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鐘聲第十三章

  他們在山間草地的石楠叢中走著,羅伯特.喬丹感到石楠的枝葉擦著他的腿,感到槍套裡沉甸甸的手槍貼著自己的大腿,感到陽光曬在自己頭上,感到從積雪的山峰上來的風吹在背上涼颼颼的,感到手裡握著的和他手指相扣的姑娘的手結實而有力。她的掌心貼在他的掌心上,手指扣在一起,她的手腕和他的手腕挽在一起,因此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她的手、手指和手腕傳到了他的手、手指和手腕上,這種感覺就像海上飄來的一陣將那平靜如鏡的海面吹皺的輕風那麼清新,又像羽毛擦過唇邊,又像風停時飄落下的一片落葉那麼輕柔,只有他們倆的手指接觸時才能感覺到,而這種感覺又由於他們兩手相扣,掌心緊貼在一起,以及手腕挽在一起而變得那麼強烈,那麼緊張,那麼迫切,那麼痛楚,那麼有力,彷彿有一股電流貫通了他那條手臂,讓他全身充滿了強烈的欲望。陽光照耀在她麥浪般黃褐色的頭髮上,照耀在她光潔可愛的金褐色臉上,照耀在她線條優美的脖頸上,突然,他讓她的頭向後仰,把她摟在懷裡親吻。他吻著她,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他把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一條手臂摟住她的背脊,她仰頭站著,渾身哆嗦。她隨即把下巴擱在他頭上,他感到她的乳房隔著卡其襯衫緊貼著他的胸脯,感到她雙手抱著他的頭貼著她的胸口。他直起腰來,用雙臂緊緊抱著她,使她全身緊貼在他身上,離開了地面,他感到她在顫抖,她的雙唇壓在他脖子上,他接著把她放下來,說:「瑪麗亞,啊,我的瑪麗亞。」

  接著他說:「我們到哪兒去好呢?」

  她什麼也沒說,只把手伸進他的襯衫裡,他感到她在解他的襯衫扣子。她說:「我也要。我也要吻。」

  「不,小兔子。」

  「要。要。要跟你一樣。」

  「不。那怎麼行?」

  「嗯,那麼……哦,那麼……哦,哦。」

  接著是壓在身子底下的石楠的氣味,她腦袋下面被壓彎的樹枝的粗糙感,明亮的陽光照射在她緊閉的眼睛上,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那線條優美的脖頸,她仰在石楠叢中的頭,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的雙唇,她那對著太陽、對著一切緊閉的眼睛,撲閃的睫毛。陽光照在她緊閉的眼睛上,她覺得一切都是紅色的,橙紅的,金紅色的,一切都是這種顏色,充塞,占有,擁抱,都是這種顏色,在眼前繚亂地成為一色。而他胳膊肘支在地上,那是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黑暗通道,一次又一次,不知通往何處,永遠不知通往何處,黑暗的、永無盡頭的、不知是何處的地方,始終堅持著通往不知是何處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永遠不知通往何處,現在再也無法忍受了,無法忍受地一直、一直、一直通往不知何處的地方,突然地,灼熱地,緊繃地,這不知何處的地方消失了,時間戛然而止,他們倆躺在那裡,時間停止,他感到地面在移動,從他們倆的身體下面移走。

  接著,他側身躺著,腦袋深深地埋在石楠叢裡,聞著石楠的氣味,聞著石楠根、泥土和陽光照進石楠叢的氣味,石楠刮著他赤裸的肩膀和腰部,癢癢的,姑娘躺在他對面,眼睛仍然閉著,忽然,她睜開眼睛,衝他微笑。他疲乏極了,彷彿相隔很遠,溫柔地對她說:「哎,小兔子。」她微笑著,親近地說:「哎,我的英國人。」

  「我不是英國人。」他疲憊地說。

  「噢,你是的,」她說,「你是我的英國人。」她伸手抓住了他的兩隻耳朵,吻他的額頭。

  「那,」她說,「怎麼樣?我吻得好一些了吧?」

  接著,他倆沿著小溪而行,他說:「瑪麗亞,我愛你。你真可愛,真好,真美,跟你在一起太美妙啦,我只覺得在愛你的那時,彷彿要死了似的。」

  「噢,」她說,「我每次都死過去。你沒有死過去嗎?」

  「沒有。不過也差不多。你覺得地面在移動嗎?」

  「嗯。在我死過去的那一刻。摟著我。」

  「不。我握著你的手了。握著你的手就夠啦。」他望著她,望著草地對面的空中一隻在盤旋覓食的鷹,午後大塊的雲朵正在向山上壓過來。

  「你跟別人也是這樣嗎?」瑪麗亞問他,他們這時手拉手地走著。

  「不是。真的。」

  「你愛過不少女人?」

  「有幾個。和你不一樣。」

  「不像我們這樣嗎?真的嗎?」

  「也快活,可是不像我們這樣。」

  「剛才地面動了。以前沒動過嗎?」

  「沒有。真的從來沒有。」

  「哎,」她說,「這樣,我們有過一天啦。」

  他沒說什麼。

  「我們現在至少有過了,」瑪麗亞說,「你喜歡我嗎?我討你喜歡嗎?我以後會長得更好看的。」

  「你現在就非常美麗。」

  「不,」她說,「你用手撫摸撫摸我的頭吧。」

  他撫摸她的頭,覺得她那頭短髮很柔軟,在他手指下被壓平了,隨後又翹起來。他雙手捧著她的頭,使她仰起臉來,然後吻她。

  「我喜歡親吻。」她說,「可我吻得不好。」

  「你不用親吻。」

  「不,我要。如果我做你的女人,就該事事都讓你高興。」

  「你已經讓我非常高興了。我沒法比現在更高興啦,如果更高興,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啦。」

  「可你看吧,」她非常愉快地說,「你覺得我的頭髮現在有趣,是因為樣子怪。不過頭髮天天在長,長長了我就不難看了,說不定你會非常愛我的。」

  「你的身體很可愛,」他說,「最可愛了。」

  「不過是因為年輕苗條而已吧。」

  「不。美妙的身體有一種魔力。我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不過,你有。」

  「那是給你的。」她說。

  「不。」

  「就是。給你,永遠給你,只給你一個人。可是這並不會給你帶來什麼。我要學會好好照顧你。你可要跟我說真話。你以前從沒覺得地面動過嗎?」

  「從來也沒有。」他老實地說。

  「現在我高興了,」她說,「現在我真的高興了。」

  「現在你在想別的事嗎?」她問他。

  「是的。想我的任務。」

  「我們有馬就好了。」瑪麗亞說,「我高興的時候就想騎匹好馬飛奔,你在我身邊,也騎著馬飛奔,我們越跑越快,騎著馬兒飛奔,我就永遠高興個沒完。」

  「我們可以把你的高興帶到飛機上。」他心不在焉地說。

  「像那些小驅逐機一樣,在天上不停地飛來飛去,在陽光裡閃亮。」她說,「在空中翻筋斗,俯衝。多棒呀!」她大笑起來,「我高興得不知道在乘飛機呢。」

  「你高興得沒有邊兒。」他說,並沒完全聽見她的話。

  他出了神。他雖然走在她身旁,心裡卻想著橋的事情,一切都清楚確實,輪廓分明,就像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焦距。他看到那兩個哨所,看到安塞爾莫和那吉普賽人在守望。他看到那空蕩蕩的公路,看到公路上調動的部隊。他看到能讓那兩挺自動步槍發揮最大火力的位置,可是由誰來掌控這兩挺自動步槍呢?他想,我來斷後,那開始時誰來弄呢?他看到自己放好炸藥,把炸藥卡住,紮緊,安好雷管,接好電線,連上接頭,然後回到他放舊引爆箱的地方,接著他開始想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可能出差錯的地方。別想啦,他對自己說。你剛跟這個姑娘睡過覺,現在頭腦清醒,完全清醒,你卻開始發愁了。考慮你必須幹的事情是一回事,發愁是一回事。別發愁。你不能發愁。你知道你不得不幹的事情,你還知道可能發生的情況。這些情況當然可能發生。

  你知道自己奮鬥的目標,於是你全力以赴。你反對的正是現在要做的,並且為了可能的勝利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你現在不得不利用你所喜愛的這些人,就像你要取勝而必須利用那些對你毫無感情的軍隊一樣。顯然巴勃羅最精明。馬上就知道情況險惡。那女人全力支持,現在仍然沒變,但是她逐漸認識到這件事的實質,她十分沮喪。「聾子」馬上看清這件事,他倒是肯幹,但是並不比他──羅伯特.喬丹,更願意幹。

  原來你是說你考慮的並不是你自己,而是那女人、那姑娘以及別的人的遭遇。好吧。如果你沒來,他們又將是怎樣的遭遇呢?你來這裡之前,他們什麼樣?你不能那樣想。除了行動時,你對他們並不負有責任。不是你發號施令。是戈爾茨。那戈爾茨是誰?他是個好將軍。是你到目前為止最好的頂頭上司。然而,一個人明知那些命令行不通,明知這命令會帶來什麼後果,他還應該執行嗎?即使命令來自那個既是軍隊又是黨的主管的戈爾茨?是的。他應該執行這些命令,因為只有在執行過程中,才能證明行不通。你沒有試過怎麼能知道行不通?要是接到命令的時候,人人都說執行不了,那你這個人將落到何種田地?要是接到命令,你就說行不通,那我們大家將落到何種田地?

  他見過不少將領,對他們來說,所有的命令都行不通。埃斯特雷馬杜拉的那個畜生戈麥斯就是這麼一個。他見過不少次進攻戰,兩翼卻按兵不動,理由是行不通。不,他必須執行這些命令,倒楣的是他不得不和這些他很喜歡的人一起幹。

  他們游擊隊只會給掩護他們、和他們一起幹的人帶來厄運和危險。圖的是什麼呢?圖的是最終消除危險,讓這個國家成為可以安居樂業的好地方。這話雖說是陳腔濫調,不過,卻是真話。

  如果共和國失敗的話,那些信仰共和國的人就無法在西班牙生活下去。不過,會失敗嗎?是的,根據那些已被法西斯分子占領的地區所發生的情況看來,他知道是會失敗的。

  巴勃羅是個畜生,可是別的人都是好樣的,那麼叫他們去炸橋不是把他們出賣了嗎?也許是的。可是,如果他們不這樣幹,一星期之內就會來兩中隊騎兵,把他們從這個山區裡趕走。

  不。把他們扔在一邊沒有任何好處。除非你把所有的人都扔在一邊,你不應該干涉任何人的事。他原來是這樣想的,是不是?對,他是這樣想的。至於一個有計劃的社會之類的,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那是別人該幹的事啦。這次戰爭之後,他有別的事要幹。他投入這次戰爭是因為戰爭發生在他所熱愛的國家裡,他信仰共和國,並且,一旦共和國被毀滅,那些信仰共和國的人就活不下去了。整個戰爭期間他都得服從共產黨的紀律。在西班牙,共產黨提供了最好的紀律,最健全、最英明的作戰紀律。戰爭期間他服從他們的紀律,因為在作戰的時候,他只尊敬這個黨的綱領和紀律。

  那麼他的政見又是什麼呢?他對自己說,目前沒有什麼政見。可是跟誰也不能講,他想。永遠別透露這點。那麼你以後打算幹什麼呢?我要回去,像以前一樣,教西班牙語謀生,並且打算寫一本真正的書,我敢肯定,他說,我敢肯定這不是什麼難事。

  他應該跟巴勃羅談談政治才對。了解一下他在政治上的發展肯定是很有趣的。可能是典型的由左變為右的,就像老勒洛【註一】。巴勃羅很像老勒洛。普列托【註二】也一樣。巴勃羅在對最後勝利的信心上和普列托大致差不多。在政見上,他們抱著偷馬賊的態度。他把共和國作為一種政府形式加以信任,但是共和國必須鏟除這幫偷馬賊,看看在叛亂開始時他們這幫人把共和國害成了什麼樣子。主管人民的人同時又是人民真正的敵人,世界上哪個國家有過這種情況?

  【註一:勒洛:西班牙激進黨領袖,一九三三年十二月起曾幾度出任共和國總理。】

  【註二:普列托,西班牙社會黨領袖,生於一八八三年,一九三一年起先後任財政部長等職。】

  人民的敵人。這種詞兒他還是不講為好。他不願用這種口號式的詞兒。和瑪麗亞睡了覺,他的思想起了變化。在政治方面,他變得像個頑固不化的浸禮會教友,偏執死板,因此像「人民的敵人」這樣的詞兒是沒有多加考慮就浮上心頭。任何革命的或愛國的八股也是這樣。他沒有考慮就使用這種詞兒。當然,它們不是假話,但是非常容易把它們濫用。自從昨夜和今天下午發生那事以來,對這種事情,他的頭腦變得越來越清醒,也純潔多了。偏執是件古怪的東西。偏執的人必然絕對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克制自己,保持正統思想,最能助長這種自以為正確和正直的看法。克制是異端邪說的敵人。

  如果他仔細考慮的話,這個前提怎麼可能站得住腳呢?共產黨總是強烈反對放蕩不羈的作風,也許就是這個緣故吧。當你酗酒或私通的時候,你就會發覺,拿黨的路線來衡量,你是多麼容易犯錯誤啊。打倒放蕩不羈的作風,那是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錯誤。

  然而馬雅可夫斯基又被尊為聖徒了。那是因為他已經死了,蓋棺論定了。他對自己說,你自己也會蓋棺論定的。現在別去想這事了,想想瑪麗亞吧。

  瑪麗亞令他對他的偏執十分難堪。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影響他的決心,然而他不想死,多想活在人間。他願意放棄英雄或烈士的結局。他不想打一場德摩比利式的保衛戰【註一】,也不想當橋頭阻擊敵人的羅馬壯士霍拉修斯【註二】,更不想成為那個用手指堵堤壩窟窿的荷蘭孩子。不。他想和瑪麗亞一起生活。說得簡單點,就是這樣。他想和她共度悠長的歲月。

  【註一:公元前四百八十年,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率領三百名戰士死守德摩比利關口,阻擊波斯侵略軍,結果被包圍,全部犧牲。】

  【註二:霍拉修斯是羅馬傳說中的英雄,公元前五〇八年左右,他和其他兩名壯士堅守羅馬木橋,阻擋住入侵的伊特拉斯坎人的大軍,待羅馬人毀橋後才跳入台伯河中,游到對岸。有傳說他在河中淹死。】

  他不相信還會有什麼悠長的歲月,但如果真有的話,他願意和她一起度過,他想,我們住旅館的時候,可以用李文斯頓博士【註】夫婦的名字來填登記表。

  【註:蘇格蘭醫學博士李文斯頓博士(一八一三─一八七三),於一八四〇年離開英國到非洲南部任傳教士,一面行醫,一面到處旅行探險。一八六六年第二次到非洲,一度和外界失去連繫。一八七一年,《紐約先驅報》派英籍記者亨利.斯坦利率探險隊到非洲尋找他的下落,於十一月十日在坦噶尼喀湖邊烏吉吉城與他會面,斯坦利第一句話就是:「我看這位是李文斯頓博士吧。」羅伯特.喬丹在此處用開玩笑的心情引用了這句話。】

  為什麼不娶她?當然,他想,我要娶她。這樣我們就是愛達荷州太陽谷城的羅伯特.喬丹夫婦了,或者是德克薩斯州科珀斯克里斯蒂城,或蒙大拿州比尤特城【註】的羅伯特.喬丹夫婦了。

  【註:這三個城市都在美國西部。】

  西班牙姑娘能是位了不起的妻子。我從沒結過婚,所以很相信這一點。等我回大學復職,她就是講師太太。當西班牙語系四年級學生傍晚來我家抽板菸,饒有興味地談克維多、洛佩.德維加、加爾多斯【註一】以及其他受人尊敬的死者的時候,瑪麗亞就可以給他們講講某些為正統信仰而奮鬥的藍衫十字軍【註二】是怎樣騎在她頭上,而另一些擰住她胳臂、撩她的裙子堵住她嘴的事了。

  【註一:洛佩.德維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西班牙戲劇家,現存作品四百餘部,大部分為喜劇,以《羊泉村》為代表作。加爾多斯(一八四三─一九二〇),西班牙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劇本。】

  【註二:指西班牙法西斯組織長槍黨黨徒。】

  我不知道蒙大拿米蘇拉城的人們會怎樣看待瑪麗亞?如果我能回到米蘇拉找到工作的話。看來我在那裡要永遠被扣上赤色分子的帽子,列在黑名單上了。儘管你自己不知道。你永遠不確定。他們沒法證明你以前幹過什麼事,事實上即使你告訴了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你,而我的護照在他們頒發限制條例之前去西班牙是有效的。

  我可以待到三七年的秋天再回去。我是在三六年夏天離開的,假期雖然是一年,但在第二年秋季開學時再回去也可以。從現在到秋季開學時間還早。也可以這樣說,從現在到後天時間也還早。不。我看沒必要為大學發愁。只要秋天回去就行。只要想辦法回去就行。

  但是現在,生活多奇怪呀。不奇怪才怪呢。西班牙是你的任務、你的職責,待在西班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好幾個夏天,你幹過一些其他工程項目,在林業部門參加築路,還在國家公園裡做過事,學會了使用炸藥,所以做爆破工作對你也是合適的。雖然時間倉促,不過學得很紮實。

  你一旦把爆破當做問題來看,那它就僅僅是一個問題。但是隨之而來的好多問題卻不好對付,儘管你不把它當回事。人們一直把爆破當做有效的謀殺。講一套冠冕堂皇的話,就能讓它變得情有可原嗎?講一套冠冕堂皇的話,就會使殺人聽起來更有趣嗎?他對自己說。依我看,你把這問題看得未免太輕率了。他想。等你不再為共和國服役,你的情況將會如何,你究竟配做些什麼,這些對我來說,都很成問題。他對自己說,不過我想,只要你把它寫出來,就能把這些包袱放下。一旦把它寫出來,一切就會成為過去。你能寫的話,那會是一本好書。要比另外那本好多了。

  他想,然而在這階段,你眼前的生活,或今後的生活,就是今天、今晚、明天,今天、今晚、明天,我希望能一遍遍地周而復始下去。他想,所以你最好還是抓住眼前的光景,並且多感恩。要是炸橋不順利呢?眼前看來可不太好。

  然而,瑪麗亞是美好的。可不是?他想,嗯,可不是嗎?我現在能從生活中得到的,也許就是這個了。也許這就是我的生活,不是七十年【註】,而是四十八小時,或者說得準確些,是七十或者七十二小時。一天二十四小時,三天就是七十二小時。

  【註:典故出自《聖經》第九十章第十節:「我們一生的年歲是七十年。」】

  在我看來,七十小時跟七十年一樣,也可以充分享受生活。只要你已經到達了適當的年紀,並且這七十小時開始時,你已經有了豐富的生活。

  真是胡思亂想,他想。你一個人在想些什麼鬼名堂。胡扯。也許這不是胡扯。得了,我們走著瞧吧。我上一次跟女人睡覺是在馬德里。不,不對。是在埃斯科里亞爾,那晚上我醒來,以為是另一個人在身邊,很激動,後來才知道是誰,不過,那還是很愉快的。那次之前是在馬德里,除了在睡覺時我自欺欺人,假裝有女人之外,情況也差不多,或者更差勁一些。所以,我不是過分美化西班牙女人的風流,也不認為在西班牙逢場作戲要比在別的國家逢場作戲更強。可是,我和瑪麗亞在一起的時候,我對她深深的愛讓我覺得自己確實要死過去似的,我從來不信會這樣,也不覺得會有這種事。

  所以,假如把七十年換成七十小時,我現在覺得也很值得,而且我能這樣想也很幸福。假如根本沒有那種所謂的悠長歲月,沒有餘生,也沒有以後,只有現在,那麼現在就值得讚美,而我感到非常愉快。「現在」,西班牙語叫ahora,法語叫maintenant,德語叫heute。「現在」這個詞很好笑,卻等於全世界,和你的一生。「今晚」,西班牙語叫estanoche,法語叫cesoir,德語叫heuteabend。「生命和妻子」,法語叫vie和mari。不對,不能這樣講,法國人把這個mari當做丈夫。還可以說現在和frau,德語frau是妻子的意思;可是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就「死亡」來說,法語叫mort,西班牙語叫muerto,德語叫todt。德語的死亡聽起來最可怕。「戰爭」,法語叫guerre,西班牙語叫guerra,德語叫krieg。德語的戰爭聽起來火藥味最濃,是不是?要麼因為他的德語最差勁才這麼想嗎?「寶貝兒」,法語叫chérie,西班牙語叫prenda,德語叫schatz。他希望把這些詞兒都換成瑪麗亞。這個名字才美。

  得了,他們就要行動了,時間迫在眉睫。看起來情況確實是越來越壞。那種任務根本沒法在早晨完成。如果碰到不得已的情況,你得一直堅持到晚上才能脫身。你竭力拖到晚上才撤退。要是能拖到晚上,也許就沒問題了。那麼,假如在白天就開始拖,又怎麼樣呢?能行嗎?那該死的「聾子」,特地用了正規的西班牙語來仔細地向他解釋這一點。他好像以為,自從戈爾茨第一次提出這事以來,每逢羅伯特.喬丹故意想到壞的方面時,從沒認真考慮過那一點。好像自從大前天晚上以來,他一直沒事人似的,而不是心裡擱著一團消化不了的死麵疙瘩。

  這件事真夠嗆。你活了半輩子,常常覺得生活似乎有點意義,但結果總是一無所得。你以為這是你永遠也得不到的了。接著,在這樣一場糟糕的把戲中,設法取得兩幫膽小如鼠的游擊隊的配合,在難以想像的情況下幫你炸橋,來阻止一場也許早已開始了的反攻,這時,你卻遇見了瑪麗亞。當然啦,那正是你期望的事。可遇見得太晚了,就這樣。

  實際上是比拉爾那女人把這姑娘硬推進了你的睡袋,那結果怎樣呢?是呀,結果怎樣呢?請你跟我說說結果怎樣吧。是的。結果就成了這樣,結果就是這樣子。

  別自欺欺人地說什麼是比拉爾硬把她推進了你的睡袋的,別不當回事,或者認為真要不得。你剛見到她就失魂落魄啦。她一開口跟你說話,你就有了愛情,這你知道。你一向認為絕不會有這種愛情,可是既然有了愛情,又何必毀謗它呢?你當時明知道是怎麼回事,當她托著鐵盤,彎著身子從洞裡走出來時,你第一次看見她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你那時就墮入情網了,這你知道,幹嘛自欺欺人?每當你望著她,她望著你的時候,你心裡就折騰開了,你為什麼不承認呢?好吧,我承認。至於比拉爾把這姑娘硬塞給你,她做的這一切正表明了她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她處處關心這姑娘,姑娘托著菜盤回山洞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出端倪來了。

  正是她讓事情好過一些。她作了巧妙安排,所以才有昨天夜裡和今天下午的事。她可比你有見識多了,她知道一寸光陰一寸金。他對自己說。是呀,我們得承認,她懂得時間的可貴。她寧願忍受不快,因為她不希望別人錯過她所錯過的青春,但是承認自己失去了青春實在太痛苦了。所以她剛才在山上那麼難受,我想我們也並沒有讓她好受些。

  眼前的情況就是這樣,過去的情況也這樣,所以你還不如承認,你現在可沒有兩個整夜可以和她待在一起了,不會白頭到老,不會生活在一起,不會享受到別人都能享受到的幸福,根本不可能了。一夜已經過去,下午有了一次,也許還有一夜。不,先生。

  沒有時間,沒有幸福,沒有樂趣,沒有兒女,沒有屋子,沒有浴室,沒有乾淨的睡衣,沒有日報,不會雙雙醒來,不會醒來時看到身邊有她而不是孑然一身。不。不會有那等好事。可是,唉,既然你想向生活索取的只有這一點,既然你已經找到了,那為什麼不在鋪有床單的床上睡上哪怕一晚呢?

  你在嚮往不可能的事。你在想根本辦不到的事。所以如果你真那樣愛這個姑娘,那麼你不如使勁愛她,用愛情的強度來彌補所缺少的持久性和連續性。你聽到了嗎?從前人們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愛情。而現在,當你找到了愛情,卻想知道,如果你能享有兩夜的話,這種運氣究竟從何而來。兩夜。兩夜,彼此相愛、相敬、相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無論生病或死亡。不,不是這麼說的。無論生病或健康。至死才分離。只有兩夜。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不過現在別胡思亂想啦。現在可別亂想。這對你沒有好處。別做對你沒好處的事。這話確實太對了。

  這正是戈爾茨說過的話。你和他相處久了,就看出他的精明了。原來這就是他那時間到的,這就是不正規戰爭生活裡的調劑。戈爾茨有沒有這種情況?是不是由於情況緊急,缺少時間和適當的環境才造成的?在類似的情形下,人人都會遇到這種事嗎?還是說,只是因為他碰到了這種事才認為這是特殊情況?戈爾茨在指揮非正規的騎兵隊時,是不是也匆匆忙忙地和女人睡覺?是不是也因為情況複雜,陰錯陽差地使那些姑娘也跟瑪麗亞似的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戈爾茨可能也理解這些,所以要你相信,你應該把給你的那兩個晚上當做你的一生來享受;既然我們現在過著這種生活,就應該把你應得的一切集中在你僅有的可以享受的短暫時刻裡。

  這種想法固然不錯。但是他不信瑪麗亞的所作所為僅僅是因為環境。當然,除非她是受到了他的處境以及她自己的處境的影響。他想,她的處境是不太好的。是啊,不太好。

  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就只能是如此。可是並沒有法律規定你非接受不可。他想,我過去不知道自己能有這種感受,也不知道我會有這種經歷。但願能一輩子有這種感受。他心中另一個聲音說。你能這樣。你整個的一生就在現在。除了現在再沒有別的了,既沒有昨天,當然,也沒有明天。你要活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只有現在,而如果「現在」只有兩天的話,那麼兩天就是你的一生,而這一生中的一切都被壓縮。你就這樣在兩天中度過一生。如果你不抱怨,不奢望你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那麼,你就會得到美好的一生。美好的一生並不是《聖經》上所規定的七十年。

  所以現在別發愁,接受你此刻所擁有的東西,做你的工作,那麼,你就能度過漫長的一生,非常快樂的一生。最近不是很快樂嗎?那有什麼抱怨的?他對自己說,這工作就是這樣,他很高興能這樣想,你碰到的事沒有你遇到的人重要。想到這裡,他就高興了,因為他開玩笑了,於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瑪麗亞身上。

  「我愛你,兔子,」他對姑娘說,「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她對他說,「你千萬別擔心你的工作,因為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也不會礙你的事,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的,你告訴我就行。」

  「沒有什麼,」他說,「其實很簡單。」

  「我要問比拉爾,該做些什麼才能照顧好男人,然後我就照著去做。」瑪麗亞說,「這樣,我一邊學,一邊也會自己發現一些事情,還有什麼事情,你也可以對我說說。」

  「沒什麼要做的事了。」

  「什麼,你,沒什麼事!你的睡袋,早晨就該撣撣灰了,掛起來曬曬太陽。然後在降露水前收起來。」

  「說下去,兔子。」

  「你的襪子得洗了曬乾。我要讓你有兩雙換著穿。」

  「還有呢?」

  「你要是肯教我,我就給你擦槍,上油。」

  「吻我吧!」羅伯特.喬丹說。

  「不,說正經話呢。你教我保養手槍嗎?擦布啊,油啊,比拉爾都有。山洞裡有根擦槍用的通條,肯定配得上。」

  「當然。我教你。」

  「還有,」瑪麗亞說,「如果你教會我開槍,那麼,萬一我和你誰受了傷,為了不被俘虜,有必要時你可以槍斃我,我也可以槍斃你,或者自殺。」

  「真有意思,」羅伯特.喬丹說,「你有很多這樣的想法嗎?」

  「不是。」瑪麗亞說,「不過這是個好主意。比拉爾把這個給了我,還教我怎麼用,」她解開襯衫前胸的口袋,掏出一隻隨身帶的裝梳子的那種短皮套子,解開勒住兩頭的寬橡皮筋,抽出一張刮鬍子用的單面刀片,「我一直把這個帶在身上,」她解釋說,「比拉爾說,放在耳朵下面,朝這裡一劃。」她用指頭比畫給他看,「她說這裡有一根大動脈,你用刀片在這兒一劃,肯定不會劃錯。她還說,不會痛苦,只要在耳朵下面使勁按住,用刀片向下一劃。她說,這很容易辦到,只要劃下去,他們就拿你沒辦法了。」

  「她說得沒錯,」羅伯特.喬丹說,「那是頸動脈。」

  他想,原來她走東走西一直隨身帶著這個,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而能應付萬一的辦法。

  「可是我寧願你槍斃我,」瑪麗亞說,「答應我,必要的時候你一定要槍斃我。」

  「行,」羅伯特.喬丹說,「我答應你。」

  「多謝你,」瑪麗亞對他說,「我知道,這事做起來不容易。」

  「沒有什麼。」羅伯特.喬丹說。

  他想,你把這一切全忘了。你只考慮你自己的任務,卻忘了內戰的種種妙處。你把這事給忘了。得了,你是應該忘掉它的。卡希金忘不了這種事,結果毀了他的工作。或許你認為這位老兄事先就有預感的吧?真是怪事,他對槍殺卡希金一事竟然無動於衷。他原以為到了某個時候,心裡會難受,可到現在為止還都心安理得。

  「不過,我還可以替你做別的事。」瑪麗亞十分認真地對他說,這時她緊挨在他身邊走著,很有女人味兒。

  「除了槍斃我之外,還能幹別的事?」

  「是呀。等你抽完了那帶嘴的菸捲,我可以給你捲菸。比拉爾教過我怎麼把捲菸捲得又緊又整齊,不會開縫。」

  「好極了。」羅伯特.喬丹說,「是你自己舔濕捲菸紙的嗎?」

  「是呀,」姑娘說,「你受傷,我來看護你,給你包紮傷口,給你擦身,餵你吃……」

  「要是我不受傷呢?」羅伯特.喬丹說。

  「那麼等你生病的時候,我來照顧你,給你做湯,給你擦身,伺候你。還給你讀書。」

  「要是我不生病呢?」

  「那麼你一早醒來的時候,我給你端咖啡……」

  「要是我不愛咖啡呢?」羅伯特.喬丹對她說。

  「不,你愛喝。」姑娘快樂地說,「你今天早上就喝了兩杯。」

  「如果咖啡我喝膩了,又不用槍斃我,我既不受傷,也不生病,還戒了菸,只有一雙襪子,自己曬睡袋,那怎麼辦呢,兔子?」他拍拍她的背,「那怎麼辦呢?」

  「那麼,」瑪麗亞說,「我向比拉爾借把剪刀,給你理髮。」

  「我不愛理髮。」

  「我也不愛,」瑪麗亞說,「我喜歡你現在頭髮的樣子。要是沒事可替你做,我就坐在你身邊,看著你,晚上,我們睡覺。」

  「好。」羅伯特.喬丹說,「最後這個主意非常好。」

  「我也這麼想,」瑪麗亞微笑了,「噢,英國人。」

  他說:「我的名字叫羅伯特。」

  「不。我要和比拉爾一樣,叫你英國人。」

  「可我的名字還是叫羅伯特啊。」

  「不,」她對他說,「今天一整天都叫你英國人。英國人,我可以幫你工作嗎?」

  「不。我現在的事只能由我一個人來做,而且頭腦要很冷靜。」

  「好吧,」她說,「什麼時候能完成?」

  「走運的話,今天晚上。」

  「好。」她說。

  他們所站的山坡下面,是通往營地的最後一片松林。

  「那是誰?」羅伯特.喬丹問,用手指指。

  「是比拉爾,」姑娘順著他手臂指的方向望去,說,「肯定是比拉爾。」

  草坡的下端有片樹木,那婦人就坐在那裡,頭伏在雙臂上。從他們站著的地方望去,她就像一團深色的東西,在那棕褐色的樹幹的映襯下,顯得黑黝黝的。

  「走吧!」羅伯特.喬丹說,起步穿過齊膝深的石楠叢向她跑去。石楠長得密實,他跑不快,才跑了一小段路,就放慢腳步走了。他看得見那婦人雙臂交叉抱著頭,在樹幹前面,看上去顯得又寬又黑。他走到她跟前,突然叫一聲:「比拉爾。」

  婦人抬起頭來望著他。

  「嗯,」她說,「你們已經完事了?」

  「你不舒服嗎?」他湊在她身邊俯身問道。

  「沒有的事。」她說,「我睡著了。」

  「比拉爾,」瑪麗亞走上前來說,在她身旁跪下,「你身體好嗎?沒事吧?」

  「好得很!」比拉爾說,但沒站起來。她望著他們倆。「好啊,英國人。」她說,「你又玩男人的那套花招了?」

  「你身體可好?」羅伯特.喬丹不睬她的話。

  「怎麼不好?我睡著了,你呢?」

  「沒有。」

  「嗯。」比拉爾對姑娘說,「看來你很滿意。」

  瑪麗亞紅了臉,沒說什麼。

  「別惹她。」羅伯特.喬丹說。

  「沒跟你說話。」比拉爾對他說。「瑪麗亞。」她說,聲音很生硬。姑娘仍然低著頭。

  「瑪麗亞,」女人又說,「我在講,看來你很滿意吧。」

  「哎,別招她啦。」羅伯特.喬丹又說。

  「你給我閉嘴。」比拉爾說,看都不看他一眼,「聽著,瑪麗亞,告訴我。」

  「不。」瑪麗亞搖頭說。

  「瑪麗亞。」比拉爾說,聲音跟她那臉色一樣生硬不友好,「你要自覺自願地告訴我。」

  姑娘搖搖頭。

  羅伯特.喬丹思量著,要不是我得跟這女人和她那酒鬼男人以及她那幫膽小鬼合作,我一定狠狠抽她的嘴巴,要揍得她──

  「說呀,告訴我!」比拉爾對姑娘說。

  「不,」瑪麗亞說,「我不。」

  「別招她!」羅伯特.喬丹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他想,看來無論如何得揍她了,管他娘的。

  比拉爾根本不跟他說話。這並不像蛇把鳥嚇呆,也不像貓把鳥嚇呆的情況。沒有一點弱肉強食的意味。也沒有絲毫反常的地方。然而他感到這種感覺在他心裡越脹越大,就像一條眼鏡蛇的脖子在膨脹。他能感覺到。他能感到這種威脅在他心頭占著壓倒性的優勢,然而它並不是惡意的,是帶有試探性的。羅伯特.喬丹想,我沒有看到就好了。可是,這問題不是抽嘴巴就能解決的。

  「瑪麗亞,」比拉爾說,「我不碰你。現在你自己講。」這句話是用西班牙語說的。

  姑娘搖搖頭。

  「瑪麗亞,」比拉爾說,「現在就講,要你自己講。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只要你說一句。」

  「不,」姑娘小聲說,「不,不。」

  「現在你要告訴我了吧,」比拉爾對她說,「只要你說一句。你明白嗎?現在你告訴我吧!」

  「剛才地面動了,」瑪麗亞說,沒看那婦人,「真的。這事我不該告訴你的。」

  「這樣啊!」比拉爾說,她的聲音變得熱情而友好起來,裡面沒有強迫的意思了。但是,羅伯特.喬丹注意到她額頭和嘴唇上出現了細小的汗珠。「原來如此。那就對了。」她說。

  「是真的!」瑪麗亞咬著嘴唇說。

  「當然,是真的,」比拉爾親切地說,「可別告訴你的同胞,因為他們不會信你的。你沒有吉普賽血統吧,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扶著她站起來。

  「沒有,」他說,「就我所知,沒有。」

  「就瑪麗亞所知也沒有。」比拉爾說,「不過那就怪了。」

  「可是真的動了,比拉爾。」瑪麗亞說。

  「當然這樣,丫頭?」比拉爾說,「我年輕時地面也動過,你覺得什麼都在動,你害怕身子下面的地面會裂開。這種情形每夜都有。」

  「你騙人!」瑪麗亞說。

  「不錯,」比拉爾說,「我說謊。一生絕不會超過三次。剛才地動了嗎?」

  「動了。」姑娘說,「真動了。」

  「那麼你呢,英國人?」比拉爾望著羅伯特.喬丹,「要說真話。」

  「動了,」他說,「真動了。」

  「好,」比拉爾說,「好。那才對了。」

  「你說三次是什麼意思?」瑪麗亞問,「這什麼意思?」

  「三次,」比拉爾說,「你們現在有了一次。」

  「只有三次嗎?」

  「大多數人是一次也沒有的。」比拉爾對她說,「你肯定動了?」

  「人好像往下掉似的。」瑪麗亞說。

  「那麼是動過了,」比拉爾說,「走吧,我們到營地去吧。」

  「你胡扯什麼三次幹嘛?」他們一起穿過松林,羅伯特.喬丹對婦人說。

  「胡扯?」她挖苦地望著他,「別跟我說什麼胡扯,英國小子。」

  「這又是看手相那一套騙人的把戲吧?」

  「不,吉普賽人都知道這是確實可靠的常識。」

  「我們可不是吉普賽人。」

  「對啊。不過你走運。不是吉普賽人,有時倒有些運氣的。」

  「你真的相信三次這種事嗎?」

  她又古怪地望著他:「別問我,英國人,」她說,「別來煩我啦。你年紀太輕,我跟你說不通。」

  「不過,比拉爾。」瑪麗亞說。

  「閉嘴,」比拉爾對她說,「你有過一次,這輩子還有兩次。」

  「那你呢?」羅伯特.喬丹問她。

  「兩次,」比拉爾說,伸出兩個手指,「兩次。再不會有第三次啦。」

  「為什麼不會?」瑪麗亞問。

  「啊,別說了。」比拉爾說,「別說了。你年紀輕不懂,別煩我。」

  「為什麼不會有第三次?」羅伯特.喬丹問。

  「哎,你閉嘴好不好?」比拉爾說,「閉嘴!」

  行,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問題是我再得不到了。我認識很多吉普賽人,這些人怪得很。不過,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怪呢?不同的是我們得正正當當地掙錢生活。誰也不知道我們的祖先是什麼種族,不知道我們的種族的傳統,也不知道我們的祖先生活在叢林裡時的神祕事跡。我們只知道自己的無知。我們對黑夜裡的情況一點也不知道,白天發生的情況,那是另一回事。不管發生什麼,都是木已成舟,可現在這個女人不僅逼這姑娘說出了她不願說的事情,而且偏要把它拿來當做她自己的經驗。她偏要把它說成是吉普賽人的鬼把戲。我原以為她在山上時難受,可現在回到這裡,她又神氣活現了,這種行為要是有什麼惡意,該把她槍斃。不過並沒惡意,這只不過是她想保持生活的樂趣而已,通過瑪麗亞來保持生活的樂趣罷了。

  他對自己說,等打完了這仗,你就可以著手研究女人了。你可以拿比拉爾開個頭。依我看,她這一天過得頗不簡單。過去她從沒提起過吉普賽人的玩意兒。他想,除了手相。對,就是手相,沒錯兒。我看,手相這玩意兒不見得是她捏造的。當然啦,她看到了什麼是不會告訴我的。不管她看到什麼,她自己可是深信不疑的。可是這種鬼把戲是不會應驗的。

  「聽著,比拉爾!」他對婦人說。

  比拉爾朝著他微笑。

  「什麼事?」她問。

  「別故弄玄虛了,」羅伯特.喬丹說,「我討厭這種鬼把戲。」

  「是嗎?」比拉爾說。

  「我不信妖怪、占卜者、算命先生,還有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吉普賽巫術。」

  「嗯。」比拉爾說。

  「對。你別去招瑪麗亞了。」

  「我不招這姑娘了。」

  「也別故弄玄虛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夠忙的了。有不少事要做,不講這些神祕莫測的事也夠複雜了。少算些命,多做點事吧。」

  「我明白了,」比拉爾說,同意地點點頭,「不過聽著,英國人,」她對他笑著說,「地真的動過嗎?」

  「是的,該死的。地動過。」

  比拉爾站著,朝羅伯特.喬丹笑了又笑。

  「噢,英國人。英國人呀,」她笑著說,「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再要裝得一本正經可不容易了。」

  滾蛋,羅伯特.喬丹想。但是他沒作聲。他們剛才說話的時候,烏雲遮住了太陽。他回頭仰望那些山頭,只見天空陰霾密布。

  「沒錯,」比拉爾望著天空對他說,「要下雪了。」

  「現在嗎?快到六月了。」

  「怎麼下不了?山區是不分月份的。現在是陰曆五月。」

  「不能下雪。」他說,「不能下雪!」

  「不管怎麼說,英國人。」她說,「都要下的。」

  羅伯特.喬丹仰望著灰沉沉的天空,只見太陽變成昏黃的一團。他望著望著,太陽完全消失了,天際一片灰暗,天色顯得模糊陰沉;烏雲這時把山峰都遮住了。

  「是啊,」他說,「看來你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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