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偶感

  數年前,經朱佩弦君的介紹,求到了黃晦聞(節)氏的字幅。黃氏是當代的詩家,我求他寫字的目的,在想請他寫些舊作,不料他所寫的卻不是自己的詩,是黃山谷的《戲贈米元章》二首。那詩如下:

萬里風帆水着天。


麝煤鼠尾過年年。


滄江靜夜虹貫月。


定是米家書畫船。


我有元暉古印章。


印刓不忍與諸郎。


虎兒筆力能扛鼎。


教字元暉繼阿章。


  字是寫得很蒼勁古樸的,把它裝裱好了掛在客堂間裏,無事的時候,一個人看着讀着玩。字看看倒有味,詩句讀讀卻感到無意味,不久就厭倦了,把它收藏起來,換上別的畫幅。

  近來,聽說黃氏逝世了,偶然念及,再把那張字幅拿出來掛上,重新看着讀着玩。黃氏的字仍是有味的,而山谷的詩句仍感到無意味。於是我就去追求這詩對我無意味的原因。第一步,把平日讀過的詩來背誦,發見我所記得的詩裏面,有許多也是對我意味很少或竟是無意味的;再去把唐宋人的集子來隨便翻,覺得對我無意味的東西竟着實不少。

  文藝作品的有意味與無意味,理由當然不很簡單,說法也許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現在所覺到的只是一點,就是對我的生活可以發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則就無意味。讓我隨便舉出一首認爲有意味的詩來,如李白的《靜夜思》: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詩從小就記熟,覺得有意味,至今年紀大了,仍覺得有意味。第一,這裏面沒有用着一定的人名,任何人都可以做這首詩的主人公。“疑”,誰“疑”呢?你疑也好,我疑也好,他疑也好。“舉頭”“望”“低頭”“思”,這些動作,任憑張三李四來做都可以。詩句雖是千年以前的李白做的,至今任何人在類似的情景之下,都可以當作自己的創作來念。心中所感到的滋味,和作者李白當時所感到的可以差不多。第二,這裏面用不着說煞的含蓄說法,只說“思故鄉”,不加“戀念”“悲哀”等等的限定語。爲父母而思故鄉也好,爲戀人而思故鄉也好,爲戰亂而思故鄉也好,什麼都可以。猶之數學公式中的X,任憑你代入什麼數字去都可適用。如果前人的文學作品可以當遺產的話,這類的作品的確可以叫做遺產的了。

  再回頭來讀山谷的那兩首詩:第一首是寫米元章的船中書畫生活的。米元章工書畫,當時做着名叫“發運司”的官,長期在江淮間船上過活,船裏帶着許多書畫,自稱“米家書畫船”。第二首是說要將自己所鄭重珍藏的晉人謝元暉的印章贈與米元章的兒子虎兒(名友仁),說虎兒筆力好,可取字“元降”,使用這印章,繼承父業。這兩首詩在山谷自己不消說是有意味的,因爲發揮着對於友人的情感。在米元章父子也當然有意味,因爲這詩爲他們而作。但是對千年以後的我們發生什麼交涉呢?我們不住在船中,又不會書畫,也沒有古印章,也沒有“筆力能扛鼎”的兒子,所以讀來讀去,除了記得一件文人的故事和詩的平仄音節以外,毫不覺得有什麼了。如果用遺產來作譬喻,李白《靜夜思》是一張不記名的支票,誰拿到了都可支取使用,糴米買菜;山谷的《戲贈米元章二首》是一張記名的劃線支票,非憑記着的那人不能支取,而這記着的那人卻早已死去了。於是這張支票捏在我們手裏,只好眼睛對它看看而已。

  山谷的集子裏當然也有對我們有意味的詩,李白的集子裏也有對我們無意味的詩,上面所說的,只是我個人現在的選擇見解。依據這見解把從來汗牛充棟的詩集文集詞集來檢驗估價,被淘汰的東西將不知有若干;以前各種各樣的選本,也不知該怎樣翻案纔好。這對於古人也許是一種忤逆,但爲大衆計,是應該的。我們對於前人留下來的文藝作品,要主張有讀的權利,同時要主張有不讀的自由。

刊《中學生》第五十五號(193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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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丏尊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422
阅读量: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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