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又一起躺在睡袋裡,這是最後一夜了,夜已很深。瑪麗亞緊緊依偎在他身邊,他感到她修長而光滑的大腿貼著他的大腿,她的乳房像兩座小山包,矗立在有個泉眼的平原上,山包的遠處是她深谷般的喉嚨,他的嘴就貼著她的嘴。他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想,她用手撫摸著他的頭。
「羅伯托。」瑪麗亞柔情地說,吻他,「真慚愧。我不想讓你失望,可是一碰就痛,痛得厲害。看來我對你沒多大用處了。」
「是會痛的,」他說,「不,兔子,沒什麼。我們不做任何會痛的事。」
「我不是指那回事。是這樣,我想叫你快活,可是做不到。」
「沒關係。一會兒就會好的。我們躺在一起,就結合在一起了。」
「話雖這麼說,可我感到慚愧。我想這是因為以前人家糟蹋了我。不是咱倆的關係。」
「我們別談這個了。」
「我也不想談。我想說的是,最後一夜叫你失望,我受不了,因此就想為自己找藉口。」
「聽我說,兔子。」他說,「這種事一會兒就會好的,不會有事的。」但是他想,對最後一夜來說,這兆頭不好。
接著他過意不去地說:「緊緊挨著我,兔子。我喜歡你在黑夜裡貼在我身邊,就像我喜歡和你做愛一樣。」
「我真慚愧,我原以為今夜又會和那次從『聾子』那兒下山後在高地上那次一樣的。」
「沒關係,」他對她說,「可不會每次都一樣,今天和上一次那樣,我都喜歡。」他撇開失望的心情,說了個謊,「我們靜靜地在一起,睡覺。我們聊聊天吧。我對你的情況知道得太少。」
「我們講講明天,講講你的工作好嗎?我要學得聰明點,幫你做事。」
「不,」他說著在睡袋裡徹底放鬆了筋骨,靜靜地躺著,臉貼在她肩上,左臂放在她頭下,「最聰明的辦法是不談明天,也不談今天發生過的事。我們在這裡不談傷亡的事。明天非幹不可的事,到時候就幹。你不害怕嗎?」
「怎麼會?」她說,「我以前總害怕。可現在我都替你害了怕,所以自己就不害怕了。」
「別這樣,兔子。這種事我遇得多啦。有的比這次更糟。」他撒了個謊。
然後,他突然放縱自己,任憑自己沉溺在幻想中,他說:「我們談談馬德里吧,談談我們在馬德里的情景吧。」
「好,」她說,「唉,羅伯托,我讓你失望了,真對不起。有什麼別的事我可以替你做嗎?」
他撫摸著她的頭,吻她,然後偎依在她身邊,傾聽著夜籟。
「你可以跟我談談馬德里。」他說,心裡想著,我要為明天養足精神。明天我需要精力充沛。現在松針地上不會像我明天那樣需要精力。《聖經》上說是誰遺在地上來著?俄南【註】。他想,俄南結果怎麼樣?我想不起來有關俄南的別的情況了。他在黑暗中微笑著。
【註:俄南的哥哥死去了,他父親對他說:「你當與你哥哥的妻子同房,向他盡你為弟的本分,為你哥哥生子立後。」俄南知道生子不歸自己,所以同房的時候,便遺在地,免得給他哥哥留後。俄南所做的,被耶和華視為惡,耶和華也就叫他死了。(《聖經.創世記》第三十八章第八──十節)】
接著他又放任自己沉溺在幻想中,感受幻想中的逸樂,就像夜間迷迷糊糊地被動做愛,只感到接受的快感。
「我親愛的。」他說,吻著她,「聽著,有天晚上我在想馬德里,想我怎麼到了那兒,把你留在旅館裡,而我呢,趕到俄國人住的飯店裡去看朋友。不過那樣不對,我不會把你留在旅館裡的。」
「幹嘛不呢?」
「因為我要照顧你。我永遠也不離開你。我要跟你一起到民政局領證。然後跟你一起去買需要的衣服。」
「不需要太多衣服,我自己會買。」
「不,要很多,我們一起去,買些好的衣服,你穿了一定很漂亮。」
「我寧願我們待在旅館的房間裡,打發別人去買。旅館在哪兒?」
「在加雅奧廣場。我們要在那家旅館的房間裡待很長時間。房間裡有一張很寬的床,有乾淨的床單,澡盆裡有熱水,還有兩個壁櫃,一個放我的東西,一個歸你用。落地窗敞開著,窗外街上有噴泉。我還知道幾家好飯店,雖然沒有執照,但飯菜很好,我還知道可以買到葡萄酒和威士忌的幾家店鋪。我們要在屋裡放些吃的,餓了就吃,還有威士忌,想喝的時候就喝,我還要給你買些白葡萄酒。」
「我想嘗嘗威士忌。」
「不過威士忌不好弄,如果你喜歡,還是喝白葡萄酒吧。」
「威士忌你留著自己喝,羅伯托。」她說,「我真的愛你、愛你,也愛我喝不到的威士忌。你真小氣。」
「好,那你就喝一點。不過女人喝這種酒不合適。」
「我只用過對女人合適的東西,」瑪麗亞說,「那麼我在床上仍舊穿我的結婚襯衫嗎?」
「不。要是你喜歡,我還要給你買各式各樣的睡衣睡褲。」
「我要買七件結婚襯衫。」她說,「一週裡每天換一件。我要給你買一件乾淨的結婚襯衫。你洗過自己的襯衫嗎?」
「有時候洗。」
「我什麼都要洗得乾乾淨淨,我要像在『聾子』那兒那樣,給你斟威士忌,在裡面兌水。我要給你弄些橄欖、鹹鱈魚、榛子,給你當下酒菜。我們要在房間裡住一個月,一步也不離開。如果我能好好地配合你……」她說到這裡,突然不高興了。
「那沒關係,」羅伯特.喬丹對她說,「真的沒關係。可能是你那裡以前受過傷,結了疤,現在又碰傷了。有這個可能。這一類情況過些時候就會好的。要是真有問題,馬德里的好醫生多著呢。」
「前幾次很好嘛。」她懇求似的說。
「那說明以後也會好的。」
「那麼我們再談談馬德里吧。」她把兩腿彎著放在他的腿中間,頭頂擦著他的肩頭,「我一頭短頭髮,那麼難看,會不會給你丟臉?」
「不會。你很可愛。你有一張可愛的臉,修長的身子美麗又輕盈,金紅色的皮膚滑溜溜的,人人都會打你的主意,想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什麼話,把我從你那裡奪走?」她說,「沒有另一個男人能碰我,除非我死了。把我奪走,休想。」
「不過很多人會有這種打算的,你等著瞧吧。」
「他們會看到,我多麼愛你,要是碰我的話,就像把手伸進一鍋熔化的鉛裡。你呢?你見了跟你一樣有文化的漂亮女人,你不會替我難為情嗎?」
「絕不。我要跟你結婚。」
「聽你的,」她說,「不過,我們已經取消了教堂,我看不結婚關係也不大。」
「我覺得我們還是結婚好。」
「聽你的。要是別的國家還有教堂,也許我們可以在那兒結婚。」
「我的國家裡還有教堂。」他告訴她,「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那兒的教堂裡結婚。我沒結過婚。沒有問題。」
「你沒結過婚,我太高興了。」她說,「我還高興的是,你見多識廣,告訴了我那些事,這說明你跟很多女人親近過。比拉爾對我說過,只有這種男人才能當丈夫。你現在可不會跟別的女人胡鬧了吧?因為那會讓我活不下去的。」
「我從來沒有跟很多女人胡鬧過,」他真心實意地說,「在遇到你之前,我覺得自己是不會這麼深地愛一個女人的。」
她撫摸著他的臉頰,雙手摟住他的頭:「你一定有過很多女人。」
「沒有愛過她們。」
「聽著,比拉爾跟我講過一件事……」
「說吧。」
「不。還是不說的好。我們再談談馬德里吧。」
「你想說的是什麼事?」
「我不想說了。」
「是要緊事,還是說出來的好。」
「你認為重要嗎?」
「是。」
「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怎麼就知道重要呢?」
「從你的態度就知道。」
「那我不瞞你了。比拉爾跟我說,我們明天都得死了,還說你跟她一樣清楚,可是你不把它當回事。她這麼說不是批評你,而是佩服你。」
「她是這樣說的嗎?」他說。他想,這個瘋婊子。他說,「又是她那套吉普賽鬼名堂。那是市場上的女攤販和泡在咖啡館裡的膽小鬼嘴裡的胡話。他奶奶的鬼話。」他覺得夾肢窩在出汗,汗水從胳膊和腰上淌下來。他心裡嘀咕著,敢情你害怕了啊?然後說出口來,「她這個迷信的婊子,滿嘴胡話。我們再談馬德里吧。」
「那麼你不知道這回事?」
「當然不知道。別說這些廢話了。」他說,用了一個更難聽的詞兒。
於是他再談起馬德里來,但這次沒法再體會到身臨其境的感覺了,現在他只不過是在對他的女朋友和自己撒謊,來消磨這戰鬥前的一夜,他明白。他喜歡這麼做,他開始了幻想卻一點也感覺不到樂趣。不過他還是又說了起來。
「我想過你的頭髮,」他說,「我想過我們要拿它怎麼辦。你瞧,現在已經都長起來了,就像動物身上的毛那樣長,摸著很舒服,我非常喜歡。這頭髮很漂亮,我用手一捋,頭髮就服服貼貼的,然後又豎起來,就像風中的麥浪。」
「用手摸摸吧。」
他摸著,把手留在頭髮上,繼續貼著她的脖子說話,覺得自己的喉嚨哽塞起來了:「不過,我們在馬德里可以一起去理髮店,讓理髮師照我的樣子把你兩邊和後面的頭髮剃掉,修得整整齊齊,在頭髮長長之前,在城裡走動看起來就好看多了。」
「我看起來像你了,」她說,緊緊抱著他,「我一定不再改變髮型了。」
「不。頭髮會不斷地長。那只不過是為了在頭髮長長之前弄得整齊些。頭髮長長要多久?」
「很長很長嗎?」
「不。我是說,長到齊肩。我要你留的就是這樣的髮型。」
「像電影裡的嘉寶那樣?」
「對。」他聲音哽塞著說。
這時,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一下子又湧上心頭,他要盡情地享受。這感覺控制了他,他又沉溺在其中,接著說:「頭髮會這樣垂在肩上,下端是捲的,像海浪一樣,顏色像熟透的麥子,你的臉是金紅色的,有了金色的頭髮和金色的皮膚,你的眼睛也是金色的,裡面有黑色的瞳孔。我要讓你仰起頭來,凝視著你的眼睛,緊緊擁抱你……」
「在哪兒?」
「在哪兒都行。你的頭髮長長要多久?」
「不知道,以前從沒剪過。不過,我想六個月就會長到耳朵下面,要一年才能長到你喜歡的那樣。你可知道我們先做些什麼?」
「說說。」
「我們要在我們那個了不起的旅館裡,在你說的那個了不起的房間裡乾淨的大床上,我們一起坐在那張了不起的床上照著大櫃子上的鏡子,鏡子裡有你和我,然後我要這樣對著你,胳膊這樣摟著你,然後這樣吻著你。」
他們在夜色裡靜靜地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火熱地卻一動不動地依偎在一起,緊緊地摟著。羅伯特.喬丹抱著她,同時緊抱著他明知不會有的一切,他自得其樂地說下去:「兔子,我們不要老是住在那家旅館裡。」
「為什麼不?」
「我們可以在馬德里靜安公園旁邊的街上租一套公寓。我認識一個在革命前出租公寓的美國女房東,我能按以前的租金租到這種公寓。那兒有的房間面對公園,從窗口能望到公園的鐵欄杆、花園、鵝卵石小路、路邊的綠草地、蔭蔽的樹木和很多噴泉。栗樹現在一定開花了。在馬德里,我們可以在公園裡散步,要是湖裡有水,可以在湖上划船。」
「湖裡怎麼會沒水呢?」
「他們在十二月份把水抽乾,因為飛機來轟炸的時候會暴露目標。不過,我想現在應該又有水了。可是也不一定。不過,即使湖裡沒有水,我們也可以在公園裡別的地方散步。有個地方像森林一樣,世界各地的樹木都有,每棵樹上都貼著標籤,上面註明樹的名稱和出處。」
「我可寧願去電影院,」瑪麗亞說,「不過這些樹聽起來很有意思,如果能記住的話,我要跟你一起把樹名全記下來。」
「那兒跟博物院可不一樣。」羅伯特.喬丹說,「樹木是自然生長的,公園裡有小山,有一部分像原始森林。公園南面有書市,人行道旁有成百個賣舊書的書攤兒,革命開始以後書籍很多,有人從被轟炸的人家和法西斯分子家裡偷來的,拿到書市上來賣。我在馬德里一有時間,就整天泡在這些書攤上,跟革命前一樣。」
「你去逛書市的時候,我在公寓裡忙我的事。」瑪麗亞說,「我們有錢雇一個佣人嗎?」
「當然。我可以找旅館裡的佩特拉,要是你喜歡她的話。她做菜不錯,人又乾淨。她替幾個新聞記者做飯,我在他們那裡吃過飯。他們房間裡有電爐。」
「你要她就行。」瑪麗亞說,「要不,我去找一個。不過你為了工作,不是要常常出去的嗎?幹這種工作,他們不會讓我陪你一起去的。」
「說不定我能在馬德里找到工作。這種工作我做了太久,革命一開始我就打仗。現在他們可能會讓我在馬德里工作了,我從沒提過要求。我一直在前線,或者幹這種工作。
「你可知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提過什麼要求,也沒有要過什麼,除了革命和贏得這場戰爭以外,也沒考慮過別的,說真的,我的志向是非常純正的。我幹了不少工作,現在愛上了你。」他說話時把一切不會發生的事都當真了,「我愛你,就像我愛我們為之奮鬥的一切。我愛你,就像我愛自由、尊嚴和人們要求工作、不願挨餓的權利。我愛你,就像我愛我們所保衛的馬德里,就像我愛所有那些犧牲的同志。很多同志犧牲了。很多,很多。你想像不出來究竟有多少。但是我愛你,就像我愛世界上我最愛的東西,而我愛你超過了所有這一切。我是那麼愛你啊!兔子,我無法用語言向你表達,我現在說的話,只表達了一點。我從沒娶過妻子,你現在就是我的妻子,我很幸福。」
「我要努力做你的好妻子,」瑪麗亞說,「我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我一定要彌補這個缺點。如果我們住在馬德里,那很好。如果我們不得不住在別的地方,也好。如果我們不定居在任何地方,只要我跟你在一起,更好。要是我們到你的國家去,我要學講英國話,講得跟英國人一樣好。我要學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怎麼樣,我也怎麼樣。」
「你會變得非常可笑。」
「我當然會出錯啦,不過你會指正我的,我絕不犯第二遍,或者只犯兩遍。在你的國家裡,如果你想吃我做的飯菜,我可以給你做。我要到學校裡去學怎樣當妻子,如果有這種學校的話,還要好好學。」
「有這種學校,不過你用不著去學。」
「比拉爾對我說過,她覺得你的國家裡有這種學校。她在雜誌上看到過。她還對我說,我一定要學講英國話,還要講得地道,千萬不能給你丟臉。」
「她什麼時候跟你說這話的?」
「今天我們包紮東西的時候。她經常跟我講該怎麼做你的妻子。」
羅伯特.喬丹想,看來她也打算去馬德里。他說:「她還說些什麼?」
「她說,我應該把自己當做一個鬥牛士,一定要保養自己的身體,保持苗條。她說這是很要緊的事。」
「沒錯。」羅伯特.喬丹說,「你在今後很多年裡不用為這個擔心。」
「不。她說,我們這個種族的人必須時時注意,因為會突然發胖。她對我說,她以前跟我一樣苗條,不過那時候婦女是不鍛鍊身體的。她教我該怎樣鍛鍊,不能吃得太多,她教我什麼東西不能吃。可我已經忘了,還得再問問她。」
「馬鈴薯。」他說。
「對了。」她接著說,「就是馬鈴薯,還有油炸的東西。我還跟她講到疼的事,她說千萬不能對你說,只能忍住痛,不讓你知道。可是我對你說了,因為我不想對你撒謊,我也很害怕,你可能會以為我們再不能快活了,以為在高地上那回事沒有真的發生過。」
「告訴我是對的。」
「真的?因為我感到慚愧,而且只要你喜歡,我什麼都願意做,比拉爾跟我講了該為自己的丈夫做些什麼。」
「什麼也不用做。我們的愛情是共同的,我們要保持它、愛護它。我愛這樣躺在你身邊,撫摸你,知道你真的在我身邊。等你養好了,我們什麼都可以做。」
「可我有什麼地方可以滿足你的需要呢?她跟我講過這種事的。」
「沒有。我們的需要是共同的。我的需要不能和你分開。」
「這樣說我感覺好多了。不過始終別忘了,你喜歡的事我一定幹。你可一定要對我說,因為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她對我講的,我很多都弄不明白。我不好意思問,她呢,就懂得很多。」
「兔子,」他說,「你真了不起。」
「哪兒的話,」她說,「我們正在拔營,打行李,準備戰鬥,而另一場戰鬥正在山上進行,在這樣的一天裡要學會做妻子的一切可真不容易啊。要是我出了大差錯,你一定要對我說,因為我愛你。很可能我會記錯事情,她跟我講了很多複雜的事情。」
「她還跟你講了些什麼?」
「講的事情很多,我記不住了。她說,我可以把我受到糟蹋的事告訴你,要是我再記起來的話。因為你是個好人,知道真相。不過最好還是永遠別提,除非這件事又跟以前那樣像惡魔似的纏著我,那麼跟你講能使我擺脫它。」
「現在你還難受嗎?」
「不了。從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開始,我就覺得這事彷彿從沒發生過。只是一直在為我爹媽難受。這種心情永遠抹不掉。不過既然我要做你的妻子,就應該尊重你,讓你知道你應該知道的事。我從來也沒有屈從過任何人。我掙扎過、反抗過,他們總是要兩個人或更多的人才能糟蹋我。一個人坐在我頭上抓住我。我把這告訴你是因為尊重你。」
「我也尊重你。別說了。」
「不,我說的尊重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還有一件事,我父親是當地的村長,受人尊敬,我母親也是個受人尊敬的人,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因為我父親擁護共和國,他們把母親和父親一起槍斃了。我眼看著他倆被打死。當時,父親站在村裡屠宰場的牆邊,在被槍斃前說了句『共和國萬歲』。
「我母親也靠那堵牆站著,她說,『我丈夫,本村村長萬歲』。我希望他們把我也殺了,我想說『共和國萬歲,爹媽萬歲』,可是他們沒開槍,而是幹出喪盡天良的事來。
「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因為它跟我們有關係。屠殺之後,他們把我們這些看到槍斃而沒被槍斃的人從屠宰場帶到一座陡峭的山上,來到鎮上的大廣場。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有些看待了的人,他們的眼淚已經乾了。我也哭不出來。他們死的時候我沒注意其他情況,只看著父親和母親,母親說的『我丈夫,本村村長萬歲』這句話在我頭腦裡像號叫,永遠不會消失,不斷地迴響著。我母親不是共和分子,所以不說『共和國萬歲』,而只是高喊我父親萬歲,父親那時栽倒在她腳邊,臉朝下躺著。
「可是她說的聲音很大,尖聲大叫,他們就開槍,然後她倒下了。我想衝出隊伍撲到她身邊,可是我們都被綁在一起。開槍的是民防軍,他們在那兒等著還要槍斃其他人,這時長槍黨黨員們把我們像牲口一樣趕上山,把民防軍留在後面,支著步槍,牆角下全是屍體。我們這些姑娘和婦女的手腕被綁著,連成一串,他們把我們一群人趕上了山,穿過街道來到廣場。到了廣場上,他們在村公所對面的理髮店門口停下。
「那時有兩個人看看我們,一個說,『她是村長的女兒。』另一個說,『先弄她。』
「他們割斷了我手腕上的繩子,一人對其他人說,『把其他人綁好。』這兩個人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進理髮店,按在理髮椅上不讓動。
「我從理髮店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臉,也看到了那些抓我的人的臉,看到了另外三個趴在我身上的人的臉。這些臉,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是在鏡子裡我看到了自己和他們,而他們只看到我。那樣子就像牙科診所的椅子上坐了個人,有很多牙科醫生,他們都發了瘋。我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臉了,我難過得臉都變了樣,我望著它,知道那是自己的臉。我難過得不知道害怕,也沒有任何感覺了,只是難過。
「那時我的頭髮梳兩條辮子,我從鏡子裡看見有個人使勁拉扯一條辮子,疼得我受不了。他接著用剃刀齊著髮根把辮子割了下來。我看到自己只剩了一條辮子和另一條辮子的殘根。他沒有再扯,直接把另一條辮子也割了,剃刀把我的耳朵劃破了一道口子,我見到上面在流血。你用指頭能摸到傷疤嗎?」
「能。別談這事了,好嗎?」
「沒什麼。我不談那件事。他就這樣用剃刀把我的辮子齊髮根割了下來,其他人哈哈大笑。我簡直沒覺出耳朵上的傷口疼。他站在我面前,用辮子抽打我的臉,而其他兩個人抓住了我,他說:『我們就是這樣製造赤色尼姑的。叫你明白明白,怎樣和你的無產階級兄弟們打成一片,紅色基督的新娘子。』
「他用我自己的辮子一遍又一遍地抽我的臉,然後用辮子勒住我的嘴,緊紮住我的脖子,在腦後打了個結,堵住了我的嘴。兩個按住我的人哈哈大笑。
「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我在鏡子裡看到他們笑的樣子,我哭了起來,因為槍斃我的父母讓我麻木得哭不出來,直到那時我才哭了出來。
「接著,那個堵我嘴的人用理髮推子在我頭上到處亂推,先從前額開始,一直推到後腦勺的脖根那兒,然後在頭頂上橫著推過去,整個腦袋都推了個遍,耳朵後面的地方都沒漏掉。他們抓住我,我在理髮店的鏡子裡看到他們剃我頭髮的整個過程。剃完之後,我哭了又哭,可是我沒法不去看自己那可怕的樣子,張著嘴,咬著辮子,頭髮全光了。
「拿推子的人剃完了頭,在架子上拿了瓶碘酒。他們把理髮師也殺了,因為他是工會會員,屍體就躺在店門口。他們拖我進來的時候,把我從他身上提了過去,用碘酒瓶裡的玻璃棒擦我耳朵上的傷口。
「接著他站在我面前,拿碘酒在我前額上寫了U.H.P.三個字母【註】,就像畫家那樣慢條斯理地寫著。我在鏡子裡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止住了哭泣,因為我父親和母親的悲慘遭遇已讓我傷透了心,我自己的遭遇已經不重要了。我心裡明白。
【註:這是當時工人組織的聯盟常用的口號,「Uníos,HermanosProletarios」,即「無產階級兄弟們,聯合起來」的首字母縮寫。】
「那個長槍黨寫完後,向後退了一步,看著我,檢查寫得怎麼樣,然後放下碘酒瓶,拿起推子說:『下一個。』於是他們拽著我兩條胳膊,把我從理髮店裡拖了出去。那理髮師還是仰天躺在門口,臉色死白,我在他身上絆了一下。當時有兩個人正把我最好的朋友孔塞普西昂.格拉西亞往裡拖,我和她幾乎撞個正著。她當時看見我都認不出來了,後來才認出是我,就尖聲大叫起來。他們連推帶搡地把我帶進廣場對面的村公所大門,一直上樓到我父親的辦公室,把我按在長沙發上。這一路上,我一直都能聽見她在尖叫。他們就是在那兒幹下那喪盡天良的事的。」
「我的兔子。」羅伯特.喬丹說,盡量溫柔地緊摟著她,可是他滿腔仇恨,「別再說了。別再跟我說了,因為我受不了啦。」
她在他懷裡僵硬發冷,她說:「好。我永遠也不提這事了。他們是惡棍,如果可能的話,我要跟你一起把他們幾個都殺了才解恨。不過我剛才告訴你,只是出於對你的尊重,因為我要做你的妻子。只是要讓你明白。」
「你告訴了我,我很高興。」他說,「明天如果幸運的話,我們可以殺不少人。」
「我們會殺長槍黨嗎?是他們幹的壞事。」
「他們不打仗。」他陰沉地說,「他們在後方殺人。他們不和我們打仗。」
「難道我們殺不了他們嗎?我真想殺幾個。」
「我殺過這種人,」他說,「今後我們還要殺他們。炸火車的時候我們殺過。」
「我想和你一起去炸一次火車,」瑪麗亞說,「那次炸火車後,比拉爾把我帶走時,我有點發瘋了似的。她跟你講過我當時的樣子嗎?」
「講過。別說這事了。」
「我當時腦袋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哭。可是我還有一件事得跟你說。非說不可。說了你也許不會娶我了。可是,羅伯托,要是你不願意娶我,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我會娶你的。」
「不。這件事我忘了。也許你不該娶我的。我可能永遠無法給你生兒育女了,因為比拉爾說,要是會生育的話,他們糟蹋完我就該生了,這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唉,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
「沒關係,兔子。」他說,「首先,情況可能不是這樣。這得由醫生來判斷。其次,我不希望把兒女帶到這樣的世界上來。此外,我要把我全部的愛都給你。」
「我想給你生孩子。」她對他說,「要是沒有我們的子女跟法西斯打仗,這世界怎麼會變好呢?」
「你啊,」他說,「我愛你。你聽到了嗎?現在我們得睡覺了,兔子,天不亮我就得起身,這個月份,天亮得早啊。」
「我說的最後一件事沒關係嗎?我們還可以結婚,是嗎?」
「我們已經結婚了。我現在娶了你。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睡吧,我的小兔子,時間不多了。」
「我們真的要結婚嗎?不是說說而已?」
「真的。」
「那我睡了,醒來再想這事吧。」
「我也睡覺了。」
「晚安,丈夫。」
「晚安。」他說,「晚安,妻子。」
他聽到她平穩而有規律地呼吸著,知道她睡熟了,就躺著,沒睡,他一動不動,怕驚著她。他躺在那兒回想她沒有跟他講的那些事,心裡很憤怒,但很高興明天就要殺人了,他想,可是千萬別讓我殺人啊。
然而我怎能不殺人呢?我知道,我們對他們也做了可怕的事,但那是因為我們的人沒受過教育,不知好歹。他們可是蓄意而為。那些作惡的人是他們教育出來的最後一批精英。那些人是西班牙騎士精神的精華。西班牙人曾經是什麼樣的民族!從科爾特斯、皮薩羅、梅嫩德斯.德阿維拉【註】一直到恩里克.利斯特和巴勃羅,這些婊子養的。多了不起的民族啊!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更出色又更邪惡的民族了,也再沒有比他們更善良又更殘暴的民族了。誰能理解他們?反正我不理解。如果我理解了他們,就會寬恕他們的所作所為。理解就是寬恕。這說得不對。寬恕的意思被過分誇大了。寬恕是基督教的觀念,而西班牙從來不是基督教國家。他們的教會裡有其獨特的偶像。他們崇拜另一個聖女。在我看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要糟蹋敵人的處女。當然,這是西班牙宗教狂熱分子幹的壞事,跟這個國家的人民關係不大。人民逐漸背棄教會,因為教會和政府狼狽為奸,政府一直都是腐敗的。這是唯一沒受到宗教改革運動波及的國家。現在他們正在為宗教審判付出代價,就是這樣。唉,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思考這個問題可以讓你不再發愁你的任務,這比裝聾作啞好多了。天哪,今晚他裝聾作啞裝得太難受了。比拉爾整天都在裝聾作啞。沒錯。如果明天他們被打死了怎麼辦?只要他們把橋成功炸掉,死了也沒關係。那是他們明天要幹的全部任務。
【註:科爾特斯和皮薩羅為西班牙殖民者,於十六世紀分別以殘酷的方式征服了阿茲特克王國(在今日墨西哥境內)和印加帝國(在今祕魯境內)。梅嫩德斯.德阿維拉應為梅嫩德斯.德阿維萊斯,也是西班牙殖民者,於一五六五年被任命為古巴和佛羅里達總督,率艦隊赴新大陸,在今美國東南部開闢殖民地。】
死沒有關係,你不可能一直幹炸橋的事。不過你也不會長生不死。他想,也許這三天裡,我已經享盡了我的一生。如果果真如此,我們最後一夜不這樣度過就好了。但是,最後一夜總是不好的。最後的事物都是不好的。不,有時候最後的話是好的。「我丈夫,本村村長萬歲」就是好的。
他知道這是好的,因為他在心裡說這句話的時候激動起來,感到渾身帶勁兒。他起身吻了吻熟睡的瑪麗亞。他用英語輕輕地說,我要娶你,兔子。我為你的家庭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