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許會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師的出家可以說和我有關,沒有我,也許不至於出家。關於這層,弘一法師自己也承認。有一次,記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後的事,他要到新城掩關去了,杭州知友們在銀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餞行,有白衣,有僧人。齋後,他在座間指了我向大家道:
“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
我聽了不禁面紅耳赤,慚悚無以自容。因爲一,我當時自己尚無信仰,以爲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師出家以後即修種種苦行,我見了常不忍。二,他因我之助緣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卻豎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夢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對於他的責任,很是難過。
我和弘一法師(俗姓李,名字屢易,爲世熟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相識,是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後改名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任教的時候。這個學校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不輕易更換教職員。我前後擔任了十三年,他擔任了七年。在這七年中,我們晨夕一堂,相處得很好。他比我長六歲。當時我們已是三十左右的人,少年名士氣息懺除將盡,想在教育上做些實際工夫。我擔任舍監職務,兼教修身課,時時感覺對於學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圖畫音樂二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來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於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舉一個實例來說,有一次,寄宿舍裏有學生失少了財物了,大家猜測是某一個學生偷的,檢查起來卻沒有得到證據。我身爲舍監,深覺慚愧苦悶,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說也怕人,教我自殺!說:
“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佈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這話在一般人看來是過分之辭,他提出來的時候卻是真心的流露,並無虛僞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謝,他當然也不責備我。我們那時頗有些道學氣,儼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的不夠。可是所想努力的,還是儒家式的修養,至於宗教方面簡直毫不關心的。
有一次,我從一本日本的雜誌上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自古宗教上的偉人,如釋迦,如耶穌,都曾斷過食。斷食能使人除舊換新、改去惡德,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並且還列舉實行的方法及應注意的事項,又介紹了一本專講斷食的參考書。我對於這篇文章很有興味,便和他談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雜誌去看。以後我們也常談到這事,彼此都有“有機會時最好把斷食來試試”的話,可是並沒有作過具體的決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說過就算了的。約莫經過了一年,他竟獨自去實行斷食了。這是他出家前一年陽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兩次,年假暑假當然都回上海的。陽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後我也就回家去了,總以爲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假滿返校,不見到他,過了兩個星期他纔回來,據說假期中沒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斷食。我問他:“爲什麼不告訴我?”他笑說:“你是能說不能行的。並且這事預先教別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驚小怪起來,容易發生波折。”他的斷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漸減食至盡,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湯逐漸增加至常量。據說經過很順利,不但並無苦痛,而且身心反覺輕快,有飄飄欲仙之像。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寫字的,在斷食期間仍以寫字爲常課,三星期所寫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隸書,筆力比平日並不減弱。他說斷食時心比平時靈敏,頗有文思,恐出毛病,終於不敢作文。他斷食以後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塊的肉(平日雖不茹素,不多食肥膩肉類)。自己覺得脫胎換骨過了,用老子“能嬰兒乎”之意改名李嬰,依然教課,依然替人寫字,並沒有什麼和前不同的情形。據我知道,這時他還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學書和道家的書類,佛學尚未談到。
轉瞬陰曆年假到了,大家又離校。哪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爲他在那裏住過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靜,所以又到那裏去過年。他的歸依三寶,可以說由這時候開始的。據說,他自虎跑寺斷食回來,曾去訪過馬一浮先生,說虎跑寺如何清靜,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陰曆舊年,馬先生有一個朋友彭先生求馬先生介紹一個幽靜的寓處,馬先生憶起弘一法師前幾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師正在那裏,經馬先生之介紹就認識了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幾天,到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發心出家了,由虎跑寺當家爲他剃度。弘一法師目擊當時的一切,大大感動,可是還不就想出家,僅歸依三寶,拜老和尚了悟法師爲歸依師。演音的名,弘一的號,就是那時取定的。假期滿後仍回到學校裏來。
從此以後,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經了,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學書偶然仍看,道家書似已疏遠。他對我說明一切經過及未來志願,說出家有種種難處,以後打算暫以居士資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後不再擔任教師職務。我當時非常難堪,平素所敬愛的這樣的好友將棄我遁入空門去了,不勝寂寞之感。在這七年之中,他想離開杭州一師有三四次之多,有時是因爲對於學校當局有不快,有時是因爲別處來請他,他幾次要走,都是經我苦勸而作罷的。甚至於有一時期,南京高師苦苦求他任課,他已接受聘書了,因我懇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於是杭州南京兩處跑,一個月中要坐夜車奔波好幾次。他的愛我,可謂已超出尋常友誼之處,眼看這樣的好友因信仰的變化要離我而去,而且信仰上的事不比尋常名利關係,可以遷就。料想這次恐已無法留得他住,深悔從前不該留他。他若早離開杭州,也許不會遇到這樣複雜的因緣的。暑假漸近,我的苦悶也愈加甚。他雖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總熬不住苦悶。有一次,我對他說過這樣的一番狂言:
“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這話原是憤激之談,因爲心裏難過得熬不住了,不覺脫口而出。說出以後,自己也就後悔。他卻是仍是笑顏對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書籍字畫衣服等等分贈朋友學生及校工們——我所得到的是他歷年所寫的字,他所有摺扇及金錶等——自己帶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幾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門,他不許再送了,約期後會,黯然而別。暑假後,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親病了,到半個月以後纔到虎跑寺去。相見時我吃了一驚,他已剃去短鬚,頭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個和尚了!他笑說:
“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勢至菩薩生日。”
“不是說暫時做居士,在這裏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嗎?”我問。
“這也是你的意思,你說索性做了和尚……”
我無話可說,心中真是感慨萬分。他問過我父親的病況,留我小坐,說要寫一幅字叫我帶回去,作他出家的紀念。他回進房去寫字,半小時後纔出來,寫的是楞嚴大勢至唸佛圓通章,且加跋語,詳記當時因緣,末有“願他年同生安養共圓種智”的話。臨別時我和他作約,盡力護法,吃素一年。他含笑點頭,念一句“阿彌陀佛”。
自從他出家以後,我已不敢再謗毀佛法,可是對於佛法見聞不多,對於他的出家,最初總由俗人的見地,感到一種責任:以爲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我不提出斷食的話頭,也許不會有虎跑寺馬先生彭先生等因緣,他不會出家。如果最後我不因惜別而發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許不會那麼快速。我一向爲這責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見到他作苦修行或聽到他有疾病的時候。近幾年以來,我因他的督勵,也常親近佛典,略識因緣之不可思議,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於過去無量數劫種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願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應代他歡喜,代衆生歡喜,覺得以前的對他不安,對他負責任,不但是自尋煩惱,而且是一種僭妄了。
作於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