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並不複雜。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發生了一件於國家不大名譽的事件,就是所謂黃金案。作者就以這鬨動山城的事件爲背景,來描寫若干人物的行動。據他在《後記》中自己說明,是把當時某一天報上的新聞剪下來排列成一個記錄,然後依據了這記錄來動筆的。其中有青年失蹤或被捕的事,有災民涌到重慶來的事,工廠將倒閉的情形,小公務人員因挪用公款,買黃金投機被罰辦的情形,一般薪水階級因物價上漲而掙扎受苦的情形,高利貸盛行的情形,聞人要人在各方面活躍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結的情形。作者把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寫成一部劇本,將主題放在工業的現狀與出路上面,叫工業家林永清夫婦做了劇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的政治經濟及社會民生各方面的狀況。如果說這劇本有毒素的話,那麼就在暴露一點上,此外似乎並沒有什麼。
劇本的主題是工業的現狀與出路。而作者對於出路,只在末幕用寥寥幾句話表出,認爲“政治不民主,工業就沒有出路”,其全部氣力,倒傾注於現狀的描寫上。更新鐵工廠主總經理林永清,於“八一三”戰時依照政府國策辛辛苦苦把全部工廠設備與工人搬到重慶,經營了許多年,結果落了虧空,借重利債款至二千萬元之多。爲要苟延工廠的命脈,不惜犧牲了平生潔白的工業志願,竟想向某財閥借一筆新借款來試作黃金投機,結果偷雞不着蝕了一把米。這裏所表現的是金融資本壓倒實業資本的情形。中國有金融資本家而沒有實業資本家,工業的不能繁榮,關鍵全在於此。戰前這樣,戰時越加這樣。中國資本家不肯讓資本呆在一處,他們有時雖也將資金投在實業機關中,但只是借款,不願作爲股本。他們寧願買黃金、外匯、公債、地產、貨物或熱門股票,因爲這些東西日日有市面,可以獲利了就脫手,把資金卷而懷之,不像工廠中的機器、設備、原料、製品與未成品等,脫手不易,搬動困難。用十萬萬元的資金來辦工廠,可以有出品,可以養活幾百個職工,然而他們不肯這樣做。他們寧願保持流動資金,藉此來盤放做買賣,一間寫字間,一隻電話,用幾個親戚和人辦理業務,無罷工的威脅,政府無從向他們收捐稅,多麼自由乾脆。他們的放款都是高利短期,六個月一比,或三個月一比。在戰時甚至一日一比,即所謂“幾角錢過夜”的就是。工業界爲了要發展事業,需要流動資金是必然的。爲了求得流動資金之故,辦工業者不得不分心於人事關係上,不得不屈伏於擁資者的苛刻條件。結果把全部工廠的管理權交到金融資本家手中去。金融資本家在中國一向是經濟界的驕子。此中情形,作者看得很明白,過去的作品如《子夜》中所寫的是戰時的狀況。比較起來,後者酷虐的情形愈明顯愈加兇罷了。
劇本中有一個特點,每幕於登場人物的姓名下都附有一段詳細敘述,好像一篇小傳。作者在《後記》中說:“正像人家把散文分行寫了便以爲是詩一樣,我把小說的對話部分加強了便亦自以爲是劇本了。而‘說明’之多,亦充分指出了我之沒有辦法。”作者寫小說是老手,寫劇本還是初試,本劇是他的處女作。他這句話是老老實實的自白,並非自謙之詞。他自嫌“說明”太多,替每個登場人物敘述身世,當然也是“說明”之一種。我覺得對於讀者,這種小傳式的敘述大有用處,我於閱讀時曾得到許多幫助。那素性剛強而有決斷的女主人公趙自芳,怎樣會變成胸襟狹仄、敏感而神經質的人;精明強幹的林永清,怎樣會銷損志氣,落到誘惑的陷阱中去;一向老實謹慎的李維勤,怎樣會在某種誘惑之下去冒險,走錯了路;他的妻唐文君,素性容易和人親近,怎樣在殘酷的磨折之下變成了孤僻畏葸而憂鬱的性格;富有熱情的黃夢英,怎樣會把熱情潛藏起來,用笑聲來發揮玩世的態度,睥睨一切:小傳中都有理由可尋。環境決定性格,看了劇中幾個好人在目前的現實環境之中被轉變的情形,真堪浩嘆。
劇中對話句句經過錘鍊,無一句草率。有幾處似乎因爲錘鍊得太過度,反使讀者不易理會,至少上演時會叫觀衆聽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嚴幹臣宅宴會時,黃夢英把本可贏錢的一副紙牌丟棄了,反自認爲輸與財閥金淡庵,跑出客廳來與其所尊敬的陳克明教授(黃夢英的愛人喬張之師)談話裏有一段道(刪去動作與表情的說明):
黃: 噯,陳教授,有一句古老話,賭錢的時候,一個人會露出本相來。您覺得這句話怎樣……也許您有點兒詫異吧,剛纔那副牌明明是我贏的,幹麼我反倒自認爲輸了?
陳: 有一點。然而程度上還不及那個方科長。
黃: 哦,怎麼,那個——方科長之類猜到了該是我贏的牌麼?
陳: 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給我看的時候,他就站在我背後。可是夢英,我記得也還有一句古老話:不義之財,取之不傷廉。
黃: 那麼,陳先生,照您看來,我這一手,難道有什麼深刻的意義麼?……沒有。好玩兒罷了。
這幾行是容易看懂聽懂的,沒有什麼。試再看下面:
陳: 夢英!你不應當對我這樣不坦白?……夢英!我好像到了一個陰森森的山谷,夕陽的最後一抹紅光還留在最高的山峯上,可是烏黑的雲陣也從四面八方圍攏來了!……我有預感,一個可怕的大風暴,就要封鎖了那山谷,我好像已經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隆隆的雷響!……我還想起了不多幾天前我得的一個夢:從汪洋大海,萬頃碧波中,飛出來了一條龍,對,一條龍,飛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裏,不能翻身,蚊子蒼蠅都來嘲笑它,泥鰍也來戲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變小,變得跟泥鰍一般,就只有犧牲了性命。夢英!我當真替它擔心!
黃: 陳先生,您那個夢,不能成爲事實!……您自然也不會不瞭解,有一種人,自己沒有病!倒是天天在那裏發愁,看見了真有病的人反以爲沒關係。另外有一種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擔心自己。因爲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陳: 可是,您也不要忘記那句格言:旁觀者清。
黃: 教授,您是一位很現實的人,請您忘記了什麼龍——對,龍是困在泥潭中,可是,只要它還沒變小,還有一口氣,龍之所以爲龍,也還不可知呢。陳教授,讓我請您記起一個人!一個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氣太旺,心太好的一個年青人!
陳: 啊!喬張!有了下落麼?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訴我——可是,夢英,您沒有得到惡劣的消息吧?
黃: 不太壞,也不太好。要是隻從一邊兒想啊,甚至可以說,有這麼七分希望。然而,喬張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陳: [指室內]是不是他——
黃: 當然他這妄想,擱在心裏,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可是爲了喬張,倒給他一個正面表示的機會。剛纔他對我說,下落,已經打聽到了,辦法,也不是沒有,不過,萬事俱全,單要一樣藥引子——
陳: 哼,乘機要挾,太無恥了!
黃: 陳教授,你沒有聽見過說竟想用龍肉來做藥引子吧。即使是困在泥潭裏的一條龍呵!陳教授,您現在也許要說,即使像剛纔那副牌這樣的不義之財,我乾脆一腳踢開,也是十二分應該的吧?
這段對話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細心的讀者可以從這裏面得到種種的事情,黃夢英爲了營救失蹤或被捕的喬張,怎樣在交際場中廝混,虛與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樣程度,而陳克明教授怎樣愛護期待她,怎樣替她擔心,作者都用譬喻來表達。錘鍊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臺上演出時,一般並未讀過登場人物的小傳的觀衆,聽了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對話,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個疑問了。我以爲,這部劇本,是一部好的讀物,猶之乎一部好的小說。觀衆在看劇以前,最好先把劇本閱讀一過。
本劇是作者的處女作,以劇的技巧論,當只有可指摘之處,至於主旨的正確與反映現實的手腕,是值得敬服的。作者今年五十歲,葉聖陶氏作七律一首爲壽,腹聯二句是:
待旦何時嗟子夜
駐春有願惜清明
把《子夜》與本劇相對。《子夜》是作者小說中的大作,我們也希望作者從五十歲來劃一個時期,於小說以外兼寫劇本,有更完成的鉅著出現。
刊《文壇月報》創刊號(194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