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於我向有興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遠沒有建築成就。平日對於說理的經典,有時感到融會貫通之樂,至於實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說,我也相信惟心淨土,可是對於西方的種種客觀的莊嚴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報應是有的,但對於修道者所宣傳的隔世的奇異的果報,還認爲近於迷信。關於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時候,曾和他經過一番討論。和尚說我執著於“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爲我說過“事理不二”的法門。我依了他的諄囑讀了好幾部經論,仍是格格難入。從此以後,和尚行腳無定,我不敢向他談及我的心境。他也不來苦相追究,只在他給我的通信上時常見到“衰老浸至,宜及時努力”珍重等泛勸的話而已。
自從白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後,和尚曾來小住過幾次,多年來闊別的舊友復得聚晤的機會。和尚的心境已達到了什麼地步,我當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卻仍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時候,我雖曾虔誠地盡護法之勞,送素菜,送飯,對於佛法本身卻從未說到。
有一次,和尚將離開山房到溫州去了,記得是秋季,天氣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覽白馬湖風景。在船中大家閒談,話題忽然觸到蕅益大師。蕅益名智旭,是和蓮池、紫柏、憨山同被稱爲明代四大師的。和尚於當代僧人則推崇印光,於前代則佩仰智旭,一時曾顏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對於蕅益,也曾讀過他不少的著作。據靈峯宗論上所附的傳記,他二十歲以前原是一個竭力謗佛的儒者,後來發心重注《論語》,到《顏淵問仁》一章,不能下筆,於是就出家爲僧了。在傳下來的書目中,他做和尚以後曾有一部著作叫《四書蕅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終於沒有見到。這回和和尚談來談去,終於說到了這部書上面。
“《四書蕅益解》前幾個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讀過一次。”和尚說。
“蕅益的出家,據說就爲了注“四書”,他注到《顏淵問仁》一章據說不能下筆,這纔出家的,《四書蕅益解》裏對《顏淵問仁》章不知注着什麼話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問。
“我曾翻過一翻,似乎還記得個大概。”
“大意怎樣?”我急問。
“你近來怎樣,還是惟心淨土嗎?”和尚笑問。
“……”我不敢說什麼,只是點頭。
“《顏淵問仁》一章,可分兩截看。孔子對顏淵說‘克己復禮’。只要‘克己復禮’本來具有的,不必外求爲仁。這是說‘仁’就夠了,和你所見到的惟心淨土說一樣。但是顏淵還要‘請問其目’,孔子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實行的項目。‘克己復禮’是理,‘非禮勿視’等等是事。所以顏回下面有‘請事斯語矣’的話。理是可以頓悟的,事非腳踏實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應,纔是真實工夫,事理本來是不二的。──蕅益注《顏淵問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記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說。
“啊,原來如此。既然書已出版了,我想去買來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溫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給你吧。”
和尚離白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書蕅益解》寄來了,書面上仍用端楷寫着“寄贈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識。我急去翻《顏淵問仁》一章。不看猶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來。
原來蕅益在那章書裏只在“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個字,其餘只錄白文,並沒有說什麼,出家前不能下筆的地方,出家後也似乎還是不能下筆。所謂“事理不二”等等的說法,全是和尚針對了我的病根臨時爲我編的講義!
和尚對我的勸誘在我是終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懷的是這一段故事。這事離現在已六七年了,至今還深深地記憶着,偶然唸到,感着說不出的悵惘。
刊《越風》第九期(1936年3月3日)