可不信這東西。」
「相信什麼?」
「相信我的職責。」
「是的,我看出這點來了。」
「跟我說說,另外還看出什麼來了。」
「沒看出別的來,」她不痛快地說道,「你是說過炸橋很難是嗎?」
「不。我說炸橋很重要。」
「可是炸橋也很困難。」
「是的。我現在得下山去看看橋了。你這裡有多少人?」
「有點用的有五個。吉普賽人是廢物,雖然他心腸不壞,他心地很好。巴勃羅這人,我不再信任他了。」
「『聾子』那邊有多少人可用?」
「差不多有八個吧。今晚我們就能弄清楚了。他要過這兒來。他為人很踏實。他也有點炸藥,不是很多。你和他談談吧。」
「你派人去找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來。他是鄰居,也是同志和朋友。」
「你看他為人怎麼樣?」
「他人很不錯,而且很踏實。在上次炸火車那件事上,他真了不起。」
「其他那幾幫裡的人手呢?」
「如果通知及時的話,能召集到五十來個帶步槍的人手,比較能確定的。」
「有多確定?」
「要看情況嚴重程度來定。」
「每枝槍有多少發子彈?」
「大概有二十發。要看他們願意帶多少來參加這次行動──如果他們願意來參加這次行動的話。你別忘了,炸橋這種事,既弄不到錢,也撈不著戰利品;而且儘管你沒明說,也知道危險是小不了的;再者,完了事還得從這一帶山裡撤走。很多人會反對炸橋的。」
「這很清楚。」
「如此看來,能不提這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麼等你勘探過了橋,我們今晚就和『聾子』談談。」
「我現在就讓安塞爾莫下山去。」
「那麼把他叫醒吧,」她說,「你要帶枝卡賓槍嗎?」
「謝謝,」他對她說,「帶一枝固然好,不過我不會用的。我是去偵察,不是去找麻煩的。謝謝你把這些情況告訴我。我非常喜歡你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
「我說話喜歡坦率。」
「那麼就告訴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麼吧。」
「不,」她說著,搖搖頭,「我沒有看出什麼。快去看橋吧。我會照管你的裝備的。」
「把背包蓋起來,誰也不讓碰。擱在那兒比山洞裡好。」
「一定蓋好,不準任何人碰它,」巴勃羅的老婆說,「快去看你的橋吧。」
「安塞爾莫。」羅伯特.喬丹用手按按老頭兒的肩膀。老頭兒正把腦袋枕在雙臂上躺著熟睡呢。
這時老頭兒抬起頭。「是,」他說,「不用說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