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在一個學校附近,背山臨水,地位清靜,只不過平屋四間。論其構造,連老屋的廚房還比不上,妹妹卻極口表示滿意:
“雖比不上老屋,總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許多年沒有房子了!自從老屋賣去以後,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過老屋的面前,真是……”
妻見妹說得眼圈有點紅了,就忙用話岔開:
“妹妹你看,我老了許多吧?你卻總是這樣後生。”
“三姐倒不老——人總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這樣大了,他們大起來,就是我們在老起來。我們已六七年不見了呢。”
“快弄飯去吧!”我聽了她們的對話,恐再牽入悲境,故意打斷話頭使妻走開。
妹自幼從我學會了酒,能略飲幾杯。兄妹且飲且談,嫂也在旁羼着。話題由此及彼,一直談到飯後還連續不斷。每到妹和妻要談到家事或婆媳小姑關係上去,我總立即設法打斷。因爲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願在難得晤面的當初就引起悲懷。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雜的鼠聲。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這樣多了嗎?”妹驚訝地問。
“大概是近山的緣故吧。據說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厲害,今夜你聽,好像在打仗哩。你們那裏怎樣?”妻說。
“還好,我家有貓。——快要產小貓了,將來可捉一隻來。”
“貓也大有好壞,壞的貓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處撒屎,還是不養好。”我正在尋覓輕鬆的話題,就順了勢講到貓上去。
“貓也和人一樣,有種子好不好的。我那裏的貓是好種,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裏。——你記得從前老四房裏有一隻好貓吧。我們那隻貓就是從老四房裏討去的小貓。近來聽說老四房裏已斷了種了——每年生一胎,附近養蠶的人家都來千求萬懇地討,據說討去的都不淘氣。現在又快要生小貓了。”
老四房裏的那隻貓向來有名。最初的老貓是曾祖在時就有了的。不知是哪裏得來的種子,白地小黃黑花斑,毛色很嫩,望上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銀嵌”。善捉鼠,性質卻柔馴得了不得。我小時候常去抱來玩弄,聽它念肚裏佛,掰開它的眼睛來看,不啻是一個小伴侶。後來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時還看見這小伴侶的子孫。也曾想討一隻小貓到家裏去養,終難得逢到恰好有小貓的機會,自遷居他鄉,十年來久不憶及了,不料現在種子未絕,妹家現在所養的,不知已是最初老貓的幾世孫了。家道中落以來,田產室廬大半蕩盡,而曾祖時代的貓尚間接地在妹家留着種子,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值得叫人無限感興的了。
“哦!就是那隻貓的種子!好的,將來就給我們一隻。那隻貓的種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紋還沒有變嗎?”
“你喜歡哪一種?——大約一胎多則三隻,少則兩隻。其中大概有一隻是金銀嵌的,有一二隻是白中帶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銀嵌的羅。”我腦中不禁浮出孩時小伴侶的印象來,更聯想到那如雲的往事,爲之茫然。
妻和妹之間,貓的談話仍繼續着。兒女中大些的張了眼聽,最小的阿滿搖着妻的膝問:“小貓幾時會來?”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着煙默然聽她們。
“貓小的時候,要教它會纔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當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時候,就把碗擺在它的前面打。這樣打了幾次,它就不敢亂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貓教育論,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說即須回去,約定過幾天再來久留幾日,臨走的時候還說:
“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厲害,下次來時,替你們把貓捉來吧。”
妹去後,全家多了一個貓的話題。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她們常問“姑媽幾時來”,其實都是爲貓而問。我雖每回回答她們:“自然會來的,性急什麼?”而心裏也對於那與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曆史的貓,懷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貓快來。
妹的第二次來,在一個月以後,帶來的只是贈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種的花草苗種,並沒有貓。說小貓前幾天纔出生,要一個月後方可離母。此次生了三隻,一隻是金銀嵌的,其餘兩隻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討的人家很多,已替我們把金銀嵌的留定了。
貓的被送來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後半月光景的事。那時已過端午,我從學校回去,一進門,妻就和我說:
“妹妹今天差人把貓送來了,她有一封信在這裏。說從回去以後就有些不適。大約是發寒熱,不要緊的。”
我從妻手裏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時就向室中四望:
“貓呢?”
“她們在弄它。阿吉,阿滿,你們把貓抱來給爸爸看!”
立刻,聽得柔弱的“尼亞尼亞”聲,阿滿從房中抱出貓來:
“會念佛的,一到就蹲在牀下。媽說它是新娘子呢。”
我熟視着女兒手中的小貓說:
“還小呢,別去捉它,放在地上。過幾天會熟的。當心碰見狗!”
阿滿將貓放下。貓把背一聳就踉蹌地向房裏遁去。接着就從房內發出柔弱的“尼亞尼亞”的叫聲。
“去看看它躲在什麼地方。”阿吉和阿滿躡了腳進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從後叮囑她們。
貓確是金銀嵌,雖然產毛未褪,黃白還未十分奪目,盡足依約地喚起從前老四房裏的小伴侶的印象。“尼亞尼亞”的叫聲,和“咪咪”的呼喚聲,在一家中起了新氣氛,在我心中卻成了一個聯想過去的媒介,想到兒時的趣味,想到家況未中落時的光景。
與貓同來的,總以爲不成問題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後竟由沉重而至於危篤,終於因惡性瘧疾引起了流產,遺下未足月的女孩而棄去這世界了。
一家人蔘與喪事完畢從喪家回來,一進門就聽到“尼亞尼亞”的貓聲。
“這貓真不吉利,它是首先來報妹妹的死信的!”妻見了貓嘆息着說。
貓正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見我們來,就踉蹌逃去。阿滿趕到廚下把它捉來了,捧在手裏:
“你不要逃,都是你不好!媽!快打!”
“畜牲曉得什麼?唉,真不吉利!”妻呆呆地望着貓這樣說,忘記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滿把貓捧在手裏瞪目茫然了。
“把它關在伙食間裏,別放它出來!”我一壁說一壁懶懶地走入臥室去睡。我實在已怕看這貓了。
立時從伙食間裏發出“尼亞尼亞”的悲鳴聲和嘈雜的搔爬聲來。努力想睡,總是睡不着。原想起來把貓重新放出,終於無心動彈,連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聲“把貓放出”的心緒也沒有,只讓自己聽着那連續的貓聲,一味沉浸在悲哀裏。
從此以後,這小小的貓在全家成了一個聯想死者的媒介,特別是我。這貓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創傷,是用了家道中落等類的悵惘包裹着的。
傷逝的悲懷隨着暑氣一天一天地淡去,貓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前被全家所詛咒的這不幸的貓,這時候漸被全家寵愛珍惜起來了,當作了死者的紀念物。每餐給它吃魚,歸阿滿飼它,晚上抱進房裏,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傷。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錯落的黃黑斑非常明顯,蹲在草地上或跳擲在鳳仙花叢裏的時候,望去真是美麗。附近四鄰或路過的人見了稱讚說“好貓”,這時候,妻臉上就現出一種莫可言說的矜誇,好像是養着一個好兒子或是好女兒。特別是阿滿:
“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只剩了這隻貓了!”有人稱讚貓的時候,她不管那人陌生與不陌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
貓成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面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校裏回來就用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的在庭間追趕它。我也常於初秋的夕陽中坐在檐下對了這跳擲着的小動物作種種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後散步到了我家裏,大家在月下閒話,阿滿和貓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後,我和妻搬進几椅正要關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滿也跟着喚。
可是卻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沒有呢!哪裏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着急起來了。
“剛剛在天井裏的。”阿滿瞠着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來。
“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麼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責罵阿滿,一壁嘎了聲再喚。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着喚。
可是仍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室外,東鄰西舍,分頭到處尋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纔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着在月光下尋覓,也終於不見形影。一直鬧到十二點多鐘,月亮已照屋角爲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開着,等它自己回來吧!——偷是沒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聽見它叫。也許不至於此,今夜且讓它去吧。”
我寬慰着妻,關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
貓終於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麼似的,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放學回來也不如平日的高興,特別在我,於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自在屋後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田坑中發現貓的屍體。全身粘着水泥,軟軟地倒在坑裏,毛貼着肉,身軀細了好些,項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者野獸咬斃了的。
“貓在這裏!”我不自覺叫着說。
“在哪裏?”妻和女孩先後跑來,見了貓都呆呆的,幾乎一時說不出話。
“可憐!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裏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妻說時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動。
“進去吧。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我催她們離開。
妻和女孩進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後的一瞥,在黃昏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想媒介的無數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時強烈地齊現到心上來。
刊《一般》第二號(192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