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系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椽縫中卻仍有透入。風颳得厲害的時侯,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裏,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後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風最少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的,在洋燈下工作至夜深。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飢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於這種時侯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划着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已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
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木都未種。月亮與太陽都是整個兒的,從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爲止。太陽好的時侯,只要不颳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於吃午飯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日光曬到哪裏,就把椅凳移到哪裏,忽然寒風來了,只好逃難似的各自帶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門關上。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侯,半夜即息。至於大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怕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燈。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我在那裏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是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裏環湖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里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裏的人都知道的。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佔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於夜深人靜時聽到風聲,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颳得怎樣厲害哩!”
刊《中學生》第四十號(193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